绿绮折返回来的时候游廊里只剩云奚一人。
她低着眸,看着手里的白玉簪出神,连绿绮走近了都没察觉。
“姑娘。”
见她回神,绿绮将搁在肘弯的斗篷展开,轻轻披在她身上,“怎么就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大公子呢?”
“嗯?”她神色犹有些恍惚,愣了半晌才说,“哦,哥哥有事先走了。”
“大公子怎么能把姑娘一个人丢在这儿?”绿绮听了皱眉。
她年纪小,讲话也格外心直口快,“这四下都无人,若是姑娘出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云奚勉强笑,顺嘴接她的话,“都是自家里,能出什么事儿……”
话音落,她戛然而止。
如果此时青梧在身边,定能发觉她的不对。
比如紧抿着的唇,抑或是生白的脸,还有眼底流露出的霜雪冷意。
她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外泄自己的内心。
面具戴在面上戴的久了,有时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本就是那青州来的,温香软玉娇养大的江家姑娘。
如果……
如果没有这一次意外的话……
云奚眼眸渐冷,手也无意识的收紧。
下一刻,手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是簪尖锋利,提醒她该细心遮掩,妥善周全。
于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抬眸,已又是众人眼中那个最是绵软温顺的江家姑娘。
绿绮还在絮絮叨叨,“便是自家里也得小心啊!姑娘你想,倘若是府里进了贼,又正巧碰上姑娘独身一人,这可怎么好?”
“停停停。”云奚听不下去,弯眼笑成一道月牙儿,“我求你盼着我点儿好罢。一日到晚的没个正形,当心叫青梧听见了来撕你的嘴。”
绿绮最怕青梧,慌忙捂嘴,眼睛滴溜溜地转,却是不敢再说。
云奚顿时气结,“你倒是怕她,反倒是我这个正经主子你一点不怕。”
第23章 “糖丸”
绿绮嘻嘻笑,接过她递来的玉簪子,这才瞧见她左手里原还有一个小瓷瓶。
只是之前一直握在手心,才没瞧见。
“这是什么?”
绿绮好奇问,见她打开,骨碌碌倒出一颗小小的丸,又搁进嘴里。
苦涩的药味沿着唇齿散开,云奚神色不变,“是方才哥哥送我的糖丸。”
“糖丸?”绿绮更好奇了,凑了个脑袋过来看,“姑娘还有吗?我也想尝一尝。”
云奚笑着敲她,“怎么这么馋?毒药你要不要尝?”
但到底是架不住她眼巴巴瞅着,云奚无奈摇摇头,将瓷瓶掉了个个儿,往手心里倒了倒。
什么也没倒出来,里头已是空空如也。
“没有了。”她面不红心不跳得骗她,“你来得太慢,我等你等得无趣,没留神就吃完了。”
又笑着揶揄,“下次我若见了哥哥,再向他讨些来给你这馋猫吃。”
绿绮被她羞,恼得直跺脚。
两人回了棠落园,青梧过来服侍云奚宽衣。
方才园子里黑黝黝的她没注意,现下到了明处才发现脱下来的是那件月白的狐狸毛斗篷。
“怎么拿这件?”云奚忍不住颦眉。
“姑娘不是平日里最喜欢这件狐狸毛斗篷吗?”
青梧笑,转身将斗篷搭在架上,“还说是大公子的心意,要多多穿给他看。我听绿绮说姑娘在和大公子说话,特意让她拿这件呢。”
“怎么了?”她觉出不对,转头问云奚,“是拿错了吗?”
“没有呢。”云奚摇头,想了想,还是吩咐她,“不用搭在架上,我以后不穿了,把它收起来罢。”
“姑娘不喜欢了吗?”青梧语气有点可惜,摸着斗篷上的狐狸毛感慨道:“这样好的狐狸毛,可不多见呢。”
“不是。”云奚否认,又特意解释,“你也说了是行知哥哥的心意,我怕我走路时不小心弄破了它,反倒不好,还是收起来罢。心意自然该妥善保管才是。”
“这倒也是。”青梧不疑有他,将斗篷从架上取了下来,细细叠好,收去柜中。
束之高阁。
此后一月,云奚再没见过谢珩。
寿宴过后他便和谢珝去了书院,连同书籍衣裳也带了去。
说是再过几月便是秋闱,得安心读书,此后便宿在书院,省得往来麻烦。
谢老夫人劝不过,只能由他们去,只是后来念叨起,又道:“那书院清苦,吃食上也随意得很,哪有家里仔细周全。”
于是吩咐人备好了点心吃食,准备送去。
以往这样的差事云奚都是主动揽下和谢霜一同去的,只是这回她却绞着帕子不肯去。
谢霜凑过来眼巴巴问,“妹妹不去,难不成只让我一个人去?”
又笑着揶揄她,“大哥哥二哥哥不见倒也罢了,可是那徐家哥哥呢?”
