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珩打了个招呼走后,老板带着一帮人把程宿屿堵在巷子里,冷着脸让他还东西。
程宿屿拒绝:“我没偷。”
“不是你偷的,唱片还能自己丢了不成?”老板冷笑,强词夺理道:“看在你是个学生的份上,我不报警,你把东西交出来,再赔我黑胶的钱,这事就算完了。”
“你报警吧。”程宿屿说,“我没偷。”
他此刻终于想起来,那两个擦肩而过的男生里,眼熟的是谁了。
一年前在长嘉中学门口,好奇地跟程宿屿搭过话,却在发现他看薄诗后冷嘲热讽,阴晴不定的那个少年。
――同伴叫他“易珩”。
“我说同学,嘴别这么硬,得罪我你没好果子吃的。”
唱片店老板以前是混混起家,敲诈起人来荤素不忌,现在开店了也没改掉以前的臭毛病,仗着人多把程宿屿堵在了巷子里,不给钱就不准走。
程宿屿在福利院从小打到大,伤得最重那次是薄诗离开那天。
这是第二次。
这群混混看出他腿上有伤,打架时棍棒一个劲往他腿上砸,少年忍着疼,一声不吭地抢了根棍子砸向老板,谁打他也不管,只怼着唱片店老板一人揍。
到最后,还是被打疼了的老板服软。
“行了行了,操……停下!你们他妈没看到这小子阴呢,净往老子身上砸!”
老板破口大骂,身上伤得惨重。
程宿屿和他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校服沾上了血污,胳膊和背上大块青紫,腿上钻心的疼,他凭着一股轴劲儿硬撑在那儿,背靠着墙,一动不动看向老板,磕破流血的面容上,眼神带狠。
老板到底怕事,怕闹大了。
毕竟这小子再怎么说也是个学生。
最后他不甘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说:“走了走了,妈的。这个小兔崽子,以后我见一次打一次……”
程宿屿再也没见过他。
因为没买到黑胶唱片,他拖着一身的伤回去,走进夏沛在附近开的诊所,又因为医生的烂好心,在他那儿住了一年。
再之后,联考的竞赛成绩出来,葛以珊联系上他,他被接回了程家。
在薄诗眼里,他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污点的程宿屿,是光鲜亮丽的程家二少爷,是足以与她匹配的,可以去喜欢的一个人。
但是在被时光湮没,无人知晓的过去,程宿屿连触碰到她都做不到。
十来岁的少年人,甚至连作为礼物的唱片,都买不到最好的。
可公主值得最好的。
那天跑遍了所有能去的唱片店,程宿屿也没买到《燕尾蝶》限量发售的黑胶。
最后一家去的店,老板看他可怜,想了想,让程宿屿等一会儿,转身进屋里坑坑翻翻了半天,拿出来一张封面是蓝黑蝴蝶的cd递给他,说:“不然你拿这个吧,虽然不是黑胶,但也是《燕尾蝶》的原声cd,就是收藏价值可能没黑胶那么高。”
程宿屿很快道了谢,付钱买了。
在去诊所的路上,他把那个碟盒攥得很紧,很紧,像攥住了什么珍贵无法复刻的东西。
可能要很多年才能释怀,年少时的一个遗憾。
二十来岁的现在,程宿屿在唱片店货架的角落停下脚步。
他对着地上的一个纸箱发怔,表情凝固,慢慢低下头,看着被随意丢在里面的一张cd,忍不住出神。
程宿屿的一生不长,他印象深刻的,只有和薄诗有关的细节。
那年在诊所里,夏沛一边替他消毒,一边问:“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都沾上血了。”
程宿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跟夏沛要了几张纸巾,试图把污渍擦干净。
结果弄巧成拙,血沾开来了。
右上角“Yen Yown Band”的英文标注上,“Band”沾上了一小块污渍。
少年有些懊恼。
夏沛动作利索,替他处理完伤口后,随口道:“不如我试试?”
程宿屿犹豫了会儿,把盒子递给他:“医生,擦得掉吗?”
夏沛试了没多久,很快放弃:“硬壳倒是擦的掉,但上面纸质的部分没办法了,这个你不送人吧?”
