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了,便是原配死了,谢定方也从没存过将她扶正的心思。
她知道,就因着自己庶出的身份,配不上谢夫人的位置。
所以她处心积虑的想让江沅嫁给谢珝,数不尽的嫁妆好处是一则。
她更看重的,是那江家嫡出姑娘的身份。
却不料,费尽心思折腾这许久,仍是枉然。
高高提着的心啊,一旦崩塌,便如山倒般倾轧过来,一发不可收拾。
方姨娘终究还是病了。
暮岁的时节,四下落着雪,府里人皆忙着年关的事情,倒是西院里冷清清的。
这日谢珝亲事已定,云奚来看她,打帘便问,“姨娘的病还没好吗?”
方姨娘本是恹恹躺在榻上,见她来,勉强撑起身子坐起,又唤丫鬟端茶来。
云奚忙摆手,“姨娘不必操劳。我不喝茶,只过来看看姨娘,一会儿便走。”
说着脱了身上的斗篷,坐去榻边看她,“姨娘怎么病了这么久还没好?”
她眼露关怀,神情恳切,叫方姨娘听了心酸不已,“好姑娘,难为你还念着我。”
“姨娘这是说得哪里话。”云奚道:“我自来了谢家,姨娘便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姨娘往日里念着我,我自然也该念着姨娘。”
又命人端了汤药来,亲自服侍她用下,真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方姨娘心中愈发愧疚,握着她的手欣慰道:“我若有你这么个体贴的姑娘该有多好。”
云奚亦回握她的手,“那姨娘便当我是自家姑娘,往后,我也当姨娘就是我的亲姨娘。只是……”
她声音渐小,眼帘也渐渐垂了下去,“若是我无意做错了事,姨娘可会原谅我?”
“一家人,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方姨娘现在心内俱是温情柔肠,只恼自己此前猪油蒙了心,竟对这样好的姑娘起了那般歹念,真真是悔不当初。
却不料云奚听了这话忽然低低啜泣起来,“我不是有意的。”
“我那日随外祖母去了香积寺见了柳家姐姐,我见柳姐姐人好,不过随口说了句,若是姐姐是我们家里人就好了,可以日日在一处说话。没想到外祖母就上了心,竟给成羽哥哥与她定了亲。”
第41章 前程,姻缘尽毁
她哽咽着,一时眼睛也哭红了,“后来丫鬟们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姨娘并不喜这门亲事,以致郁郁寡欢,这才生了疾。”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姨娘你别恼,我现在便去求外祖母,让她给成羽哥哥退了这门亲。”
姑娘实在是急了,也看不见方姨娘惨白如纸的面色,抬脚便要走,却叫她拉住。
“别去。”方姨娘紧紧拽着云奚的手,勉力挣出一丝笑来,“沅儿从哪儿听来的话?我并没不喜这门亲事,不过是此前的病并未去根,这才一直不得好。”
“真的?”云奚犹不信。
“真的。”方姨娘重重点头。
“那姨娘也并没恼我?”
“没恼呢,不过是沅儿你自己想多了。”
姑娘终于放下心来,好生将她扶着靠坐了回去,“姨娘不恼便好,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总觉得是自己的错,也生怕姨娘就此恼了我。”
“沅儿多心了。”
方姨娘骤知事情真相,心中波涛骇浪还未止,面上却得装得无事来宽慰她,“不过是底下人乱嚼舌根,也值当你哭一场,叫外人见了,还以为你来姨娘这儿受了欺负。”
云奚破涕为笑,歪着身子靠去她肩上,“姨娘才不会欺负我,姨娘待我最好了。”
从西院出来,云奚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看着翘檐上积着的落雪喃喃问,“绿绮,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绿绮不明所以,一脸懵懂得点点头。
云奚微微笑,“我也信呢。”
何止她,里头的那位也是极相信的。
常年拜佛焚香的人,一朝吃了自己结的恶果,会如何作想呢?
会不会觉得是自己造的孽,最后却因果报应到自家儿子头上?
前程,姻缘,一一被毁。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不是吗?
云奚现在的心硬的如铁石一般,若不是他们,自己何至于落到现下这种地步。
既然本是自作孽,那就应当不可活。
府里的什么事也瞒不过谢珩,云奚去了西院的事很快便由栖迟的口传进他耳里。
当时听着,不过微微颌首,清淡淡说了句,“由她去。”
只是夜里过来寻她。
“怎么这样坏,嗯?”
他抵着她额头问她,“不是已经在谢珝那儿报了仇吗?就非要闹得西院也不得安生。”
“不是哥哥同意的么?”云奚抬手,一双玉臂悠悠挂去了他脖颈处,笑得妖妖娆娆,“我坏,哥哥又好到哪里去?”
