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公子尚武,云奚时常拿这话来揶揄她。
谢霜气极,跺了跺脚,跑去谢老夫人处告状,“祖母,你快管管她,嘴里越发的没个正形了。”
“好。”谢老夫人笑着打圆场,“你也大气些,你妹妹脚还伤着呢,你是姐姐,合该多让让她。”
“是脚伤又不是嘴伤。”谢霜愈发恼,又跑去谢珩面前摇他的袖子,“大哥哥,你得替我做主。”
谢珩摇摇头,笑着将衣袖从她手里解救出来,“你自己说不过人家,就来求大哥哥做主,这是什么道理?”
第45章 雁栖楼设宴
于是又去求谢珝。
他自定了亲是彻底歇了对云奚的心思,只是笑里仍是勉强,“三妹妹求错了人,我可管不了。”
“好,你们都不帮我。”谢霜嘟着嘴,哼一声,“我去找徐家哥哥来,他一定给我做主。”
说着便要走,只是人还没到门口便又折返了回来。
“徐哥哥才不会帮我,他一定是帮沅妹妹的。”
她哀嚎,终于想明白这一点,彻底认了命。
在座者皆笑。
只是除了谢老夫人,大多都是笑意不达眼底,或阴沉,或颓唐,或淡漠。
一家人,几多心思。
过两日是年节。
谢府祭宗祠,开合欢宴。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数日不止。
放炮仗烟火时,谢老夫人笑呵呵得将云奚和谢霜两个小姑娘都搂进了怀里,云奚却趁着谢霜不防备,悄悄去掰她捂耳的手,叫她察觉,伸手又给挠了回来。
烟火漫天,毕驳声响,姑娘们打打闹闹,鲜活灿烂,嬉笑一团。
无意间一回眸,就望进郎君看过来的眼里。
四目相对,他静静得注视着她,也不知是瞧了多久。
往日温柔和煦的眼里,俱是冷冰冰,看不清的晦涩难明。
他在想什么呢?云奚想。
于是垂下眸去,渐渐收了笑意。
转眼年节已过,徐知简去上京的日子也定下。
临行前,他邀谢珩兄妹几人相聚,于雁栖楼设宴。
这日席上觥筹交错。
谢霜记着前日里遭云奚揶揄了一场,心里满肚子的怨念,誓要在她这未来妹婿身上找补回来的。
于是一盏一盏的酒递到徐知简跟前,任是神仙也难敌。
他招架不住,连连讨饶。
谢霜不依,又见云奚席上安静,只埋首执箸吃菜,未曾拦她,愈发得意要他喝下。
“实在不行了,霜妹妹可饶了我罢。”
徐知简笑着将酒盏推了回去,扬手唤了解酒汤来,饮了一碗,仍觉不适,于是离席而出,要凭栏吹风散散酒意。
谢霜这才消停,挟了一筷子鸡髓笋放去云奚碗里,附耳私语,“妹妹怎么一直不说话,可是我灌徐哥哥酒,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她挟筷,将那鸡髓笋吃下,“姐姐为我出气,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生气。”
“出什么气?”谢霜满头雾水,又来问她。
云奚搁箸看着她,目光坦然,“不是姐姐此前说的么?若是暗中寻得机会必会为我出气,绝不叫我白白受了委屈。”
“啊……”谢霜终于想起来,“对,是为妹妹出气。”
她含糊着,蒙混过去。心下只道,多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她早已忘了,难为妹妹竟还记在心里,惦念至今。
好在云奚并没深究。
她方才贪嘴,吃了好些煎鲜鲥鱼,吃时只觉着唇齿生香,过后嘴里却有些腥气,一时也没了胃口,只拈着一小块枣泥山药糕小口小口得抿着吃。
谢珩见了,将一小碗糖蒸酥酪推到她面前,“山药糕太腻,妹妹方才才吃的荤腥。这个酥酪是牛乳做的,清爽一些。”
第46章 凝香馆的姑娘
酥酪由一个小小的白瓷碗盛着,面上淋了些桂花蜜。
云奚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清新香甜,都是桂花的香气,嘴里的腥腻也解了大半。于是对着他甜甜笑,“好甜呢,谢谢行知哥哥。”
众人面前,两人仍是客气。
他也微笑,“你若喜欢,回头我让府里的厨子也给你做着吃,只是做的却不如这里的好。”
话音刚落,谢霜凑了个脑袋过来,面上老大不高兴,“大哥哥偏心,我也吃了荤腥,怎么就没有酥酪吃?”
“我这儿也有一碗。”谢珝解了围,将他面前的那盏推了过来,“给三妹妹吃。”
谢霜这才悻悻作罢。
只是两碗糖蒸酥酪都吃尽了,那说去散酒气的人也还未归席。
“徐哥哥不会是喝醉了酒在哪儿睡着了吧?”谢霜小声嘟囔。
谢珩听见了,拂袖起身,“我出去看看。”又一番好心去问云奚,“沅妹妹可要与我同去?”
