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跟她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
薄诗不解。
简单聊了一会儿,当听葛以珊聊起程宿屿时,她又一点也不意外。
薄诗从容地像是早有预料。
或者说,在她看到葛以珊的那一瞬间,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另一个名字。
“你出国后,和他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薄诗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语速很快,“分手了还联系,我没那么闲。”
葛以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那你有听说你出国之后,被赶出程家的程弈阳都做了什么吗?”
薄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也是,这件事在国内知道的人也不多。”
葛以珊坐直了身子,笑笑说:“你走后一年,程弈阳找人在程宿屿的车上做了手脚,他在去公司的路上出了车祸,消息刚一出就被封锁了。”
薄诗心脏一跳。
她抬起头,有些迟钝地问:“……车祸?”
“嗯,一场小型爆.炸。”
葛以珊说:“司机当场死亡,程宿屿被送进医院抢救,当时本来还有媒体拍到照片,最后被俞家拦下了。”
薄诗慢慢垂下眸,给自己拿了个橙子,剥皮的时候,她指尖在微微轻颤着,柑橘的清香萦绕鼻尖,有股酸涩。
“俞家为什么拦消息?”
“他们在程弈阳身上花太多心思了,想保他。”
葛以珊简明扼要道:“不过这件事情稍微有点复杂,虽然是家丑,但毕竟本质上是故意谋杀,查出明确证据后,俞霏再怎么闹腾也不顶用,没人想得到,程向垒居然大义灭亲,把自己大儿子送进监狱去了。”
葛以珊抿了口果汁,忍不住喟叹:“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程弈阳居然不是他亲生的。”
“程向垒还挺能忍。”她评价。
薄诗手抖得厉害,深吸几口气,好半天才剥完一个橙子,不过她没吃,把果肉放进盘子里。
葛以珊见状,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你在这种方面也和他挺像的。”
薄诗无言以对。
不是像,只是从前模仿他太过,形成习惯以后,又很难改掉。
剥橙子不吃,是程宿屿常做的事,她也一样。
这种事其实挺好理解的,就像烟很难戒,喜欢一个人很难藏。
而她和程宿屿在一起五年养成的习惯,也很难被抹杀。
薄诗安静了很久,问:“他还好吗?”
“嗯。”葛以珊点点头,“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就出院了,没有伤得太严重。”
没有太严重,但伤势也应该不轻。
两个月对程宿屿来说,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如果不是实在没法子,他会选择提前出院的。
薄诗了解他。
“看你这样子,好像也不是全然不关心他。”葛以珊把她剥好的那只橙子拿起来,咬了一口。
“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分手。”
“你出国后那段时间,程宿屿整个人都变了。”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人,薄诗走后,变得更加不爱说话。
原先他是性子清冷,后来这样,就显得不近人情。
葛以珊是体会最深的那个。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葛以珊身子往后仰,背靠着沙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她缓缓开口:“怎么说呢……其实程宿屿也挺可怜的。他小的时候,是俞霏亲手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的,也没给留什么值钱东西,光让他自生自灭了――那可是他亲妈。”
“所以你别看他是程向垒亲生的,跟程弈阳这个受尽宠爱的假太子比起来,他日子过得可惨多了。”
“福利院?”
薄诗脑子嗡了一瞬,很快抓住重点,下意识反问。
这三个字一出,葛以珊彻彻底底愣住了。
她咦了一声,不敢相信:“你不知道?”
薄诗心乱如麻,喉咙哽了一下,点点头。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可是你……应该知道的啊。”葛以珊疑惑看着她,眼神古怪,“你小时候不是经常来福利院吗,不记得了?”
薄诗不记得。
但她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自己高一的时候,曾经从学校楼梯上摔下去过,她因为那件事得过脑外伤。
薄诗抿了抿唇,跟葛以珊说了。
葛以珊看她的眼神非常复杂:“不是吧……你记得所有人,唯独把他给忘了?”
“我不知道。”
薄诗陷入了沉思,说:“我哥以前就总说我记性差,还说我把小时候他给我的藏宝钥匙放在哪儿都忘记了,那是十岁之前的事。”
“所以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有可能被你忘记?”