云奚别过脸不搭理她。
谢霜于是装模作样道:“好,那我便自己去了,到时徐家哥哥问起来,我便说妹妹生病了,这才来不了的,让他别着急,可不是不想见他才不来的。”
云奚手里的帕子已是扭成了团,闻言面上一红,直接将帕子掷去了谢霜怀里。
“我再不理姐姐了。”
第24章 醒悟,风寒
她跺脚,恼得不行,提着裙便跑开了。
外面正下着雨,檐下的青石台阶上蓄了一汪的水,踩下去水花溅起,连带着绣鞋罗袜都浸湿了。
青梧撑伞从后头跟了上来,瞧见“哎呀”一声,“姑娘怎么踩水里去了?”
她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怕是鞋也湿透了。姑娘在这儿等着,我回棠落园里给姑娘取鞋袜来。”
“不必了。”云奚摇头,“我与你一同回去。”
因着下雨,主仆俩走的是有檐顶遮挡的游廊,一路弯弯绕绕,行了不少远路。
许是罗袜湿答答的黏在脚上实在难受,走到一半云奚便蹙了眉头,“怎么这么远?”
她扯了扯被水浸湿的裙摆,心烦意乱得紧,“平时都觉得很近的,怎么今日格外的远。”
“姑娘生着气呢,自然觉得远。”青梧笑,帮她把湿重的裙摆略往上提了提,好歹走路时轻快了些。
又道:“平日里姑娘从前院跑去找姨娘,又从西院跑去寻大公子,整府里绕着转也是常有的事,那时怎么就不觉得远呢?”
话音刚落,云奚倏然停了脚。
跟在后头的青梧一时不察,险些撞了上去。
“姑娘,怎么了?”她探头过来问,瞧见的却是云奚生白的脸。
不知是不是冷的,她的唇也是生白生白的,瞧不出一点血色。
青梧慌了,“姑娘是不是冷?”
又探手过去摸她额头,“可是病了?脸色怎得这么白?”
云奚没答她的话,喃喃问她,“你说,我从西院过去竹园寻行知哥哥,绕了整府?”
“倒也没那么夸张。”青梧说,“不过大半也是有的。”
毕竟一个在东前院,一个在西后院,虽都在府里头,却是正对角的方向,自然是远的。
云奚又问,“行知哥哥以前可曾去过西院?”
“姑娘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青梧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更慌了,“姑娘你别吓我……”
“你先回答我的话!”云奚陡然打断她。
她声音很冷,难得带了几分凌厉。
青梧想了想,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瞧着是没去过的。大公子去西院干嘛啊?西院是方姨娘住的院子。”
是啊,姨娘住的院子,他如何会过去。
莫说青梧了,这么些年,云奚也从未瞧见过他去西院。
可是……
云奚霎时手脚冰凉,脑子里也似蓄了一团浆糊,浑浑噩噩得散不开。
她想不明白。
那一日他如何就去了呢?
当夜云奚便病了。
病情来势汹汹,一如当年她初来谢家发的那一场高热。
大夫来瞧,说是偶感了风寒,又劝她,“姑娘心中积郁,于身子无益,需得开络些才好。”
云奚只管点头,半点听不进去。
晚些时候谢霜过来棠落园看她,见她这副形容,立马哭哭啼啼上了,“都怨我,说什么妹妹病了。这下可好,妹妹当真就病了……”
“与姐姐有什么相干。”
云奚面上勉强撑出一个笑来,只是人虚弱得紧,说一句话便俯在榻上好一顿咳。
第25章 煮茶
“妹妹可别说话了,好好歇息吧。”
谢霜不敢再哭了,将她劝着躺了下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番话,最后才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可要快些好起来,你答应了徐哥哥十五要去庄子上骑马的,我连襻膊都备好了,你的那根穗带上绣了一圈的海棠花,可好看了。等妹妹好些了我带来给妹妹瞧。”
云奚浅浅笑,点头应下。
最后到底是如了谢霜的意。
到十五那日,云奚的病已然尽好了,只是身子仍虚,还不能骑马。
好在徐家的这处庄子甚大,又正值槐夏。
莺飞草长,山花烂漫,便是踏青赏花也是一乐。
临走前谢老夫人殷殷叮嘱谢霜,“你妹妹身子才好,你多看顾些,别顽起来就寻不见了人。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儿,回来我饶不了你。”
谢霜连声应下。
初到庄子时还好,老老实实陪着云奚赏花喝茶,等瞧见一众人驾马自远处飞奔而来,便高兴得扬袖招手,“大哥哥,二哥哥……”
她们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前面是广袤无垠的马场,再远便是可供狩猎的密林。
眼下这时节,浓翠蔽日。
他们此时便是从那密林中出来,打老远瞧见了谢霜,皆勒马收鞭。
骏马扬蹄。
巍巍日光下,十七八岁的少年,银鞍白马,意气风发。
“妹妹们可算来了。”
徐知简今日是主家,他翻身下马,笑着看向谢霜和云奚,“走,我带妹妹们骑马去。林子里有野鹿,一会儿我让人拿铁炉来,可以烤鹿肉吃。”
谢霜眼睛一亮,满心满眼都被“烤鹿肉”三个字给夺去了,一时忘了谢老夫人嘱咐的,拉着云奚就要上马。
只是手还是刚刚搭上缰绳,就被人拦下。
“妹妹身子才好,不能骑马。”
说话的是谢珩,这是寿宴后云奚第一次见他。
郎君一身束袖骑装,身姿如青松般挺拔,施施然打马上前。
他笑意温和,对众人道:“你们去玩吧,我在这儿陪她。刚刚跑了一场,我也乏了,正好歇歇。”
说着便下了马,又看向云奚,“一月不见,不知妹妹煮茶可有精进?”
