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弈阳那张温和的脸上,也闪过了微妙的不自然和紧张。
“欢迎回家……”他犹豫了片刻,说,“弟弟。”
程宿屿天生就是一副冷淡长相,性子也不热络。
对于他人的寒暄,他只淡淡点头,“你好。”
然后就转头上了楼,在佣人的带路下,去了自己的房间。
留下脸色又青又白的俞霏,以及在大儿子旁边轻轻拍了拍他肩,安慰着说“弟弟刚回来还不习惯,你要对他多包容”的程向垒。
程宿屿回到了自己过去的房间,如故地重游。
屋子里的东西被收拾过,虽然格局还和小时候一样,但给他的感觉却陌生极了。
和这个家一样让人陌生。
那天晚上程宿屿因为家里养的花,吃饭吃到中途开始不断咳嗽,很快变得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最后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第二天,程弈阳来到病房探望他,歉疚地说抱歉。
俞霏闪避的眼神被他看在眼里。
自己的母亲,从小就偏心得没边。
程宿屿清楚地知道――自己花粉过敏这一点,是会记在过敏源档案里的。
两边都心照不宣,默契地没提。
程向垒工作忙,把探望儿子的事交给妻子后,也没了下文。
在被A大录取之后,程宿屿果断选择了住宿。
舍友问他家就在本地,为什么不回家住,程宿屿的回答是嫌麻烦。
事实上,“回家”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个好词。
程宿屿这十多年来,本就也没有家的。
程弈阳喜欢养花,他每次回一趟程家,家里的花房都需要专门隔开,屋子里装饰的花也需要收起来,这活太劳师动众,做起来又折腾人,家里的佣人们对此多有怨言。
一些牢骚话听多了,程宿屿心中也了然。
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他不常回家。
而由于他大学专业选了金融,俞霏一直对此颇有微词。
她总想把所有好的留给程弈阳。
至于程宿屿,那是程向垒的儿子,是她迫不得已才结婚的人的孩子。
所以哪怕是她亲生,俞霏也对他喜欢不起来。
“阿屿,我记得你高中数学不是很好吗?”她坐在沙发上,故作不经意地问程宿屿,“选专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报数学?”
程宿屿扯了扯嘴角,干脆一劳永逸:“因为打算进公司。”
俞霏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之后,她和程弈阳一直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起转专业的事,程宿屿都没理过。
后来薄诗一直以为,他和程弈阳打架是为了转专业的事,也是因为这件事,程家兄弟不和的消息转眼就在圈子里传遍。
所有人都觉得他野心勃勃,一早就是奔着继承权来的,所以宁可和程弈阳打架撕破脸,也要把兄友弟恭的假象撕碎。
但只有程宿屿知道,他是为了那份饭。
运动会那次,薄诗送给他的午饭。
那份被程弈阳扔进了垃圾桶的饭。
他和自己名义上这位“兄长”的矛盾,远不止于家里。
“你来啦?”
运动会那天标枪比赛结束,程宿屿推开休息室的门时,径直看到了里面的程弈阳。
男人朝他挥了挥手。
“中午打算找你约顿饭的,看你柜子里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盒饭,就顺手帮你扔了。”
程弈阳推了推眼镜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微妙的嘲弄。
“我知道弟弟之前走丢的时候,日子过得有些困难,但不管再困难你也姓程,现在既然都已经回来了,以后就别再吃这种东西,我们家也不是买不起饭吃。”
“……”
他没舍得吃的,被人当垃圾丢掉了。
程宿屿下颚线紧绷,低着头时,不太看得清神色。
男人笑了笑,还在不咸不淡地继续:“而且像这种廉价饭盒,保温效果估计也不怎么样,我看你以后还是少用……”
咣当一声,柜子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男人被他揍得猝不及防,吃痛地倒抽一声,不受控地撞在门上,眼镜也被打掉在地。
他有些狼狈地用手撑在地上,勉强维持平衡后,错愕地看向程宿屿:“你疯了?我可是你哥!”
程宿屿慢慢说:“你不是。”
可能是有点冲动。
但理智回神的时候,拳头已经挥出去了。
“就为了一份饭而已……”程弈阳不敢置信,喃喃道,“疯子!”
“我会让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的!”
