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鹿肉已经烤好,云奚捻着帕子撕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笑,并未辩驳。
这日之后,两人又恢复从前一般,亲昵无间。
偶有书院功课繁重许久见不上,那府里送来的食盒里便会有姑娘留下的信笺。
大多只是闲来无事抄的几句诗词,让他瞧瞧,字写得如何了。
也有时会说些家中琐事。
今日是府里甚安,明日是外祖母去了香积寺中为两个孙儿秋闱祈福,后日是霜姐姐攀了围墙被抓,气得舅舅要去祠堂请家法。
语气稀松平常,带着些许姑娘家的俏皮,只半点不说自己如何。
谢珩看在眼里,并不戳破,慢条斯理得将信笺叠好,收进案上的檀木匣子里。
转眼,匣子里的信笺也有薄薄一沓了。
第27章 秋闱前夕,谢珝落水
七月上秋,白露降。
距离秋闱只剩一月,谢珩两人也已归家待考。
西院的方姨娘对此事很是看重,庶出的哥儿,若是想要翻身,除了这一行别无他法。
因此事事亲力亲为,衣裳被褥吃食,一概不许旁人插手,生怕出了纰漏耽搁了考试。
只是这般用心良苦。
临到头,谢珝却失足落了水。
中秋的时节,天虽还微微暖着,湖水却已是凉得通透。
等到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上来,人也不知在湖里扑腾了多久,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方姨娘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见他这副模样,伏榻痛哭,“你好好的去那湖边做甚么?这下可好,弄成了这副模样。这眼看就要考试了,你说,你这不是活生生要我的命吗?”
谢珝躺在榻上微阖着眼,说不出一点话来。
谢定方也赶了过来,见状微微一叹,对方姨娘道:“好了,事已至此,你哭也无用。不如让珝儿好好歇息,眼下调养好身子才是要事。”
又问大夫可有大碍。
“倒是无碍。”大夫道:“只是受了些寒,好在公子年纪小,底子也好。”
说着开了几副祛寒的方子,叮嘱道:“药还是得按时服下,若是不断根,拖到冬日里便难好了。”
谢定方道了谢,命底下人送大夫出去。
这一厢,谢老夫人也得了消息,带着云奚和谢霜匆匆赶来。
门帘一打起来,谢老夫人便问,“如何了?”
“母亲怎么过来了?”谢定方忙迎上来,宽慰道:“并没什么事,不过落了一回水,歇息歇息便好了。”
又问责底下人,“不是交代了不要惊扰老夫人吗?是谁多嘴多舌扰母亲清净?”
谢老夫人自年初起身子就不大好了,大夫说是气虚不济,得安心静养。
平日里有事谢定方只管遮掩着,素来不敢惊扰她。
“没有谁多嘴多舌。”谢老夫人不悦,板着脸道:“正好我与两个丫头在园子里散心,无意听见了。你也别忙着怪谁,平日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瞒着我便也罢了,如今这样大的事你也瞒我?”
说着,也没管他,径直入内去看谢珝。
谢珝已经睡下,只那眼皮青乌,嘴唇发白,瞧着便知虚弱得紧。
谢老夫人不免垂泪,又出来问谢定方,“过两日便是秋闱,珝儿眼下如此,你是什么打算?”
“儿子能有什么打算。”谢定方神情亦是暗淡,“秋闱是赶不上了,总不能这副模样将他送去科考。也是他时运不济,只能再等三年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谢老夫人点点头,对他道:“竹园那儿先瞒着,不要再扰了珩儿读书。”
谢定方自然应下。
只是另一头,谢珩已得了消息。
在房里略坐了半晌,云奚和着谢霜一道出来。
屋子里人多,谢老夫人不让她们待着,说是姑娘家体弱,没得沾了病气。
两人听话,却也不敢走开,只在院子里的廊檐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得说话。
谢霜抚着廊柱叹气,“二哥哥这场水落的,秋闱都去不成了。姨娘眼巴巴盼了这么久,一朝落空,不知得哭成什么样了。”
第28章 藏起来便瞧不见了吗?
“是啊。”云奚抬眸,越过檐角去看梢头歇着的雀鸟。
有丫鬟步履匆匆从廊下过,惊扰了它,鸟儿胆小,慌乱地振翅而飞。
梢头被带得轻晃,落下了不少残枝花叶。
云奚看着,眼中带了微微笑意,只语气仍是感慨万分,“天可怜见,怎得就出了这样的事呢?”
这下,两个人怕是都要伤心死了罢……
谢珩便是在此时走了进来。
廊檐下,姑娘仰着的脸庞莹润如玉,清透生光,就连那眸中也是亮的,生动好看得不像话。
见他来,那光亮才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彻底湮灭不见。
她静静得看着他,轻声唤,“行知哥哥。”
谢霜也瞧见了他,提着裙,三两下就跑到面前,“哥哥怎么过来了?祖母不是说了,不让人告诉哥哥的吗?”