“……不送。”
当年在夏沛的诊所,程宿屿嘴上小声地说不送,实则还是心口不一,偷偷把cd用礼物纸包装好,在薄诗初中毕业典礼那天,翘课去了长嘉中学,托她的同学放在了她桌兜里。
他不知道薄诗收到礼物会不会高兴。
薄诗有很多朋友,毕业收到的礼物和祝福,一定会像繁星那样多。
程宿屿的礼物没有星星珍贵,但这是他此时能送出手最好的东西了。
他以后会送她比星星更珍贵的东西,一定。
少年当时不知道,薄诗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
现在程宿屿知道答案了。
角落纸箱里,杂乱堆积在一堆唱片上方的cd,《燕尾蝶》那张熟悉的封套上,“Band”的字样有些模糊。
记忆像海啸般汹涌而来。
“……”
程宿屿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怔忪了许久,弯腰把那张cd捡起来,费力地眨了眨眼,想要把上面的字迹看清晰。
但是不知为何,眼睛好像酸涩起来。
时间的流逝让包装上过去的血污变得暗沉,乍一眼看过去不像污渍,倒有些像是艺术感的设计,但对于一张旧cd来说,封套因为经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上面纸质的标签已经变得枯槁了。
那点小小的污渍,好像比许多年前更加碍眼。
程宿屿沉默看着它,过了很久很久,眼神都没有聚焦。
明明“Band”是很小的字母,污渍也是,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怎么会,这么刺眼呢。
作者有话说:
薄诗喜欢岩井俊二在23章,唱片伏笔在41章,不记得的小天使可以返回去看一下。
第53章
◎明明后来已经没有人抢了。◎
薄诗从家里出来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暗下。
薄茗檐让她今晚就住在家里,特意叮嘱了不准给她派车,薄诗也不想为难李叔,就打电话让陈秘书来接自己。
只是站在门口被风一吹, 脑袋清醒了点, 刚才在客厅里, 父亲说的话仿佛仍在耳畔。
“薄诗, 你和程宿屿交往的时候, 我其实找过他。”
薄诗愣了愣, “什么?”
“你别怪父亲,我当时也是为你好。”薄茗檐皱着眉, “年轻人不懂事,程家和我们家又没有订婚, 你谈个恋爱搞得人尽皆知,连戒指都戴上了, 这样招摇过市, 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
薄诗倒是挺想问父亲, 薄砚整天在外面纸醉金迷,他为什么不管, 偏要来管她。
但她没开口,薄茗檐却主动提了:“你也别说你哥,他和你不一样, 他有分寸。”
薄诗不知道,什么才叫有分寸。
“只不过今时今日, 情况倒是不一样了。”
薄茗檐淡淡说:“程家的情况, 当初是我赌错了, 没想到程弈阳会是那种身世, 也没料到程家的继承权会翻天覆地到这种地步……”
“其实说到底,程宿屿要是一开始就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会阻拦你们交往。”
“所以呢?”
薄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消化这件事,她沉沉开口:“您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想订婚。”
薄茗檐用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心平气和朝她道:“当初就因为季霖在英国,你连留学都能放鸽子不去,现在看来,易珩好像也不是个好的选择。”
今天下午的事,易珩好像谁也没瞒住。
“所以我给你换条路,出国吧。”
薄诗问:“为什么?”
薄父笑了一声,平静而直白:“为了让别人在提起我女儿的名字时,说你是个年轻有为的大提琴家,而不是像现在,跑去娱乐圈给什么流量明星写歌,还不伦不类地用个匿名。”
他不轻不重地说:“多丢人。”
薄诗像被无声掌掴了一记。
她想反驳,但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嘴张了张,手握紧又松开,掌心全是汗。
薄茗檐继续道:“如果你同意的话,这次不用去英国了,我送你去意大利。”
薄诗微怔。
“既然不用考虑季霖了,你想去哪都可以。”
“……”
那天晚上,暴雨忽至,薄诗听了一晚的雨声,和枯叶被浇打的轻响,她在床边呆坐了很久,看着通讯录里被自己置顶的那个名字,最后把它拖进了黑名单。
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第二天一早,薄诗打电话让人来收拾行李。
陈妈在薄家工作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来这栋半山别墅。
她走进薄诗房间,给她收拾行李的时候,言语间还有些不舍:“小姐这次去多久啊,会回来吗?”
