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时候她还很天真,认为天下都是好人,尽管她六岁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
也许是因为那人牙子看她长得漂亮所以一直对她很好,让她吃饱穿好还让人教了她跳舞弹琴唱歌,她没受太多苦,后来就被送进了安王陈璎的府上。
安王陈璎应当一开始就打算让她进宫去讨陈瑄的好,所以安王府中也是人人都对她友善。
她就这么一路天真愚蠢地进了宫,陈瑄的确对她也很宠爱,但梁皇后却厌恶她仿佛眼中钉肉中刺,她便从那时候开始后知后觉地体会到了人间险恶。
梁皇后对她的厌恶从来不假辞色,梁皇后对她说过许多恶毒难听的话语,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对她——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最初时候是想过认命的,她不过是个小小的良人,哪里比得过皇后呢?
就算有陈瑄的宠爱,就算能一路从良人升到婕妤再升到淑媛贵人,可她也还是个宫妃而非皇后,她能拿什么去与皇后对着来呢?
可她愿意认命,皇后却不打算放过她。
她失去了生育的机会,她这辈子或者会有陈瑄的宠爱,却再没有一儿半女可依仗,她再没有后路可以退。
她便不能认命了——再认命也没有意义。
她的低头并没有换到她的将来。
她想要反击。
一个小小良人想要反击高高在上的皇后很难,但也很简单。
难,便是难在她们之间无法忽视的身份差。
简单,却是因为她有皇帝的宠爱,她便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不怕,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大概梁皇后是没想到她这么一个小小良人就敢仗着陈瑄的爱宠到她面前来耀武扬威,一来二去她都还没做什么,梁皇后自己就气得病了起来。
又多亏了陈瑄与皇后的关系并不和睦,他那时候又几次以给皇后冲喜为借口给她升了位,这么一些事情累加起来,都不必她多做什么,梁皇后自己便走上了末路,后面便是积郁成疾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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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皇后去世时候太子陈麟已经快六岁,开蒙已经许久,在东宫也已经许久。
六岁的小孩儿,她其实没那么憎恶他——她也懂得皇后是皇后,陈麟是陈麟这样的道理。
只是她明白,陈麟却不会这么想。
尤其在宫中盛传着她害死皇后的流言时候,陈麟对她的憎恶和敌意简直要满溢出来,在她被封为贵人之时,陈麟却在说——她应当为皇后殉葬。
她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候陈麟说的话,他道:“母后病着的时候都是张贵人在侍疾,母后也尤其喜欢张贵人容貌,父皇,儿臣想让张贵人陪着母后一起。”
看起来应当是天真的孩童,却在说最可怖的话语。
这场发生在她身上无缘无故而来的恨,并不会因为皇后去世而中止。
但她知道陈麟是太子,那时候陈瑄还是看重他的,他的母族是梁家,而她只是后宫中的女人,想对魏朝的太子动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有耐心,她能忍耐,因为太子想对她动手同样不容易。
于是年复一年,于是她耐心布下一个无法回头的杀局,最后以牵一发的微小代价,让陈麟自己乱了阵脚——她得要感谢的是陈瑄。
她跟随了陈瑄十年,她从他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陈瑄对她的宠爱是真的,信任是真的,所以他不藏私,也愿意教她如何行事。
但陈瑄应当没想到她反过来算计了他的太子吧?
不过他反应过来应当是迟与早的事情。
到那时候,陈瑄会怎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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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泽山的御驾在官道上前行。
谢岑儿穿着骑装,早上跟着陈瑄一起骑马跑了一段路,眼看着又下起雨来,便和他一起进了车中。
御驾的那辆牛车比她的那辆要宽阔和舒适许多,陈瑄让人设了屏风,叫她在里面吃点心看书,隔着屏风就让王泰把一路上加急送过来的奏疏送过来,又招了随驾的朝臣们上来议政。
谢岑儿原本还想多听两句,但那边陈瑄交代和处理朝事的速度太快,话题也跳跃得她完全跟不上,听了没一会儿就仿佛在听天书一般,最后只好放弃了去偷听朝政,拿起了一旁那些闲书翻了起来。
一本泽山地理志看了一半,她听着屏风另一边陈瑄已经处理好了所有的朝政大事,牛车速度放慢了一些,朝臣们便抱着他们各自的文房四宝等等工具依次下车去了。
“等到了泽山,朕带你去爬山。”陈瑄站起来走过屏风,看了一眼她手中书的封皮,便笑了笑,“泽山上风景还是不错的,也不是太高,山上有许多橘子。”
谢岑儿放下书看向了陈瑄,笑道:“那就等着陛下带我去爬山了。”
“下午时候朕要让人送信回宫去,你有什么书信想送回康都,可以一起拿来送。”陈瑄在旁边坐下,随手拿了个橘子在手里揉了揉,“你姐姐应该回京了,你要是想写信可以写。”
“可以直接把指婚的圣旨送去吗?”谢岑儿想到谢峦就头疼,于是这样问道。
陈瑄愣了愣,然后笑起来,道:“也行,看着你这么急,朕便允了你这指婚的请求,等会就让人发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历来指婚的旨意大半都是套话。
先说男方某某品德如何才华如何现在又没有婚配等等,再说女方某某性格温婉才德令人称赞与男方是多么相配,最后下结论认为两人十分般配,所以现在便让某氏女嫁给某氏男为妻。
但就谢峦与韦萤这事情,谢岑儿可想不出什么好话能说,于是她便对着指婚的旨意提出了意见。
“这旨意陛下也别给面子了,索性便把他们之前做的丑事说个清楚,最后再说是因为被逼无奈,韦氏张狂,所以才不得不下了旨意免得他们把魏朝上下风气污染。”谢岑儿说道,“否则便成了陛下都鼓励和成全他们那样行为了。”
“那你自己写。”陈瑄在旁边听得好笑,就直接指了指旁边的书案,“你来,你想怎么写,朕就只往下发,总行了吧?”