谢珩揉揉她的脑袋,温声解释,“这儿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我那处自然也听见了,便过来看看。”
又问起谢珝的情况,谢霜依着大夫所言一一答了。
“我去看看他。”谢珩说着,越过两人,拾阶入了房里。
不过片刻,又折返出来。
两个姑娘仍立在廊檐底下,一副忧色忡忡的模样,都是担忧哥哥的好妹妹。
“怎么还站在这里?”
谢珩走过来,目光先从云奚低垂着的眼帘掠过,最后定在谢霜遍布愁容的面上,不由悠悠一叹,柔声宽慰了几句。
见两人神情仍是寂寂,又道:“左右在这儿也是等着,不如去哥哥那里喝茶可好?我那儿还有如意楼的糕点,妹妹们吃了或许能开怀些。”
“不要了。”谢霜摇头,“祖母说哥哥读书要紧,不许我们过去打搅。”
“不打搅的。”他语气和缓,眉眼温柔,“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心烦意乱得紧,妹妹们权作是过去陪陪我。”
又看向云奚,“妹妹前段时间问我要的字帖我近日得了,一直也没拿去棠落园送给妹妹,便就着这次拿去,也省得我再跑一趟了。”
他说话妥帖周全,云奚不好再拒,只好点头应下。
三人一道回了竹园。
谢霜许久未来这里,处处新奇。
云奚提裙跟在她后头,海棠花的绣鞋藏在湘妃色的裙摆里,小小的鞋尖儿,踩在碎石子路上,时隐时现。
“沅妹妹。”谢珩突然唤她。
云奚回眸,郎君在身后温柔浅笑。
他指了指她的裙下,“妹妹的绣鞋脏了。”
云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过去,果然脏了一处。
鞋面的海棠花瓣上沾了一点泥,是仓惶逃走时,湖边的污水溅起的痕迹。
她将脚藏进裙中,呐呐解释,“许是方才园子里扑蝶时无意沾上的,谢谢哥哥提醒。”
“藏起来便瞧不见了吗?”
他微微笑,语调带着促狭,又自怀中取出一方青帕,在她面前蹲下,“脚伸出来,我替你擦擦。”
他神色闲然自若,云奚却吓得惊慌失措,“哥哥……”
她连忙出声,左右张望,谢霜不知何时已进了里屋。
第29章 捉弄
时下无人,只有微风轻拂而过,晃得角檐下的轻铃声响。
“不必劳烦哥哥了,我等会儿回了棠落园换一双便是。”
她又慌又急,转身欲走,却不妨他探手过来,一把握住了她裙下的脚踝。
“妹妹慌什么。”
他力气极大,脚踝处被他掌心握的发烫,云奚面上也烧得滚烫,想要挣开,那手掌却愈发收紧。
“哥哥这是作甚么?一会儿叫人瞧见了。”她实在急了,一时慌得口不择言。
谢珩却不紧不慢,轻轻撩起她的裙角,将那海棠绣鞋露了出来,执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
“瞧见了又如何?”他道:“妹妹前年来我这里时踩湿了鞋袜,还是我为妹妹褪下的,当时也未曾避讳过。”
“那怎么一样。”她低着头,声若蚊吟,“那时年纪还小,现下大了呀。”
及了笄的姑娘,自然得避嫌。
谢珩听出她话外意思,沉默许久,没说话。
云奚也抿着唇,不再言语。
她挣不脱他的禁锢,也不敢闹开叫人听见,只能由他去。
待那海棠花上的污渍擦干净,才忙忙把脚缩了回来,面红耳赤得低声道谢。
“妹妹客气了。”他起身,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叠好收去袖中,又垂眸来看她。
姑娘脸是红的,蔓延至颊边,耳后也是粉粉一片,唯有耳下那一点珍珠坠子是白的,圆润可爱。
他心满意足,忽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俯下身,靠近那珍珠坠子,缓缓开口,“妹妹做事小心些啊,再有下次,我就不见得能帮妹妹善后了。”
顿时,姑娘脸色褪得煞白,与珍珠坠子浑然一致。
*
两日后的秋闱谢珝果然去不成。
苦读十数载,一朝求问功名却出了这差错,他悔恨难当,更添心中郁结,病情愈发缠缠绵绵不得好。
这一病,足足在榻上躺了月余。
西院的方姨娘也经受不住此番打击,大病了一场。
这当头,金桂飘香,秋闱放榜。
谢家大公子谢珩得了解元,徐家的公子徐知简亦是三甲之列。
喜报传到谢府,谢老夫人喜不自禁,当即领着云奚和谢霜去香积寺中还愿。
正是遍野桂花生香的时节,南台山上烟雨空蒙。
云奚的心绪也似被这淋漓雨水浸湿了,阴压压的往下沉。
这些日子,她胆战心惊,过得很是艰难。
她猜不透谢珩现下的心思。
就如那日,她也想不透,为何他会碰巧出现在西院一样。
思绪纷纷扰扰,纠缠不清,搅得她日日难眠。
