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雪多看了谢岫一眼,没有说话。
陈耀松了口气,他默默松弛了绷得太直的腰背,拿起桌上的酒水抿了一口。
“说起来我当初还见过你父。”江栗看着谢岫说道,“当年你父带兵赢下珠水之战时候,我亦带着兵马准备南下相助,我那时候在想,若是胡人渡过珠水,我便拼了性命也要上前去拦下他们保住康都!不过你父带兵神勇仿佛有天助,竟以少胜多把胡人打得屁滚尿流!想想当年,无限感慨啊!”
谢岫听着这话心中是不以为意的。
江栗现在说他当年是打算助谢应一臂之力,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当年多半是想着哪边得胜便朝着哪边。
但现在追究这些从前毫无意义,他便顺着江栗的话笑道:“大人能守下琅州,与家父当年赢下珠水之战,功劳不分上下。”
江栗再次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把这话给认下了,道:“我这么多年在琅州坚守,心中也常常这么想。虽然有自夸之嫌,可换了他人,哪里能让这琅州既不受胡人侵扰,又能太平安稳呢?”
第185章
初入兰郡的夜宴,看似剑拔弩张,但又仿佛春风拂面,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了。
作为实际上琅州的掌权人,江栗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他还是自认魏朝人,也愿意完全投向康都,但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投向康都,他想要更多的权利。
这一点,就算是最迟钝的陈耀,也看出来了。
他在宫中长大,尽管多年来并没有如曾经的太子陈麟那样得了陈瑄的重看重用,在朝事上也没有太多历练,但他却也能够想得到陈瑄必定是不会想和江栗讨价还价的。
陈瑄想要北方四州归顺,但却并不想让北方四州中出现诸侯,成为将来的心腹之患。
江栗在琅州这么多年,他在琅州的势力庞大并且难以撼动,在他周围还有一些留在北方没有同去南边的士族,这就是他敢对康都开口索要权利的底气。
陈耀能看得出来这一点,却想不出来能怎样应对。
他能做的也就是把琅州的一切都写在书信之中然后往康都送,并希望陈瑄能给出指示。
就在陈耀提笔给康都写信的时候,谢岫与卢雪正好也在聊起这个江栗。
“这江栗比你之前说的还要狂妄许多。”谢岫换了一身常服,一边煮茶一边向卢雪说道,“他所求太多,陛下是不会应下的。”
卢雪看着铜炉中的炭火,不紧不慢道:“他自然是有本事,才敢索求。”
“的确如此。”谢岫肯定地点了点头,“正如我们之前说过那样,琅州这位置,这江栗能让琅州没有受到胡人侵扰,并且一路看来都十分富足繁荣,他便就真的是有资格狂妄。”
“琅王殿下应当会先请示康都的陛下吧?”卢雪抬眼看向了谢岫,“江栗狂妄,但却能稳住琅州局势,若陛下能容得下,那倒是省掉许多麻烦。”
“你认为陛下容得下吗?”谢岫问。
卢雪思索了一回,最后摇了摇头,道:“我向来是猜不透陛下的。”
“只能等着了。”谢岫叹了一声,“我想,若是一切都顺遂,大约夏天之前能回康都,若是一切都胶着,也许今年都交代在兰郡了。”
“现在已经想回康都了吗?”卢雪含笑看了他一眼。
谢岫道:“离家这么久又走了这么远,总会想家的,难道你不想?”
“以前会想。”卢雪思索了一会儿才这么回答,“现在便不会这么想了。”
“那是因为你还没成家呢!”谢岫哼了一声,“等你也成家了,你就会想家,心中就有牵挂。”
卢雪又看了他一眼,模棱两可道:“等到有那一天再说想不想了。”
春风化作雨,把康都浸透。
寒冷的冬天彻底过去,胡人再次活跃起来,北边有源源不断的奏疏传到康都,陈瑄多半精力放在朝堂上面,往后宫来的时候变得更少了一些。
谢岑儿倒是为裴嬛松了口气,随着陈瑄少来后宫,裴嬛身上盯着的眼睛也变少了许多,后宫也平静了下来。
陈瑄的后宫若是真的争斗起来,便只从人数上来说,就可以让人焦头烂额,她自从执掌宫务,便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不想给自己多揽事的。
最好裴嬛能如之前的十几个回目那样安然生下腹中的皇子,也最好后面没什么太多的变故。
前朝和北边的剧情已然和过去截然不同,后宫若是再变样子……
现在她倒是有些怀念从前那些一成不变了,不变便就是先知能预判一切,而变就是未知,谁能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她雄心壮志想当女皇的念头可没有放下,自己一再重生的原因虽然找到方向但没有完全解决,变故再多一些的话,她很难怀疑自己会不会想直接撂挑子不干。
但想归想,她转头便又振作起来,毕竟十几个回目都走过来,到了临门一脚没道理泄气撂挑子,再如何也要把目的实现。
从常秩手中接了陈耀厚厚的书信,谢岑儿没有立刻拆开,她问道:“这书信现在不先给陛下看,还是送到我这里来了?”