男人打也打不过,气急败坏撂下句狠话后,脚步匆匆地走了。
休息室重归死寂。
他没收到过几次礼物的,程宿屿有些疲惫地想。
怎么就,运气这么差呢。
垃圾桶里的保温盒被程宿屿捡回去了。
他没骗薄诗。
东西他吃了,一点不剩。
很好吃。
只是吃到最后的时候,程宿屿却有些难受。
“……为什么不记得了呢?”
薄诗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明显,程宿屿不是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但他从没有挑明过。
因为程宿屿不明白,为什么薄诗会喜欢自己。
明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福利院的回忆里,年深月久。
程宿屿记得给过自己一颗橘子的女孩,也记得她是七月一日出生。
她说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他会偷偷在私下叫她“幺幺”。
有一次不小心被她听到了,薄诗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叫自己。
程宿屿顿了顿,解释说:“因为‘幺幺’……是最受家里宠爱的意思。”
“那你也是吗?”
她歪着头,看向他认真问:“你说过,你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程宿屿安静了会儿,笑笑说:“我不是。”
“但你是就够了。”
她一直是最受宠爱的公主,骄傲的第一名。
是薄诗,也是幺幺。
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会叫她幺幺,可是幺幺本人却忘了。
她不再记得这个名字,也不再记得他。
带徐悠参观校园的时候,程宿屿知道她是薄诗的朋友,所以不着痕迹地跟她打听,也从她口中知道了薄诗出国是为了什么。
“她要和季霖结婚的。”徐悠说。
那一刻,程宿屿才知道自己扭曲到快要溢出来的心情――
原来叫嫉妒。
“我喜欢你,程宿屿。”
“我知道。”
面对薄诗时,他从来只说我知道,却不给回应。
因为程宿屿不敢。
七岁时送给他一个橙子的人,长大了说喜欢他。
可他配不上她的喜欢,配不上她的爱,却又克制不住自己靠近她。
程宿屿觉得自己实在卑劣。
电话里葛以珊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你在福利院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个保护你的小女孩吗?”
“她父亲叫薄茗檐,你知道吧,A市很有名的企业家。”
“你回到程家的话,应该更容易接触到她吧?毕竟是一个圈子的人,不是吗?”
葛以珊说的是没错。
他回到程家,通过薄砚去了薄诗的生日宴,和她相识。
可他明明是为了能靠近薄诗一点,才选择回来的。
最后却因为回来,而伤害了薄诗。
――“看我因为你一次两次地回头,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你一定要折磨我到这种程度吗,程宿屿?”
看到薄诗落泪的时候,程宿屿比她更难过。
童年被母亲扔掉的时候,俞霏对他说的是:“对不起,但是妈妈真的没办法爱你。”
后来薄诗和他分手,说的也是同样的话:“我不爱你了。”
程宿屿一清二楚,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爱他。
可其实他爱薄诗,比薄诗察觉她爱自己来得更早。
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配。
畜生,野种,贱胚,没人要的小孩。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侮辱性极强的话,可对生活在福利院的程宿屿来说,这些词他从小听到大,周围所有人都可以这么骂他。
院长骂他是个吃白饭的,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在吃饭时间藏起他的碗筷,把程宿屿赶去厨房,等他们都吃完了,才恩准他可以去吃。
残羹冷炙,程宿屿吃了八年。
等离开福利院,孤身一人去了S市上高中,才逐渐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程宿屿能坦然面对那些谩骂他的声音,因为他早已习惯。
但在面对薄诗坦坦荡荡的喜欢,直白言明的爱时,他却生出了人生中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不堪的过去,被福利院所有孩子讨厌的人,为什么会被喜欢。