“同去同去。”云奚还未说话,谢霜已替她答了,她最是爱当红娘,忙推云奚过去,“妹妹快去,徐哥哥喝多了酒,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你快去瞧瞧,也能安心。这里有二哥哥陪我就行。”
话皆让她一人说了,云奚无法,只得离席同去。
雅间设在二楼,出来便是走廊,一路沿栏寻去也未见徐知简身影。
眼见前面便是尽头,两人正欲折返回去,身旁的雅间里却传来争执说话声。
徐知简也没想到今日出来赴宴竟会叫人给缠上。
而且这人,还是鹿鸣宴那日他去凝香馆里叫的姑娘。
只是姑娘现今泪眼婆娑地跪在他的面前,“公子,公子您不能不管我啊!我如今叫凝香馆撵了出来,再无去处。您若是不管,我与我腹中的孩子便都没有活路了。”
“你说这是我的孩子这便是了?”
徐知简乍听此话,只觉好笑,只是衣摆叫她死死拽住,挣脱不得,于是改为蹲下身,轻佻勾起她的下颌,“谁知道你在哪个身下怀来的野种,也敢算计到本公子的头上?莫不是不想活了?”
姑娘叫他吓住,那夜的他分明温柔又多情,是世上最柔情蜜意的翩翩公子。
可是如今看着她的眼眸却冰冷又凉薄,她摇头,泣不成声,“没有,我没有,从始至终我服侍过的只有公子一人啊。”
她急急解释,“那日公子不是知道的吗?”
床榻上的落红,还有她极为生涩的回应,那夜他分明欣喜,甚至哄她,说什么欢喜她,日后定会再来寻她。
“便是公子后来并未再来,我也再未叫别人碰过我。”
可怜的姑娘啊,一朝见过多情公子的好,如何还看得上那些丑陋可怖的淫邪嘴脸。
所以哪怕日日遭受鞭打,也抵死不再接客。
她撩起衣袖给他看,上面道道鞭痕,触目惊心,“我没骗公子,我真的从来没有接过客。你看,这都是叫凝香馆里的龟奴打的,公子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欺瞒公子。”
第47章 还礼,退亲
她怕他不信,又急急道:“或者,公子可以去凝香馆查。那里有记事档,但凡姑娘接客必得登记在册。公子,公子……”
她一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中却清明,始终记着那人与她说的话。
要紧紧拉住他,要叫他不能逃。
错过今日,他去了上京,回来再娶了谢家的表姑娘。
她与她腹中的孩子,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拼命抓住他,像涸辙之鲋,死死抓住自己唯一的生机,却叫他一把甩开。
徐知简的耐心已经消失殆尽,他冷笑一声,索性将话挑明,“便是我的又如何?难不成你想我认他?一个娼妓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可笑至极。”
他话说得极冷。
一门之隔的走廊,云奚的面色亦是极凉。
她看着谢珩,他也看着她,只是修长的手指却已搭上了门边。
只需轻轻一推,便是叫人无法挽回的境地。
他是抉择她命运的神明,她只能臣服,于是抬起眸,目露恳切得看着他,是最卑微的祈求——别开门。
他曾应允过她的,会成全她。
他看懂她的心意,温柔一笑。
而后,毫不顾忌地推开。
雅间里,徐知简面色张惶得看了过来。
“沅……沅妹妹……”他看清门口的人,磕磕绊绊开口,又急忙道:“妹妹你听我解释……”
尘埃落定。
云奚彻底绝望,微微闭上眼,不忍看。
解释什么呢?其实什么都不必解释。
吟风弄月的公子哥儿哪个不狎妓,便是一时兴起,梳笼个姑娘也没什么稀奇。
只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外头纵是再天花乱坠,回了家里,却得装得和乐安宁。
只是,如今已叫人捅破了天去,却是再不得安宁了。
雁栖楼里发生的事很快便传去了谢府里。
谢老夫人气极,一手拍在了桌上,握着的檀香佛珠断裂,清零哐啷散了一地。
“实在是欺人太甚。”她面有怒气,“我往日见他还当他是个好的,没想到竟如此欺负咱们家姑娘。”
又扬声唤人来,“去账房里,将他徐家往日里送来的东西都送回去,吃了用了的,便折成现银还给他,我们不要他家的东西。你们送去的时候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咱们家高攀不上他家,往后两家也不必再往来了,只当从未结识过。”
说完,才极是心疼得将云奚搂进怀里,“好孩子,莫伤心。他是叫猪油蒙了心了,瞧不见你的好,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放心,咱们不嫁这破劳什子的徐家,外祖母另给你寻一门亲,定比徐家那混账好上千倍万倍。”
“外祖母……”
云奚喃喃,沉寂许久的面色终于落下泪来,是被情郎伤透了心的姑娘。
另一头,徐府里也是愁云惨淡。
徐夫人骤知此事,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刚回过神来,便张罗着要去谢家赔罪。
没想还未出府门,谢家送来还礼的人便已到了,倒没如谢老夫人说的那般决绝。
只说姑娘实是高攀不上贵府公子,两家此前说的亦不过是顽笑话,还请徐夫人莫要往心里去。
第48章 相见,退镯
话说到这份上,徐夫人只好收下,心里也清楚,这门亲事是再无回圜的可能了。
徐知简去上京的日子也因此搁置下来。
亲事虽断,两家人到底那么多年的情谊在那儿,再者,他与谢珩还有同窗好友之谊,面上确是不能闹得太难看。
于是先去谢府门前递了拜帖,叫谢老夫人退了回来。
她手里捻着佛珠,咬牙恨恨吩咐小厮:“若他再来,只管执杖打了出去,不必再来报我。”
小厮应下,转头得了谢定方的令毕恭毕敬对徐知简道:“徐公子莫怪,我家表姑娘不是不来见您,只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身子实在不适,望您体谅。”
这是惯常推诿的话,他如何听不明白,只管离开,翌日又寻去了谢珩面前。
“我知行知亦是恼我,只是此事皆由我而起,便是断了,也该由我这里而终。你放心,她届时要打要罚,我只管应下,绝无怨言,但求见她一面。”
谢珩将这话原封不动转交给了云奚,她听完,却反问他,“哥哥想我去见他吗?”