“是陛下那边直接让送到咱们宫里来的,还是和之前一样。”常秩说道,“奴婢问过张淮,张淮说是陛下的意思。”
谢岑儿点了点头,然后才拿着裁刀把信封给划开,翻出里面厚厚的一大摞信纸,慢慢看了下去。
仍然是如从前一样没有重点和流水账,但因为所见的事情变多并且需要请示的事情也更多,所以陈耀的信比之前更啰嗦和繁复了一些。
谢岑儿慢慢看下去,倒是能把兰郡的情形拼凑出个大概来——这也就得益于陈耀事无巨细的记载了。
看完这信,她思考起了陈耀提出的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江栗能干并且能治理好琅州,那么在现在北边局势变幻之下,是答应江栗提出的种种要求,还是不答应呢?
这是谢岑儿之前十几个回目中没经历过的事情,她思索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想得到的答案却是不肯定并且十分犹豫的。
江栗愿意投向魏朝,他想要爵位,这都是人之常情,给江栗一个爵位是必然并且必要的,这是朝廷的态度,也是让北边诸州看得到的态度。
但江栗不想完全交出琅州军政,并且还想要一个王爵,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魏朝认可了异姓王的存在。
自古所有朝廷对异姓王都是忌惮并且不容忍的态度,在家天下这个封建社会的总纲领之下,异姓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等同于有异心,是会被剪除的对象。
江栗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还这么提出了要求,难道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也知道。
他就只是嘴上说着愿意投诚但事实上想要更多,他并没有那么忌惮康都的陈瑄,若给他足够的机会和时间,他必定要自立为帝的。
所以,这件事情本质还是,是不是要用武力来弹压住琳琅玛瑙四州?
若对琳琅玛瑙四州动用武力,那么必定要抽调目前琉州和珠州的兵力,胡人若是趁着这时候反攻,或者干脆与这北方四州联手……
北边局势又是要大变了。
但依着谢岑儿本心,她是不想容下这个江栗的。
这种人只会得寸进尺,他永不知足,就算现在暂且容下,将来他也还是一定会反,不如就趁着现在他没掌握时机,就快些动手处理了。
只是,处理自然是最容易了,有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下琅州,能理得顺琅州局势呢?
谢岑儿想不出来,以她对朝中大臣的了解,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有谁能有这个本事。
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能站出来掌控大局,那么北方四州就暂时还不能这么简单处理,说不定还得真的捏着鼻子暂时容下这个江栗。
谢岑儿想得有些头疼,再看看陈耀书信中的犹疑,一时间倒是有些对陈耀感同身受。
晚膳时候,陈瑄来甘露宫同她一道用晚膳,便顺便也看了陈耀的书信。
他倒是显得十分轻松的样子,一边看还一边在笑。
“现在倒是觉得他这么啰嗦也有啰嗦的好处,连你二哥和人拌嘴都写下来,倒是看着热闹。”他这么笑着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晚膳之后,陈瑄与谢岑儿一起就在甘露宫的庭院中走了走。
春日的夜晚微风是柔软的,风中还夹杂着花的香味。
“原来是海棠开了。”陈瑄借着灯笼的光线往山石旁探看了一眼,只见海棠花枝就从山石旁边伸出来,上面花朵绽放,“白天应当更好看。”
“是呢,下午时候我还想着对着这棵海棠画一幅画。”谢岑儿说道,“不过只打了个草稿,后面二皇子的信送来,便先放一旁去了。”
陈瑄笑了一声,道:“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可以放一放。”
“看着信中说的那些倒是让二皇子十分为难。”谢岑儿抬眼看向了陈瑄,“恐怕这会儿他在兰郡都是坐卧不宁的。”
“所以朕才让王泰跟着他,又叫了你二哥带着人一起去,只给了他封了个琅王。”陈瑄淡淡道,“他这么多年在京中也没经历过什么事情,这次若能历练之后有所成长倒是也好。”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不过看起来虽然有所长进,但实在是有限。”
“如此说来,陛下便不觉得二皇子所为难的事情有什么难处了?”谢岑儿好奇地看向了陈瑄。
“你认为其中有什么难处呢?”陈瑄慢慢往前走,“事实上并没有难处,不是么?”
谢岑儿顿了顿,她并不能明白陈瑄话中的意思,琅州和江栗看起来处处都是为难,陈耀的书信中应当并没有过分夸大——如若陈瑄觉得没有难处,那是因为谢岫卢雪等人的奏疏中,还说了别的事情?