和薄诗真正交往后,也始终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当初把他抛下了。
喜欢黑胶唱片的是薄诗,但怀旧的人却是他。
薄诗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一年四季总穿长袖。
程宿屿当时尚未想好理由,薄砚就在旁边插嘴:“因为他身体不好,不能吹风呗。”
抬眼的时候,小姑娘心疼的眼神让他愣了一瞬。
其实不是不能吹风,自己的身体也没有那么差,但面对薄诗的时候,他总说不出口。
程宿屿一年四季穿长袖,是因为他身上都是伤疤。
是经年累月被打,留下来的烙印。
程家对外声称他在大学之前,都是在英国念书。
连薄诗过去也这么以为。
但其实她每一次的毕业典礼,程宿屿都没有缺席。
他很喜欢颁奖台上闪闪发光的她。
很喜欢。
交往后,程宿屿给薄诗求过很多符。
每周一次,都是平安符。
他希望薄诗能一直平安,生活顺遂。
唯独那一次的私心,那只送给她的姻缘符,却让她遭了罪。
可能他们就是有缘无分。
从一开始就是不同路的人。
没有遇到薄诗之前,程宿屿活得乱七八糟。
是薄诗把他从污泥一样的泥潭里拽出来,教会了他怎么在糟糕至极的世界里,挣扎着喘一口气。
可是她走之后,他又跌了回去。
程宿屿儿时吃不到橙子,在福利院为了一个橙子,被打到遍体鳞伤。
后来,程宿屿从不吃橙子。
他小时候不配,长大了也不配。
七岁被丢在福利院,十岁遇到了薄诗,她以为他们只认识了五年。
有十年她不知道的时光,她走得太快,程宿屿没有追上。
少年自己把回忆藏起来了。
薄砚说他是个情感淡薄的人,连自己的生日、家人都可以不在乎,更何况是薄诗,所以他才不记得薄诗的好,也不在乎她给他做的蛋糕。
……其实不是的。
程宿屿的生日是2.29,四年一次,以前几乎没人记得,也没人会陪他庆生。
从不会有人给他做蛋糕。
他从7岁之后吃到的第一个蛋糕,是巧克力味的。
薄诗做的。
后来,有薄诗记得了。
可他到底把她弄丢了。
-
这个梦真的好长。
程宿屿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像在里面过完了一生。
第50章
◎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薄诗把之前那个晚上没完成的曲子写完了。
在徐年的牵线搭桥下, 这首歌卖给了雨桥娱乐。
薄诗作为词曲人,署名只写了“S”。
一开始只是作为小打小闹,薄诗自己本身不是作曲系的,也没对这首歌有太多自信。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 才卖给雨桥娱乐没多久, 当红顶流廖之宁就要走了那首歌, 说是曲子风格特别, 符合他想要的新歌类型, 准备收录进专辑。
专辑发行当天, 那首叫《Acid》的歌火了。
紧随其后的,是微博上几个关联着的词条。
#廖之宁
#Acid
#廖之宁新歌好听
……
数个热搜都与作为歌手的廖之宁有关, 唯有最后一行,在那个大多数人都会忽略的地方, 还有最后一个词条缀在热搜末尾:
#S
替廖之宁写歌的神秘作曲人,也上了热搜。
薄诗的电话快被徐年打爆了。
最后她不堪其扰, 按下接听:“……找我什么事?”
徐年的声音里充满震惊:“卧槽薄诗, 你知道你火了吗?”
“……”
薄诗有些无奈, 看着面前平板上的热搜,tag前几都是在问“S”是谁, 还有人问这是“S”创作的第一首歌吗。
“……我知道。”薄诗揉了揉太阳穴,回他,“我看到热搜了。”
“我猜你也看到了。”
徐年上扬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些与有荣焉, 毕竟这事儿说起来他也有份功劳。
“是这样,”徐年继续说, “雨桥娱乐想跟你签个具体合同, 到时候跟你划版权分成, 你觉得怎么样?”
薄诗很快答应, “可以啊。”
她坦诚道:“说实话,我都没想过这首歌能火。”
“自信点,你可是薄诗。”
徐年笑着又问:“那A大的高材生,签合同你一个人去吗?还是要我一起看看?”
“一个人就行了,”薄诗想了想,“我正好出门透透气。”
“行。”
电话里敲定了她同意后,徐年没过多久发来了个地址:“周三中午十一点,雨桥娱乐总部,祝贺我们的小创作家。”
看到最后那个称呼,薄诗忍俊不禁。
周三中午,雨桥娱乐公司。
薄诗到了前台,很快被专人带了上去。
这栋楼里进出都是艺人,薄诗因为是新面孔,进电梯的时候还被人搭话了。
“嗨,是新人吗?”
男生染了头蓝毛,朝薄诗好奇道:“挺面生的吗……是还没出道?”
“你好,这是邓总的客人。”带薄诗进来的女秘书替她解围了。
“什么?哦哦……不好意思,失礼了。”那人愣了下,接着立马收敛起了懒散,朝薄诗笑笑。
薄诗看了女秘书一眼,有点疑惑。
她不是来签合同的吗,什么时候变成邓总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