“这要看妹妹的意思。”他搁下手里的茶盏,悠悠抬眸看她,“妹妹不想去见他吗?”
“哥哥这话说得好没意思。”她刚喝了茶,舌尖生苦,说出的话也带着刺,“我想不想又有何用,不过都听哥哥的。”
“那妹妹便去见一见罢,便是断,也得断得干干净净的才是。”
“好。”她点头,应得分外果断。
次日园子里见了徐知简,云奚从袖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徐哥哥将它收回去罢,那日外祖母命人送东西送得急,把它遗漏了。”
徐知简接过看,原是那块翠玉镯子。
姑娘收的极为妥当,用绢帕细细裹好了,一看便是费了心思的。
他一时心里也酸涩不已,“是我对不住妹妹。听说妹妹那日回来便生了病,如今可有好些了?”
她黯淡垂眸,“好多了,劳徐哥哥挂心。”又敛衽道别,“徐哥哥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外祖母那儿还等着我呢。”
她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要离去,却叫他出声唤住,“妹妹如今可是恨我了?”
“徐哥哥这是说得什么话。”她顿住脚,却没回头,“我说过,我们不曾有过什么,原不原谅都无从说起,又哪来的恨呢?徐哥哥往后还是别说这种叫旁人误解的话了。”
云奚没去静性斋,她回到棠落园里,谢珩已在这儿等着她。
茶烟袅袅,郎君独坐桌前,自斟自饮,格外悠闲逸致。
云奚也落座,屏退了丫鬟们,她重新提壶倒水,亲自煮了一壶茶,斟了一盏递到他面前,“哥哥许久没有来我这儿了。”
是许久,夜里倒是常来,白日却是不来了。
对外倒也有说法,他是安心待考的举子,自是应当闭门用功读书。
只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再这么阴阳怪气,却是另一番意味了。
他也不恼,抬手接过,轻轻饮下那盏茶。
第49章 是妹妹先来招惹我的,不是吗?
是他素来常喝的六安瓜片,只是却又浓又涩,也不知究竟添了多少茶叶。
她最是妥善周全,从不犯这种低劣过错,只能是故意为之。
他更觉有趣,卸了伪装张牙舞爪的鸟儿,较之之前装模作样时愈发可爱,于是搂过她的腰,将剩余半盏递至她唇边,“妹妹亲手泡的茶,自己也尝一尝。”
“这样苦的茶,也只有哥哥爱喝。”她直接将他手推走,“哥哥若是不想喝,直接倒了便是。”
“妹妹的心意,怎能倒了?”他将剩下的半盏也饮尽,嘴里苦涩涩的,去寻她唇上甜腻的胭脂吃。
要苦一起苦,要坏两人也是一样坏,都是黑黝黝烂糟糟的心,谁也别嫌谁。
云奚却不耐烦应承他,将他推开,又冷言冷语得讥讽他,“哥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过我吧?所谓的顺我心意也不过是哄骗我的话罢了。这些日子,哥哥可是骗得我好苦。现下如了你的意了,你可开心?”
她实在气愤不过,咬牙又去掰他搂在腰间的手,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也要他疼,只是被他握着手腕擒下。
“妹妹这是恼羞成怒了吗?”他轻笑,语调不疾不徐,“妹妹可别忘了,是妹妹先来招惹我的,不是吗?”
这话仿佛刺痛了她,她冷笑一声,“真的是我招惹的哥哥吗?一直忘了问哥哥,那一日外祖母寿宴,哥哥为何会去西院?”
为何会去呢?
她其实一直想问他。只是此前两人未曾撕破脸,如今倒是可以坦坦荡荡得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