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却被她强按下去。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宁愿就这么浑浑噩噩得装模作样走下去。
好在自那日后,他再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说过半点不妥之语,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两人见面,他依旧是她眼里斯文儒雅,温和谦逊的好哥哥。
而她,也仍旧是他面前乖巧温顺的好妹妹。
而眼下,云奚独身跪在宝殿中,手捧着香对着佛像虔诚祈愿,“信女云奚,一生孤苦无依,颠沛流离,但求佛祖怜惜……”
第30章 定亲
不要再起差池,明年此时,让她得以顺利嫁去徐家,夫妻和满,一生顺遂。
得偿所愿,终成圆满。
香缓缓纳进鼎炉中,她抬眸,看着面前恢宏悲悯的佛像金身。
她其实从来不信佛祖,所谓拜佛,不过是无能之人为自己内心的懦弱寻找的一个慰藉罢了。
她只信自己。
香积寺中最近香客繁多,一朝放榜,多的是如谢老夫人一般拜佛还愿之人。
其中,自然也包括城南的徐家。
徐知简入了三甲,徐夫人亦喜,定要他亲自来陪自己还愿,说是如此才显诚心。
徐知简无法,只得陪着母亲过来点烛焚香,供奉佛像。
待一切做完,徐夫人去了禅房听方丈谈论佛法,他便撑了把油纸伞满山满寺地闲逛。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来拜佛的江家姑娘遇上了来还愿的徐家公子。
隔着雨帘远远一望,油纸伞下,姑娘羞涩一笑,低低垂下眸去。
是欢喜,也是刻意。
“妹妹怎么来了?”两人行在青石桥上,徐知简问她。
云奚乖巧答,“我随外祖母过来还愿。徐哥哥怎么也在这里?”
她明知故问,他毫不知情,“我随母亲过来,没想到这样巧,妹妹竟也在这里。早知如此,我该早些来的。这样,也可以早些见到妹妹。”
徐知简低头看她,眼里俱是笑意。
姑娘羞涩愈盛,双颊嫣红,眼波流转间,皆是婉转多情。
下了桥,雨也止了,云奚将伞收起,朝着他微微一福,“恭喜徐哥哥此番中举,也预祝哥哥明年科考金榜题名。”
“承妹妹吉言。”徐知简笑,极是自然得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温声解释,“伞面有水,莫污了妹妹的裙,我替妹妹拿着。”
当真是个体贴细心的好郎君。
两人既然见了面,又同在寺中,难免两家人也得见见。
禅房里,徐夫人牵着云奚的手,笑得格外热络。
几人寒暄了几句,便顺嘴也将这亲事提上一提。
谢老夫人的意思,姑娘尚在孝期,不便走明礼,两家心中有数便好。
待到明年除了孝,哥儿科考也过了,正正是双喜临门,届时再请媒人上门,缔结两人秦晋之好。
徐夫人笑着称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又看着云奚道:“我往日里见你就觉得格外有缘,总是想着,若是我有个这样乖巧伶俐的姑娘该有多好。这下可好,这样好的姑娘,总归是落到我家里了。”
云奚害羞不已,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徐夫人又看向徐知简,板着脸佯怒道:“明年科考可得好好考,若是考不好,你沅妹妹可不嫁你。”
“是,儿子一定好好考。”
他难得正经一回,拱手对着云奚端端正正作了一揖,“绝不辜负母亲和妹妹对我的期望。”
众人皆笑起。
云奚臊了个红脸,又顾着在座皆是长辈不好发作,只得手掩着绢帕,半嗔半恼得睨了他一眼。
徐知简见了,心内极是欣喜荡漾,也了然此事亦是她心之所愿。
亲事就此定下,皆大欢喜。
第31章 妹妹有归宿,我亦很是欢喜
回府后,谢老夫人趁着在正堂用膳时,将这事说与谢定方听。
彼时谢珩也在。
谢定方听了颌首,“是门好亲事,徐家世代高门,也不算辱没了咱们姑娘。”
“可不是。”谢老夫人笑着附和,“那徐家的哥儿也是个有志气的,平日里跟着珩儿同进同出,这次乡试听说考了个三甲。往后两人亲上加亲,仕途上相互帮衬着,也走得格外顺畅些。”
云奚听在耳里,不敢吭声,只拿眼偷偷去瞧谢珩,正撞上他含笑看过来的眼眸。
一贯的温润和煦。
若是从前,她只觉得他也为她欢喜,欢喜妹妹找了个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