后面的话他只当没听见,只揪着前面那句微微蹙眉,“我何时同意了?”
“哥哥既知内情,却装作不见,难道还不是同意吗?”
她伶牙俐齿,他懒得与她辩驳,直接低头吻了上去。
云奚也回应,不复从前的羞涩与矜持。
这一夜欢愉,她难得快活,许是积怨得报的畅意。
酣畅淋漓,满榻狼藉。
只是声音却不能大,外面有守夜的丫头与婆子,她索性张口,闷声咬着他的肩。
血腥气从口中弥漫而出,她得偿所愿,莞尔一笑。
此番实是用足了狠劲的,那牙印深深浅浅落他肩头,足足半月才消了些痕迹。
栖迟偶然瞧见,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第42章 崴脚
次日在园子里见到云奚也亦是不敢抬眼瞧她。
绿绮见了吃吃笑,“你总埋着头做甚么?那底下是有金子捡还是银子捡啊?说与我们听听,我也想去捡一捡。”
栖迟只是低头笑,“姐姐就别拿我打趣了。”
“行了,你别老闹他。”云奚也帮他解围,“我们还要去静性斋呢,快走吧,别让外祖母等急了。”
绿绮这才作罢,跟在她后头离去。
栖迟原地等了一会儿,抬首见那翩跹裙摆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转身回竹园。
彼时已是腊月二十九。
阖府皆忙,换门神,联对,挂牌,也新油了桃符,四处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倒只静性斋里稍清净些。
不过也仍是忙,方姨娘病倒了,后院里连个掌事的也没有,都来问谢老夫人。
一时进进出出,云奚在廊檐底下略等了等,里头散尽了才打帘进去。
“外祖母。”
她笑得格外甜,姑娘年前除了孝,再不必穿那素净衣裳,此时打扮得鲜艳明亮,显得方还死气沉沉的屋内瞬时朝气蓬勃了起来。
谢老夫人见了,忙招她到身边,上下瞧了一眼,才笑着问她,“你哥哥姐姐们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正说着,外头已传来谢霜的声音,“祖母。”
丫鬟忙去打帘,原是谢家三个小辈俱来了,都来请老太太安。
“好。好。”谢老夫人见膝下孙儿们一一问好,心中极是欢喜,连声应下。
只是到底方才叫底下人折腾过一场,已是累极,略说了会子话便让他们散去。
外头雪下得大,青石台阶上小厮方才扫过,一时便又落满了雪,踩上去就是一串足印。
云奚走在最后,一个不慎险些滑倒,好在叫人稳稳扶住。
“妹妹小心些。”是谢珩。
外人面前,他做足了兄长的姿态,只搀着手臂,小心将她扶至廊椅处坐下。
谢珝两人听了声响也过来瞧,“妹妹摔着了吗?”
“没有呢。”云奚摇摇头,便要起来,只是脚方一落地,便蹙眉“嘶”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原是方才不小心崴了脚。
谢霜担心不已,“妹妹走路怎么这么不当心?可是疼得狠了?”
转头便要叫小厮去请大夫来,被云奚拦下,“何必闹得那样大?请了大夫,外祖母舅舅就都知晓了,这年关里忙,就别去惊扰他们了。让府里人准备辆马车,我带着绿绮出去看诊便是。”
“那怎么行?”谢珝急道:“年关里外头四处都是人,你们两个姑娘家,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好。”
“我陪她去罢。”谢珩接过话。
他做事稳妥,一面指使了小厮去街上看外头哪间医馆还开着门,一面让栖迟准备马车在角门边候着。
谢霜本想跟着,叫谢珩撵了回去,“你若无事,便去静性斋里陪着祖母,顺便也多学些规矩。”
他端起兄长的派头来严厉得很,谢霜这时就格外怵他,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云奚脚伤了,行动不便,是谢珩抱着上的马车。
第43章 偶遇,艳羡
进去后,也没将她放下,直接就搂靠在怀里坐着。他身上都是清淡的杜若香,也有些许苦涩的药味,是方才去静性斋时沾染上的。
谢老夫人常年服药,屋子里都是清苦的药香。
她闻了这么些年,也没闻习惯,挣扎要自己坐起来,被他轻轻按了回去。
“乱动什么?脚不疼了?”
他声音其实温和,可云奚却听出了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于是垂着眸,乖乖靠进他怀里。
是最会察言观色,也最是温顺的雀鸟。
到了医馆,谢珩将她抱下马车,径直入了内堂。
这里专供女眷看诊,他不便留下,只吩咐绿绮好生陪着她便带着栖迟又去了外堂。
外堂人声鼎沸。
年关里,家里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来医馆,怕大夫上门惹了忌讳。
这里头,便有来替母亲取药的徐知简。
他瞧见了谢珩,将药包递给一旁的小厮便上前打招呼。
两人寒暄,徐知简不免问起他过来医馆所为何事。
谢珩回道:“沅儿脚崴了,我送她过来看诊。”
“沅妹妹脚崴了?”徐知简听了,面色有些着急,忙问,“可严重吗?”