“回来的。”
薄诗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
“陈妈,要是能把你带去就好了,我可能吃不惯那边的东西。”
“哎哟,小姐你啊……”
陈妈得了她这句话,心里甜滋滋的,又有些心疼:“意大利那边也不知道吃的什么,我看那些披萨都跟大饼似的,一看就不好吃,到时候可别把我们小姐饿瘦了。”
薄诗笑了笑,“哪能啊。”
陈妈自言自语说也是,小姐那么有钱,到哪儿过的不是好日子,实在吃不惯就去中餐厅,美美吃上一顿,可不能苦了自己。
薄诗说:“嗯。”
陈妈仔细收拾完她房间,转头又问薄诗衣帽间要不要整理,东西是全带走呢,还是只拿些应季的衣物。
“简单拿点就行。”
陈妈说好,给薄诗叠衣服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唠。
她这人年纪大了,话就有些多,关心的话总也说不完,叮嘱了薄诗一通注意安全的话,又聊起了薄诗之前给她的唱片。
“小姐那些不要了的唱片,我都拿去家附近的唱片店卖了,老板说有几张还挺值钱的,给我算了个好价钱呢。”
薄诗兴致缺缺,应了一声,陈妈却不放弃,眼睛还在看她。
“……”
在陈妈暗含期待的目光中,薄诗顿了顿,随口问道:“卖了多少?”
“嗨呀,您肯定猜不到。”
陈妈如愿等到了她想要的问题,满意地挺了挺胸膛,用一种“自己很能谈价格”的骄傲语气说:“四百九十六,老板给凑了个整,算了五百块钱!”
薄诗笑了,陈妈还真是卖了个底价。
“行,挺好的。”她敷衍地夸道,“卖了个好价钱。”
-
薄诗出国那天,只有陈秘书来为她送行,她瞒着所有朋友,连薄砚都没有告诉。
走得这样匆忙,是怕自己后悔。
――A市外滩的郁金香开花了,她还没来得及去看。
人这一生可以回头看很多次,但不能总像十七岁时那样天真。
薄诗选择在这一年继续她熠熠生辉的人生,并不意味着是对父亲的妥协,实际上,在这场遗憾得能杀死人的旧梦中,她已经比原本预定的轨迹迟了五年。
年少荒唐的五年,大梦一场。
她从前瞻前顾后喜欢一个人,不得结果。现在薄诗回过头来跌跌撞撞,去追她的梦。
二十三岁那年的生日,薄诗一个人在意大利度过。
异国的夏天很热,这里小镇阳光,碧波盎然,绿意葱茏。
意大利瑰丽的百花大教堂,位于徐志摩笔下的“翡冷翠”,诗意的世界艺术之都。罗马许愿池附近的冰淇淋店里,有柑橘味冰淇淋,没有程宿屿。
这一年,薄诗不再为喜欢一个人而流泪。
她的二十三岁,在喜欢的大提琴上发光。
-
在意大利度过的第三年,薄诗在米兰迎来初雪。
路边的咖啡店里,她的同学们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该如何庆祝圣诞,薄诗用叉子敲了敲盘子里的姜饼人,坐在一旁没有发表意见。
“Freya,你的圣诞打算怎么过?”
“我不过圣诞。”
同伴惊讶地睁大了眼,“Freya,为什么?”
原因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薄诗只是笑笑说:“学业告一段落,我过段时间要回国,圣诞会和家人在一起。”
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安慰她说:“那么久没回家,Freya一定想她的家人了。”
薄诗笑了笑,没有接话。
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她在看到雪的时候总是反常,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季节是独属于某个人的,雪会让她想起一个被刻意忘记的存在,所以朋友每每邀请薄诗去多罗米蒂滑雪,她一次也没有答应过。
说要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圣诞也是谎话。
父母没有时间,薄砚不过圣诞。
她只是在意大利这个国度,通心粉吃到腻,有些想念陈妈的手艺了。
米兰的中餐很好吃,意餐也不差,她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怀念。
想念暖呼呼的鸡汤,想吃番茄炒蛋,或是一碗简单的面。
薄诗有点想家了。
因为初雪的缘故,晚上的乐团排练取消,薄诗住的公寓离这儿不远,她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薄诗?”
她顿住了脚步。
在异国他乡听到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时,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竟是茫然。而当转头看到叫她的那个人是谁时,薄诗心头只余复杂。
“……葛以珊?”
在Conad买了点吃的带回公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薄诗给对面的人递了枫糖松饼,礼貌问:“来点吗?”
葛以珊手里捧着杯芦荟汁,婉拒了:“不了,我在减肥。”
“哦。”薄诗没说什么,把松饼放回桌上。
“你怎么会来这里?”
“有个美术展开在这里,我来参观。”
“这样。”
寥寥几句话,空气便陷入了沉默。
她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没有很熟,能聊的话题也不多。
薄诗和葛以珊之间的共同交集,除了仲岚知外,就是程宿屿。
这一次在薄诗家里,葛以珊主动提起了当初那幅画。
薄诗听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拍卖会,说她自那次展出以后,已经不再用“幺幺”给画作署名了,现在用的名字是本名。
薄诗轻轻嗯了一声,有些意外,因为葛以珊的语气像是在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