薄诗摇头:“是十五岁。”
她高一时,是十五岁。
葛以珊斜睨她一眼,哦了一声,语气还是温温柔柔,表情却变淡了。
她指尖卷着自己的黑直发,静静看着薄诗:“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大概讲不下去了。”
“……不,可以讲下去的。”
薄诗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
她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下心情,却还是掩饰不了情绪,低声道:“可以麻烦你,给我讲一下那些――我可能忘了的事吗?”
葛以珊沉默了。
薄诗眼也不错地看她。
两人相顾无言了半天,葛以珊最终妥协。
“好吧,该从哪里说起呢……”
她托着腮,自言自语说:“哦,对了。刚才说的事情里面还有个秘密,我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这件事,我的朋友们可不知道呢,麻烦你替我保密。”
薄诗点头:“好,我保证。”
葛以珊想了会儿,“那就从一开始说起吧。”
“程宿屿来福利院的那日,正好是个雨天。”
……
葛以珊从小就是善于观察的孩子。
她擅长利用身边一切资源,来让自己活得更好。
程宿屿被俞霏丢在福利院门口的那天,她就躲在门口的窗沿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外看。
那女人看起来就很有钱,她想。
女人脖子上戴的项链,葛以珊在院长房间的杂志上见过,可以值很多很多钱。
而被女人丢下的那个孩子,叫她“妈妈”。
可能会有用。
葛以珊当时偷偷记下这件事的时候,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但当时她尚且年幼,被葛家领养后又离开了福利院,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幼时的记忆太过无足轻重,她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直到高中那会儿出国留学,家里在生意上出了状况,爸妈无意中提到了程家时,葛以珊才想起了程宿屿。
程家夫人,那个叫俞霏的漂亮女人,她曾经见过。
在福利院门口。
在葛以珊口中,薄诗听到了一个从未被她知晓的故事。
一个被埋藏在时光深处,本来应该不见天日的,旧故事。
被丢到福利院后,格格不入的程宿屿一开始被冷落,被欺负,后来他开始反抗,又被联合起来孤立。
葛以珊慢吞吞道:“你知道吗?程宿屿的气质,其实和院里的其他孩子都不太一样。”
“那种从外面来的感觉,很明显。福利院的孩子们说他清高,其实我也能理解。”
她耸了耸肩,“所以那些人讨厌程宿屿,厌恶到会攻击殴打他,我并不意外。”
“――因为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话是这么说,但换位思考的话,从那样的家庭沦落到福利院,还是被亲生母亲丢下的,换作她是程宿屿的话,应该会恨俞霏一辈子。
葛以珊继续说下去。
这样孤立无援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闯入他的世界,说要保护他。
因为薄诗的到来,程宿屿收获了一个童年玩伴,开始和她一起玩游戏、看故事书,不再理会福利院其他孩子对他的冷待。
他们两个人亲密无间,程宿屿叫她幺幺。
“幺幺是他对你的昵称。”
葛以珊说到这儿,不太高兴地耸肩。
她恹恹道:“说实话,我当时挺嫉妒你这样的人的,生来什么都有了,活得像公主一样。所以后来我被葛家收养,长大开了画展之后,故意用了幺幺这个名字,结果程宿屿几次三番为这事找我麻烦,他还真喜欢你。”
“……”
薄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坦诚的人。
她张了张嘴,不禁哑然。
“不过那时候,程宿屿也挺可怜,你十天半个月来一次的,他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每次空下来就跑去门口等着,还被院里几个霸王围堵,日子过得也挺难,怪傻的。”
葛以珊嗤笑:“现在想想,程宿屿也有那样的时候呢,从小喜欢你,也没想过自己配不配。”
“……你说他不配?”
薄诗把“喜欢”二字忽略了,她还有些不太能消化这些,但听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反驳。
“对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葛以珊冲她眨眼,无辜道:“我小时候又不知道他是程家的儿子,只是觉得他被妈妈丢掉很可怜,但那又不能代表什么,你这样的人出现在福利院里,他怎么可能配得上。”
薄诗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有什么问题?”葛以珊笑笑,觉得她大惊小怪,“福利院里,人人都这么跟他说话。”
葛以珊小时候在福利院,过得可比程宿屿好多了。
她不是薄诗这样的公主,收到的待遇却类似。
也正因如此,从小到大的差距,她在程宿屿面前总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既离不开他的帮助,又不可能喜欢他。
所以才会有些恼怒,在看到程宿屿的时候。
“而且比起我来,你们分手的事才更让他伤心吧。”
葛以珊拿起果汁,笑得很甜,“毕竟他那么喜欢你,后来还为了找你,从福利院出走了呢。”
“……出走?”