说着便要去后堂瞧她。
“并无多大事。”谢珩抬手将他拦了下来,“不过走台阶时不留神踩空了。”
“无事就好。”
徐知简的心也落了下来。
后堂不便去,两人便一面等着云奚,一面寻了个僻静无人处说话。
说的正是明年春闱的事。
“我父亲的意思,让我过几日过了年节便启程去上京,一则早些过去熟悉熟悉,二则,也能多结识些才子高士。”
至于那高士是各地来的仕子还是当地的高门显贵,那便是另一说了。
徐知简转头问谢珩,“你是什么打算?要不要我们结伴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了。”谢珩婉言谢绝,“祖母近日里身子不好,我想留在家里多陪陪她,待过了正月再出发不迟。”
“也是。”徐知简点点头,又笑道:“行知高才,春闱必定是不愁的。我便先行一步,也算为行知你探探路。”
最后,他笑着揶揄谢珩,“听说你与长宁侯府的姑娘亲事在即,真是恭喜恭喜。这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四喜便占了两喜。往后在那偌大的上京城,还得靠行知你多多关照才是。”
他话里有话。
金榜题名,亲事在即的何止谢珩,可能倚仗长宁侯府权势的却只有他一人。
半是艳羡,也半是嫉妒。
谢珩不置可否,神情淡淡。
待云奚出来,叫绿绮搀上了马车,只与徐知简隔着车帘说话。
“哥哥过几日便要走了么?”她咬着唇,羞怯怯问他,“怎得这样快?行知哥哥也要再过一月才走呢。”
他微笑,“我早些过去,早些考完才能早些回来与妹妹相见。”
“哥哥胡说什么。”云奚恼着嗔他,“什么早些考完,科考哪里分先后,哥哥当我是三岁稚童不懂事么?竟然这样诓我。”
第44章 各取所需
“妹妹莫恼。”他仍是笑,双眼弯成一道桥,“我也想日日与妹妹相见,只是此前答应了母亲,要中了科考才能回来娶妹妹呢。妹妹且安心再等等我吧。”
他是浸淫风月场上的浪子,说话大胆又直白,热情得姑娘实在招架不住,一把拉下帘子,羞得再不理他。
只是下一瞬,车帘落下。
那脸上清清淡淡,哪里还有半点羞意。
回程的路上,姑娘仍旧倚在郎君怀里。
马车摇摇晃晃,耳珠下的坠子也跟着晃,美人半面,是含愁凝眸。
“妹妹在想什么?”谢珩问她。
“我在想,哥哥在想什么。”她自他怀中抬眸看他,“哥哥方才和徐哥哥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或者……”
眼波一扫,她笑意盈盈,满脸促狭,“哥哥现在将我搂在怀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可有觉得对不住他?可会生一丁点愧疚之心吗?
他给她答案,指尖挑起她的下颌,不容分说得吻上去。
马蹄声长,两人纠缠的呼吸声也长,好在外头集市嘈杂,叫人听不见分毫。
这一吻着实是缠绵,姑娘的口脂都被吃尽了,甜腻腻的花香。
她恼得不行,抵着他胸膛不让他靠近,“哥哥太过分了,你这样,我一会儿下了车还怎么见人?”
她指了指自己嫣红的唇,一双眼里含着愠怒,波光流转。
只是却叫人拆穿,“妹妹的荷包里藏的是什么?”
他越过她慌忙遮掩的手,抢在前头将她腰间的荷包夺了过来。
打开荷包,里头是一盒女儿家用的胭脂。
这世道,男子可以毫不顾忌,私下里胡天胡地得乱来。女子却是要顾忌名声,处处周全的。
谢珩自是懂她心思,轻轻挑了些许在指尖,往姑娘唇上抹去。
莹白的脸,朱丹小口,潋滟生光。
他放下胭脂,低头又去吻她。
“妹妹知道他在想什么吗?”唇齿交缠间,他含糊问她,又自顾自答,“他在想,为何偏偏他娶得不是长平侯府的姑娘,而只是寄居在谢家的表姑娘。”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云奚却只是笑。
“那又如何。”她说。
她并不介意,各取所需罢了。
她现在,不也是如此么?
*
云奚的脚伤到底是叫谢老夫人知晓,好在并无大事,只是这几日走路需得人扶着。
谢霜笑她,“妹妹现在的架子可比那宫里的娘娘还大呢!”
云奚也怼回去,叹口气,慢悠悠道:“只是……到底是比不上那未来的将军夫人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