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下,她却瞧不出他笑里的含义。
他就像是丛林中最可怕的猎手,蛰伏已久。也像树上盘旋着的最毒的蛇,嘶嘶吐着红信,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咬你一口,叫你防不胜防。
她现在,后悔极了,那日实不该去招惹他的。
也害怕极了,是打心眼里怕极了他。
可是还得装,装成最温顺模样,怯怯问他,“哥哥不吃饭,老看着我笑干甚么?”
“我看妹妹春风满面,想必是极欢喜这门亲事的。只是……”
他收了笑,故作愁状,“算下来徐兄还虚长我几月,以后,我却要唤他妹夫了,也不知他答不答应。”
“行知哥哥……”她羞恼得直跺脚,又见在座皆笑她,索性抿着唇低头生闷气。
“好了。”谢珩温声来哄她,“妹妹别恼,我以后再不说了。”
他执箸,为她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目光真挚,“我从心底里盼着妹妹好,妹妹有归宿,我亦很是欢喜。”
是真的欢喜吗?
云奚垂眸不语,隐在桌下的手被他死死攥住,笑意愈深,便愈紧愈疼。
抵死纠缠,不死不休。
是夜,云奚撇开丫鬟独身去了竹园。
谢珩不知从哪儿得了只云雀,用金丝笼子关着,悬在廊檐底下,眼下正闲情逸致地逗雀玩。
瞧见了云奚,他微微一笑,“妹妹来了?我还以为自上次过后,妹妹再也不会来我这竹园了。”
“哥哥说笑了。”
云奚抿了抿唇,提裙拾阶而上。
夜色晦暗,她走得也慢,一步一步,轻挪着脚步,期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能讨好他。
直到闻到他身上清清浅浅的杜若香气,再也无法靠近,才抬眸,看向笼中的雀鸟,恍若无事得问他,“哥哥何时开始养鸟了?”
“闲来无事,养来逗着玩儿的。”他已然知晓她的意图,笑吟吟看着她,“妹妹若喜欢,待会儿我让栖迟送到棠落园里去。”
“不用。”云奚摆手,“怎能夺哥哥所爱。而且,我也不爱养鸟。”
“是吗?”他仍是笑,只是神情略有几分萧索,“妹妹现下倒是与我生疏了,我也不知妹妹现在喜欢些什么。往后再嫁去了别人家,怕是心里便再也没有我这个哥哥了。”
“哥哥这是说得什么话。”云奚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喃喃低语,“我便是出嫁了,也还是哥哥的妹妹啊。”
第32章 心疼,送雀
月夜朦胧,秋风清凉,带来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清甜芬芳。
她终于鼓起勇气,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提着心问他,“我嫁给徐家哥哥,哥哥不为我开心吗?”
“开心。”他面色平静,不露声色,“是妹妹辛苦求来的不是吗?今日下着雨呢,还劳烦妹妹为着我去香积寺还愿,山上的路可好走吗?”
“见到他,妹妹心中可欢喜?”
他静静得看着她,是全然洞悉的胸有成竹。
云奚脸色顿时煞白,脚下也漂浮得紧,虚虚得往后退。
“妹妹小心。”
他往前两步,在她跌倒前将她截下。
衣裳上清浅的杜若气息将桂花香全部掩盖,云奚终于回神,她眼角发红,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像是久溺之人死命抓住水中的最后一块浮木,“哥哥……”
“哥哥究竟想要我如何?”
她忍不住哽咽,珠泪滚滚,濒临崩溃,“我要如何做哥哥才会开心?”
敲打收到了成效,他满意地收起獠牙,长长喟叹一声,“妹妹何必旁敲侧击地来试探我。”
温凉指尖抚过她颊边的泪珠,他心疼不已,“妹妹莫哭,你这一哭,我心都要化了。我心疼妹妹………”
他温柔得注视着她,揽过她柔软纤细的腰肢,将她轻轻扣进怀里。
然后俯下身,去尝她唇上的胭脂。
甜甜的花香,是玫瑰膏子的气味。
他沉溺其中,低声呢喃,“妹妹也心疼心疼我。”
姑娘被拦腰抱起,月白的裙摆荡漾在夜色里,从长廊翩跹而过,往房中去。
云奚回头望。
他早知她会来,遣开了所有奴仆,游廊里孤零零只剩囚在笼中的云雀。
她看着它,如看着今后的自己。
不知何时落起了雨,山枕玉帐中也捎带了冷意,她咬着唇,缩着身子往他怀里钻。
又放下满身戒备仰头主动去寻他的唇。
衣裳一件一件得落下,是他的鸦青外衫,还有她的月白长裙。
深与浅,情与欲,纠缠在一起。
春深过后,她柔柔靠进他的怀里,姑娘娇软,妩媚又多情,“我已如了哥哥的意,哥哥也该如我的意。”
他颌首,执起她的手心贴在唇上一吻,又拿出一颗乌黑黑的小丸子喂她服下。
熟悉的清苦味道。
他将下颌搁在她发间,青丝如瀑,甜腻的海棠花香,于是恋恋不舍道:“我送妹妹回棠落园。”
“不用了。”
她推却,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青丝跟着花香一同离去,“让栖迟送我罢。”
她想了想,又对他道:“顺便,让他将那鸟儿也提上,哥哥方才答应了要送我的。”
她半点不提她方才所拒之事。
谢珩也没问缘由,只点头,随她去。
那云雀便跟着她回了棠落园。
青梧几人瞧见,有些雀跃,“这是哪儿来的鸟?生得真是可爱。”
可爱吗?