他眉眼含笑,一如既往的春风和煦。
云奚亦笑,轻轻点头。
棚子里有现成的茶具,风炉上也滚了水。
待茶至三沸,云奚挽袖提壶,水入茶盏,袅袅散起一阵轻烟。
她又垂眸,拿起茶筅击打茶汤。
直到面上浮起一层白色茶沫,才将茶盏送至谢珩面前。
“哥哥请用。”
她挽起的衣袖还未放下,白生生的一截皓腕露在外头,如霜雪一般。
谢珩却没喝,指间捏着茶盏,慢慢摩挲,又问她,“上次府里送点心妹妹怎么没来?”
“那日我病了呢,这才没和姐姐一同去。”
云奚随手捞下袖子,状若无意得反问他,“霜姐姐没同哥哥说么?我还以为姐姐说过了呢。”
她神色尤为坦荡,谢珩微微一笑,这才浅酌了一口手中茶盏。
“妹妹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他毫不吝啬夸她,云奚也皆笑盈盈收下,“哥哥不嫌弃便好。若是哥哥喜欢我煮的茶,等下次哥哥回家,我再煮给哥哥喝。”
第26章 妹妹从此便与我生分了吗?
他颌首应下,却没接话。
云奚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也不敢言语。
一时四下寂寂无声,只有炉上沸水翻腾。
许久,才传来他轻轻叹息,“妹妹从此便与我生分了吗?”
云奚猝然抬头,眼里是无法掩饰的慌乱,“哥哥……”
她抿唇,“哥哥什么意思,沅儿怎么听不明白。”
“妹妹以前从不会如此的。”
他微微一笑,搁下手中茶盏,静静看她,“我在书院,妹妹心中最是记挂,每隔几日便会借着送东西过来看我。我出门远行,不管多晚归家,妹妹也都会在廊檐底下等着我。更别说春日里送的海棠糕,夏日里亲手做的扇坠子……”
“府里人都说,我们虽不是亲兄妹,却瞧着比三妹妹还要亲几分。为着这事,三妹妹没少拈酸吃醋。”
云奚垂眸,看着裙摆上繁复精巧的海棠绣花,呐呐接话,“是哥哥将我从崖上救下来的啊……”
所以,对他好本就是极理所应当的。
“是啊。”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妹妹从前对我好,我便也对妹妹好。只要妹妹所求,我都可以满足妹妹,包括那日……”
他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是妹妹说的不是吗?你会全部忘了,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仍是你敬重的好哥哥。可是……”
他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得看着她。
清透日光被他截下,落到云奚面前,是一片晦暗难明。
他不紧不慢,步步紧逼,“妹妹现在是在做什么?打算离我离得远远的?还是就这么生生分分得走下去,直到嫁人出府,再不见我?”
“没有。”
云奚面色惶然,连连摇头,“我从未想过要与哥哥生分。我真的只是病了,不是故意不去看哥哥的。”
一时情急,她哭得泪眼婆娑,轻扯他的袖角,“哥哥,行知哥哥……
她连声唤他,“哥哥别生气,我以后再不会如此了。”
得到想要的回答,他微微一笑,仍旧是那个温柔和善的行知哥哥。
“妹妹别哭。”他蹲下身平视她,指尖轻缓,慢慢抚去她的泪,声音也温柔,“是我的错,误会妹妹了。妹妹可千万别恼。”
她哪里敢恼,抽抽噎噎止了泪,又去拽他的袖角,“哥哥是生气了吗?”
“没有生气。”他笑了笑,温声宽慰她,“如何舍得生妹妹的气。”
此事便算是就这么揭过了。
后来徐知简一众人回来,见他们兄妹相对而坐,闲聊喝茶,好不惬意。
于是皆笑,“好啊,感情累我们做了这冤大头,苦哈哈得顶着烈日去林子里猎野鹿。他们倒好,直接捡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