“会不会被别人说妾身逾矩?”上回是在宫里面,旁边也就是个王泰在伺候,这回在北行的牛车中,里里外外都是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谢岑儿不免就想得多了一些。
“又不是没写过,这事情在朕看来,你写倒是也合适,毕竟这事情就是你们谢家的事情。”陈瑄倒是很无所谓,“若有人有意见,那朕大可以许诺他,将来他们家出了一样的事情,朕也给机会让他来亲自处理。”
这话听得谢岑儿都忍不住笑了一声,嘟哝道:“这谁乐意家里出这种事情,巴不得永远别出,出了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才好。像我家这种,原本也是想遮掩起来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陈瑄靠在凭几上看着谢岑儿在书案后坐下来,便坐直了去看她提笔,口中道:“这事情朕是不在意的,朕来看看你打算怎么写。”
“当然就是要痛骂一顿。”谢岑儿打了腹稿,提笔就落字,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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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顺着谢岑儿写的内容一路看下去,直看得眉头挑起了一边,最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因情思缠绕思辨无能故而行了私自奔逃之事’,朕别的没看出来,倒是看出来你与你姐姐是真的关系不睦。”话虽然这么说了,但他语气中并没有什么苛责的意思,“不过若是为将来着想,朕倒是觉得‘私自奔逃一事’这几个字可以去掉,思辨无能就足以,再多骂几句韦家。”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有些好奇:“前面已经骂得很凶,还要再加几句么?”
“当然。”陈瑄从她手里把笔拿过来,又让她起来腾了位置,坐下去替她多添了几笔,一边写一边道,“你姐姐毕竟和你一样都姓谢,就算逐出家门,也还是姓谢,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只会看到前面一截她私自奔逃,就会觉得你们谢家家风不正,而看不到后面你们为了正家风划掉了她的名字,所以她身上的罪状自然是点到为止即可。至于韦家么,最好是能贬低到地底下最好,那样才能衬出谢家在这件事情当中的无可奈何么!”说到这里,他在最后又加了几句,说明了这是谢家的贵嫔为了自己的姊妹的一生苦求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旨意的话语。
谢岑儿在旁边再看,这旨意虽然还是依着她的意思来写的,但整个感觉便大不同了。
“这样,你觉得如何?”陈瑄笑着看向了她。
“陛下亲自改的,当然是最好的。”谢岑儿先回答了,然后才笑起来,“陛下比妾身写得好太多,妾身还是幼稚了一些。”
“不是幼稚,是经得少。”陈瑄笑起来,看向了在一旁的王泰,把手里那封旨意递给他,“让人重抄了之后往京中发吧!”
王泰上前来接了旨意,口中应下,然后趁着牛车慢下来的时候跳下去吩咐人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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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却在想陈瑄所说的那句“经得少”。
她经历少吗?
却是不少的,只看她十几次重生,十几次不同的结局来看,她觉得她之经历一点都不少。
可为什么陈瑄会说她经历少?
她一时间感觉到了一些些茫然。
一旁的陈瑄看向了她,笑了笑,问道:“又在想什么,发起愣了?”
谢岑儿回过神来,看向了陈瑄,她没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开了口:“陛下觉得妾身经得少的原因是什么呢?”
“难道你觉得你经历很多?”陈瑄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你就十几岁,还能经历什么?”