云奚瞥了一眼,灰不溜秋的,倒是叫声有几分讨喜。
于是心不在焉逗了两下,对青梧道:“便放你那儿养着吧,留神别让狸奴扑了。”
第33章 试探
狸奴是她养的猫,也是谢珩送的。
他素来爱送她东西,零嘴玩物,一概不忌。
青梧并不稀奇,转身将云雀拎了下去。
栖迟送了云奚便回竹园。
正屋里的烛火还亮着,谢珩披着件外衫负手立在廊檐底下,鸦青的衣裳和清幽夜色融为一体。
栖迟上前回话,“姑娘已经回去了,让我给公子带话,说谢谢公子的雀儿,她很喜欢,必会好好养着,请公子放心。”
“就这些?”
“就这些。”
“好。”他颌首,唇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
秋雨接连落了几天,临冬的时节,微一起风,便是遍地生寒。
今日是鹿鸣宴,当地巡按做东,宴请此次秋闱上榜的学子。
谢珩一早就出了府去赴宴。
谢珝病了这么些日子,也可以下榻行走,他先去静性斋给老太太请安。
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显得衣袍也宽大,失魂落魄得紧。
谢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劝道:“不要泄气,还有机会。今年不行,三年以后咱们再来。总不急于这一时,你年纪还小,眼下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事。”
谢珝点头,轻声应下。
谢老夫人又问,“之前你病着,我怕你多心,没有问你。现下你跟我说说,怎么好端端地就从那湖边掉了下去呢?”
“孙儿也不知。”谢珝道:“许是那些日子看多了书,走路时没留意就晃了神。”
又坐着说了会儿子话,才辞了祖母去西院。
方姨娘病了一场,形容也很憔悴,却仍是咬着牙将手里的茶盏掷地摔了个稀碎,“老天爷怎么如此不公?本来今日的鹿鸣宴你也该去的,现在却只能待在府里看他们得意。”
“姨娘别气。”谢珝反过来安慰她,“总该是我没这个命,也怨不得谁。”
他陪着方姨娘用了午饭,直待到未时,才以身子仍虚,需要歇息为由离开。
打老远路过园子,就瞧见云奚和谢霜两人趁着难得的好日头放纸鸢。
谢霜要拉着他一起放,谢珝笑着摆手,“比不上妹妹身体康健,你们自己放吧,我看着便好。”
好在姑娘们精力也不旺盛,略放了几下便也乏了,坐来一处同他说话。
“哥哥如今可大好了?”云奚问他。
“好的差不多了,劳妹妹挂念。”
“那便好。”姑娘柔柔一笑,又温声细语得宽慰他,“哥哥别难过。我相信哥哥,三年后的今日,哥哥一定也在鹿鸣宴上。”
她笑眼弯弯,他看着,话停在嘴边,如鲠在喉。
其实想问她,那一日妹妹在哪儿?可也在湖边?
其实想说,我好像瞧见了妹妹。跌进湖水的时候,我看见妹妹的绣花鞋,上面绣的海棠花。
鞋面一晃而过,他其实来不及分辨。所以搁在心里,任由疑虑与不解蔓延。
也曾想过,是不是自己一时看走了眼。
而现下,他看着面前这张温柔娇俏,笑意盈盈的脸,终于摒除掉心中所有的疑虑,万分肯定下来-—绝不可能是沅妹妹。
第34章 鹿鸣宴,风流才子
她心地善良,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落水而不呼救,任由他苦苦挣扎。
但还是想问,“我落水的那一日,妹妹可去过湖边?”
“没有啊。”
她想也未想,回答得光明磊落,眼里也俱是坦坦荡荡,“哥哥忘记了么?我小时候落过水,从不靠近湖边的。”
“是啊。”谢霜在一旁点头,又问他,“二哥哥你怎么了?沅妹妹怕水你不是知道的吗?怎么病了一场连这也忘了?”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一脸认真,“二哥哥,你不会是失忆了吧?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云奚抿着唇笑,谢珝别过脸去,不想理她。
*
夜里,谢珩并未归家。
次日晨起,便有碎嘴的小丫鬟借着修剪花枝靠在一处窃窃私语。
“我听人说,大公子昨儿鹿鸣宴后跟着徐家的公子去了凝香馆。”
“啊?”另一个听了咋舌不已,“徐家公子不是和咱们姑娘定了亲吗?怎么还能去那种地方?”