她跟上了陈瑄的脚步,道:“只从二皇子的信中看,琅州刺史江栗仿佛十分不好相与。”
“他所求也不过是一个爵位罢了,给了又何妨?”陈瑄笑了一声,“他若真的手中抓稳了琅州军政,又能一手遮天,老早就自立门户称王称霸,不会这么多年还捏着鼻子自认是魏朝一州,又与胡人眉来眼去。”顿了顿,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笑,“你多半是被陈耀那信中所说的琅州情形给迷惑了,的确琅州这么多年没有遭到胡人的肆虐,可胡人得先跨过星芒山才能到琅州,星芒山于琅州来说便是天然的屏障。除非是走康都往北的这条路,否则从琉州往琅州……胡人不是傻子。”
谢岑儿听到这里倒是恍然了,琅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的安全,不过——若仅仅是这样,为什么陈耀看不出来,并且感觉到焦虑呢?
“但从二皇子的信中,只让人感觉,琅州全在江栗的掌握之中。”她说道,“并且我二哥似乎也在为这件事情为难。”
“你二哥为难的不是江栗,而是江栗背后留在北边的世家。”陈瑄笑了一声,“明天让张淮把你二哥的奏疏拿给你看,他们一行到了兰郡的那天,卢家先有人来见过卢雪,后面又有梁家人出面与你二哥递了话,你明白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吗?”
谢岑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眉头皱了皱:“意思是,留在北边的士族对江栗的支持?”
“这么说也没太错,只是不太全面。”陈瑄道,“这就仅仅只是琅州的士族其实并不算是一条心——也不可能是一条心,人人都有所求,他们都在权衡,若是完全投向了康都有什么好处,若是还如现在一样左右摇摆会有什么后果,以及胡人还有没有可能在北边重振。”
谢岑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陛下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
“哦?那你说说你明白了什么?”陈瑄侧头看她。
“陛下方才便说了,这爵位给了江栗也无妨,那背后的意思就是,这爵位也只会给江栗了。他现在能平衡了琅州局势,把各方关系处理好,但在之后仅仅只有他得了爵位而其他的人得不到的时候,他未必能如现在这样如鱼得水,为了稳住琅州局势,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求助于康都。”谢岑儿思索着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看向了陈瑄,“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不错,有这样领悟倒是让朕十分意外。”陈瑄笑了起来,“江栗此人,若真的论家世,是比不过留在北边那些士族的,他原本是王府掾属出身,算是寒门,只是恰好跟了个好的上官,便一路升迁,再之后恰好又得了个机会协助了珠水之战,之后才完全在琅州站稳了,便才有现在的身份地位。他的确有才能,若还有个好出身,说不定能与卢雪和你兄长那样,成为堂堂正正的将领而不至于在琅州做一根狗尾巴草。”
说到这里,陈瑄自己叹了一声,又道:“所以这么个人,他心中有抱负,也有能力,只是限于他自己的出身,才屈就在了琅州,朕想一想也为他惋惜,所以爵位给了他也无妨,将来他的子孙后代便不会如他这样委曲求全。”
谢岑儿到这里已经完全听明白了琅州的局势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栗此人的确有能力,又护得整个琅州安然,他想要完全投向魏朝也不作假,但琅州目前平静的表面之下却是暗潮涌动,留在北边的世家们并不安分,江栗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能在琅州呼风唤雨,所以陈瑄并不会吝啬给予他爵位,也断定了他不可能因为有了这么个爵位就成为魏朝的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时候,她忽然想起来陈瑄从前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他容得下人。
这一切问题能在陈瑄面前烟消云散的最根本原因,其实还是陈瑄他真的容得下人。
他容得下江栗提出看起来这么过分的要求,他并不会因为这要求看起来过分就先焦虑想着要打压下去,所以他并不会如陈耀那样焦虑不堪,也不会如她这样思来想去感觉眼前一切全是难题。
这其中或者也有一些原因是陈瑄了解到琅州的局势和情形比他们更多的缘故,但事实上这也还是一个眼界和心胸的问题,若就是容不得人,又看事情偏激,哪怕知道更多的局势分布也容易斤斤计较,让事情变得纠结又难以处理。
“说来朕前两日又想起来你之前与朕说过如何选拔人才的事情。”陈瑄忽然说道。
谢岑儿愣了一下,收回思绪看向了他,都有些想不起来那是多久之前与他聊过的事情——并且他还真的记得?
“朕记得那时候你与朕说,可以从乡里到郡上再到州里最后来京城,一层一层考试选拔。”陈瑄带着她走回到了殿门口,“若天下大定了,朕便要考量着以这么个雏形来试一试了。”
“但上回陛下说过,其实原本魏朝也有一层一层的选拔,太学生就是这么选出来的。”谢岑儿道。
“推举与考试并不相同。”陈瑄朝着殿中走,“比如这个江栗,以他能力,进太学并不是难事,但他却只能从王府掾属起家,这样的起家太低,他从王府掾属到如今,耗费的时间也太久,等到被朕看到再为朕所用……”他摇了摇头,“有一个江栗,就说明这之下还有千万个江栗。”
陈瑄所说的谢岑儿一听便明白了,这显然也就是在如今世家几乎垄断了上层之后,中下层的家族也好百姓也好,难以有出头途径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