薄诗刚才还在难过的情绪,有了些茫然。
心里某个静悄悄的角落,好像坍塌了一块。
好像从薄诗的表情里看出了点端倪,葛以珊挑眉,有些惊讶:“不是吧?难道你们认识到现在,他都没说过什么吗。”
“……没有。”
葛以珊想了想,“也是,毕竟程宿屿那个胆小鬼,连橙子都不敢吃。”
薄诗不明白,这两者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哦,你大概不记得了。”葛以珊想起来,眯了眯眼,“他当初在福利院,好像等了你五年。”
“什么?”
“因为你突然走了,”葛以珊歪头,提示她,“程宿屿以为你不要他了。”
“等不到你回来,所以他就去找你了――貌似日子过得还挺糟糕,也不知道他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看薄诗沉默下来,又变得有些压抑的表情,葛以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她知道说什么最能刺痛人,何况这些都是实话。
“你最后一次从福利院离开那天,应该是给了程宿屿一个橙子。”
“院里的小霸王看他不爽很久了,因为偷听到你父亲跟院长说,接下来可能不会再来了,你走后没多久,他就带了一群人去围堵程宿屿,让他把你送他的橙子交出来。”
“程宿屿虽然挺能打,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他也抗不过来。”
“后院杂货间里堆着挺多工具的,当时门口正好放了把铁锹,那群孩子打得急红眼了,就顺手把它拿起来……”
葛以珊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什么,转移了话题:“总之他因为这件事,腿伤很严重,只要到了阴雨天就会复发,那之后到了现在,一直也没好过。”
薄诗没错过那个停顿。
她安静了许久,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葛以珊一愣。
薄诗追问她:“那个时候,你就在旁边吗?”
葛以珊蹙着眉,过了很久,说:“……嗯。”
“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我当时……只是不太想惹麻烦,所以没有上去制止。”
在程宿屿为了一个橙子,被福利院其他孩子围起来打架的时候,葛以珊就躲在树荫背后。
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她才慢吞吞地从阴影里出来,走过去,递给了程宿屿一张纸巾。
“擦擦吧。”
程宿屿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接过,却没有擦额角上的血。
少年的右腿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小霸王用后院的铁锹砸中,葛以珊当时倒吸口凉气,光是肉眼看着,就觉得那疼痛非常人能忍,但程宿屿不仅忍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一声不吭。
他接过纸,没在意葛以珊的眼光,只是小心翼翼捧起那只橙子,想把它仔细擦干净。
葛以珊在一旁看得心烦。
她当时不理解程宿屿,长大以后也不能。
仅仅只是一张纸巾的人情,他都能百般容忍她十余年,却在面对薄诗的时候,不敢跟她说出一个过期的真相。
是因为被幺幺忘了。
还是因为觉得,薄诗喜欢的只是回到程家后,光鲜亮丽的他?
葛以珊突然想起来,程宿屿曾经说过,不想让薄诗见到她。
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因为“葛以珊”的出现,会昭示程宿屿暗不见光的,在福利院的过去。
确实压根说不出口。
那段福利院的记忆只有他记得。
而对一个早就遗忘他的人,说出自己其实记挂了她很多年的事,听起来很像个傻子吧?
他应该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幺幺不记得他这件事。
葛以珊简直想大笑出声。
想嘲笑那个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原来也得不到喜欢的人的喜欢。
连说爱这件事都难以启齿。
活该。
但过了会儿,她又蹙眉咬了下唇,有些同情。
又有些烦躁。
觉得这个故事原本的样子,好像不该是这样面目全非。
……所以说。
喜欢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程宿屿。
“你知道吗?”
在薄诗的注视下,葛以珊突然抬眼看她,用平静的语气陈述道:“你走之后,程宿屿被福利院的孩子拳打脚踢的时候,他还在护着那只脏兮兮的橙子。”
“明明后来已经没有人抢了。”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站都快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