“许是昨夜宴上喝多了酒吧,谁知道呢,我也是听府里人传的。”
丫鬟剪着枝叶,不以为然道:“再说了,风流文人,风流文人,哪个文人不风流的?不过狎个妓罢了,莫说定亲了,便是成了亲,也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本是避着主人家说的闲话,却没留意叫路过月洞门的主人家听见了。
绿绮气得捋袖要去撕她们的嘴,被云奚拦下,“何苦来,你撕了这一个,难不成就能掩了全府人的嘴吗?”
“那徐公子也太荒唐了。”绿绮捞下袖子,忿忿难平,“姑娘与他的亲事才定了多久,他就做出这样的事来伤姑娘的心。”
“傻丫头。”云奚笑,“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她们说的原也没错。”
不过狎个妓子罢了。
哪家的年轻公子不狎妓呢?
便是这谢府的大公子,她的行知哥哥,那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不也去了么?
不,他更过分。
一面与至交好友谈笑风生,一面却与他未过门的妻私相授受。
她的行知哥哥啊,温良谦逊全是假象,私底下的心和她一样。
黑的透透的。
谢珩回府后,便被静性斋叫了去。
谢老夫人难得的冷了脸,捻着手里的佛珠厉声训斥他,“你呀你,往日里最是叫我省心的,怎么昨儿竟做出这种糊涂事来?徐家的哥儿才与沅儿定下,你就领着他去凝香馆那种污糟地方。你叫你沅妹妹心里,如何作想?”
谢珩垂首听训,“是孙儿的错,昨日宴上实在喝多了酒,一会儿我去棠落园里给妹妹赔罪。”
“知道便好。”谢老夫人道:“往后你也注意些,若是有看上的干净姑娘,花些银子收进房里便是。那样的地方乌烟瘴气得紧,你明年也要科考了,合该收心读书才是,还是少去为好。”
“是,孙儿知道了,谢祖母教诲。”
他认错的姿态做得足足的,又是头一遭。
谢老夫人也不好多言,放他去了,又让人唤了云奚过来。
第35章 赔罪
“好孩子。”谢老夫人慈爱得看着她,“你行知哥哥那儿我方才已经说过他了,一会儿我再让他亲自到你面前跟你赔罪。你要是心里还有什么委屈,便与外祖母说说,我替你训他。”
云奚摇摇头,“外祖母,我不委屈。”
她在脚床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去谢老夫人膝上,“我明白的,日后徐哥哥若走了官路,这些场面都是无法避免的。眼下,不过是提前送到我面前罢了。”
她声音轻轻,“我不难过,我只要他心里有我便好。”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发悠悠一叹,“你自个儿想通了更好,其实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哥儿不拈花惹草的?外头风花雪月的不妨事,日后你嫁过去,他知了你的好,自然会收心。”
她原想着,得费心宽慰姑娘几句。
又或是,姑娘实在气不过,闹着要将这亲事撒开了手去。
却没料,她不吵不闹,就这么温温吞吞得过去了。
这一点,倒是比她母亲强,却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
谢老夫人心下又是一叹,也没留她,放她回棠落园里去。
谢珩已在此处等着了。
他穿一身牙白长衫,立在海棠树下,人如濯濯春月柳,鲜亮清朗,半点瞧不出那夜隐露阴鸷的模样。
见到她,端端正正合袖作了一揖,“妹妹别恼,原都是我的错,喝醉了酒做出这糊涂事来。”
“不怨哥哥。”她偏身躲开,掩帕捂唇,“哥哥昨儿是喝了多少,眼下还是一股子的酒气。”
“熏着妹妹了?”他笑,“还没来得及回园里换衣裳,生怕妹妹恼我,先来了这处。”
“哥哥去换衣裳罢。”她抬眼瞧他,眼波哀怨,半是恼意半是嗔怪,“我并没生气,便是生气,也该是生得他的气,也该是他与我来赔罪,与哥哥有什么相干。”
次日,徐知简果然来找她赔罪。
昨日自凝香馆中醒来他便知不好,回府挨了一顿批,自个儿心里也埋怨,怎得就把持不住,这节骨眼上还做出这种事来。
于是翌日一早收拾妥当了,亲自登门来谢罪。
两人尚未过明面,不好独处,只在园子里相见。
云奚给他斟茶,“哥哥不该来的。若去那里,便不该来此。若要来此,那日便不该过去。”
此时,她是对意中人心怀怨怼的寻常姑娘。
“是我的不是。”徐知简认错认得分外恳切,“妹妹昨日可伤心了?若是想打想骂,便冲我来。我自受着,绝不忤逆妹妹,只望妹妹原谅我这一次。”
云奚抬眸,幽幽看他,“哥哥这是说得什么糊涂话,我们并不曾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