这问题问得谢岑儿顿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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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自己而言,她的确是感觉自己经历多,可对陈瑄来说,她又的确还经历得少。
但转念一想——她又的确是经历少。
一个不太恰当比方,她重生的十八次大概可以看作是反复重读了十八次义务教育,每次到了中考之后就直接回档到了一年级。
拥有义务教育完整的知识,去一年级考试当然满分妥妥的。
但让这个十八次终极初三生去高考呢?
那必然还是不及格的。
陈瑄于她而言,应该是博士毕业已经工作多年的资深老学长,而她只是个第十八次重读义务教育的终极留级生,就算她九年义务教育经历再丰富,也比不过博士毕业还上班多年的陈瑄啊!
想到这里,谢岑儿忽然感觉惆怅起来了。
她之前把自己的重生看作是一个循环时候,还并不觉得有多么令人挫败。
换一个比方,放到教育学习经历来看,她这个资深留级生……
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
这个比方毕竟只是类比的例子,而不是真正的情况,她若是要为之沮丧,大概还能再喜提一次留级的,她得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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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陈瑄看着她面色变了又变,好笑道:“看样子是年轻人不乐意被人说经历少了。”
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也笑了笑:“这世上谁会乐意听这话呢?也就是陛下说我,我就认真听了,还认真反省呢!”
“所以你反省出了什么?”陈瑄问。
谢岑儿道:“反省了一下我的确经历得少,将来要睁大眼睛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才行,将来陛下去哪里都带上妾身吧?”
这话惹得陈瑄笑起来,他道:“这反省就不像反省,反而是像想到处去玩。”顿了顿,他又看了她一眼,道,“那将来朕若是有出巡的时候,便带上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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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到达泽山的那天,天气又晴朗起来。
在同一天,那道指婚的旨意也到了康都,直接被送到了韦府上。
丛越领着前来宣旨的内侍进到厅中,又请了韦萤和谢峦一起出来,然后那内侍才对着他们宣读了旨意。
经过陈瑄修改过的旨意把韦萤种种行为又再骂了一顿,对谢峦的行为就只减少到了那八个字。
韦萤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忍不住看向了跪在自己身旁的谢峦,她脸上似乎也有震惊之色,他目光落在她那已经无法忽视的肚子上面。
听完了圣旨,他抬头看向了内侍,指着谢峦的肚子冷笑一声:“大人,这就只是思辨无能?这分明是性情浪荡不守妇德勾引男人!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强迫了她不成?”
谢峦愣在当场,她往后跌坐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韦萤:“仲荷……你……你怎么、怎么?”
“你那好妹妹、你真的有个好妹妹!”韦萤一手夺过了内侍手中的圣旨又一目十行看了过去,目光落在最后的那几行上面,他伸手就拽过了谢峦让她去看,“你看清楚了,这是你妹妹替你求的,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韦家的错!你们谢家、你、还有你妹妹,竟然心思毒辣至此!”
“可……可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并非这圣旨上所说的那样啊!”谢峦艰难地看向了韦萤,“仲荷,我们说过会在一起白头到老,我们曾经在月下起誓,海枯石烂永结同心,这圣旨上的话,都是、都是瞎说的,这不算数!”
“走开!”韦萤再看一眼手中圣旨,嫌恶地把谢峦给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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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圣旨若单单只是指婚倒是罢了,可上面这些话,是要他们韦家从此声名狼藉!
亏他还在想是不是要与谢家把关系修复,他原本还在和韦苍商量这件事情,谁知道谢家竟然狠毒至此,不仅求了指婚的圣旨,还在圣旨中说了这样的话!
公主是自然不用想了,将来他还能娶什么好人家的女人?
难道他就要和这个已经被家族抛弃的谢峦一辈子?
他再看一眼谢峦。
他不再觉得她美貌温柔知情知趣了,他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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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接旨吧!”一旁的内侍仿佛没看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一般,公事公办地笑了一笑,“奴婢还要回宫去复命呢!”
听着这话,韦萤仿佛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他看向了内侍:“陛下已经回宫了吗?”
“回侯爷,陛下还没有回宫,陛下是想着您急急忙忙到康都一定是为了和谢娘子的婚事着急,所以特特让人把旨意从泽山送回来呢!”内侍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内侍的话语让韦萤冷静了下来。
他用手捋平了圣旨,缓缓跪正了,磕头接了旨意。
最初听到这旨意时候心中的愤懑和不可置信此时此刻都已经平息下来,圣旨既然下了,是容不得他抗旨的,何况现在陈瑄不在京中,他若抗旨,再有人添油加醋地在陈瑄面前说一说,还不知道后头多少烂糟事情要等着他。
指婚从来都只是开始,等六礼走下来,婚礼成了,至少得要半年,他等得起。
于是他平复了一下乱纷纷的心思,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谢峦却反而愣住了,她迟了一息才重新跪正,也一起接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