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旁的她也做不了什么,便只能同徐氏一道常来陪柳萋萋说说话,天气好了,就同钱嬷嬷一道去京郊隆恩寺祈福。
当然,不止是孟家人。
柳萋萋将信笺寄去澜州后不久,苏老爷子就不顾苏泓和杨氏的阻拦,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京城,还道有他这般精湛的医术在,过这鬼门关自是不必怕的。
倒还真借了苏老爷子这吉言。
柳萋萋发动,是在天寒地冻,风刀霜剑的元月,彼时,才过完年不久,柳萋萋挺着孕肚,正和徐氏和孟老太太一道在花园赏梅时,便觉疼痛感阵阵上涌,直痛得她蜷起身子,一时站也站不直了。
众人见状,皆慌了神,没想到柳萋萋发动比原算的早了近十日,一时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回了屋。
这才痛起来,等真正生产,时辰还长,柳萋萋倒是不慌,但看徐氏却是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孟老太太到底是过来人,见一屋子人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便让钱嬷嬷扶着坐下来,一开口便定住了场子。
她一面命人去请苏老爷子、孟松洵和早便寻好的稳婆过来,一面叫人在屋内加炭,再多烧些热水,为之后的生产做准备。
听得孟老太太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徐氏也冷静下来,还叫身侧的婢子吩咐厨房炖些鸡汤,好让柳萋萋垫垫肚子,留存力气。
见一屋子人都在为自己忙活着,柳萋萋倚靠在软枕上,不觉眼眶有些发涩,有这般好的家人,还有什么可惧的。
孟松洵得知消息,不到半个时辰便自大理寺快马赶了回来,跨入松篱居时,因着脚下太急,险些绊了一跤。
柳萋萋正在慢悠悠地喝着鸡汤,见他这般,纵然下腹又一阵阵地开始疼,亦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近四个时辰后,稳婆掀开被褥瞧了一眼,便道可以生产了。
孟松洵想留下陪她,但柳萋萋却是未同意,倒不是因着什么不吉利,只有他在,她便会忍不住依赖撒娇,反是不好,他不在,她的心思倒更集中些。
前头已疼了整整四个时辰,柳萋萋已然疼得后背汗水淋漓,但还是强撑着,依着稳婆的嘱咐,一次次用劲。
直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的雪夜。
稳婆将孩子收拾干净抱给她看,是个女孩。
红通通皱巴巴的,尚且瞧不清眉眼。
孟老太太老泪纵横,自稳婆手中抱过孩子,满目欣喜。
她老人家倒也不介意生得是儿是女,先前柳萋萋有孕,她也说过,不论男女,都是孟家的孩子,她都疼。
孟松洵却是未来得及看,便推门冲至床榻前,将柳萋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她满头是汗,额发紧紧贴在面颊上,疲惫不堪,不由得心疼地替她撩开,哑声道了句“念念,辛苦了”。
柳萋萋将脸贴在孟松洵温暖的大掌中,摇了摇头,抬眼看去,便见孩子已被徐氏抱在了怀中。
徐氏动作小心翼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的脸,一双眸子亮莹莹的,泪光闪动,跃动的尽是慈母般的温柔。
柳萋萋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出生便夭折的孩子。
“大嫂。”柳萋萋努力提声道,“往后,还要仰仗你帮着我一道带孩子呢。”
徐氏怔愣了一下,旋即重重摇了摇头,“嗯”了一声,眼泪几欲涌出眼眶。
柳萋萋同孟松洵对看了一眼,相视而笑。徐氏年纪轻轻便丧夫丧子,再命苦不过,如今有一个孩子在,也算让她有个念想。
毕竟有寄托的日子,才像源源不息奔涌向前的河流,有所盼头。
依着辈分,孟老太太亲自为这孩子取了名,苏字辈,闺名叫姝。
孟姝。
因着这丫头每日躺在榻上不安分,喜欢扭来扭去,柳萋萋便给她取了个乳名,叫鱼儿。
鱼儿乖巧得很,并不难带,也不怕生人,随意逗一逗就爱咧嘴笑,惹人疼得紧。
孟老太太和苏老爷子每日抢着抱,那场面可是有意思。
有人帮着带孩子,柳萋萋自然轻松不少,身子恢复得也快,就在鱼儿出生后六日,宫里传来消息,端妃娘娘生了。
是个小皇子。
新帝贺铖岐龙颜大悦,当即便下旨封端妃为中宫皇后。
听到这个消息时,柳萋萋抱着鱼儿,神色微妙。
她不知该替朱氏高兴,还是如何,她如今贵为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艳羡,可也代表着她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鱼儿百宴那天,新后朱氏命宫人送来了不少贺礼,柳萋萋看着其中一枚正面刻着“长命富贵”,背面刻着菡萏纹的金锁,若有所思。
翌日,趁着天气佳,也不算寒,柳萋萋便抱着鱼儿进宫谢恩。
乾华殿内,新后朱氏正在逗弄小皇子,听得通传,忙命宫人将人领进来。
来接柳萋萋的宫人依然是紫苏,柳萋萋心照不宣,只道:“紫苏姑娘如今是在伺候皇后娘娘吗?”
“嗯。”紫苏眼神稍稍有些飘忽,“是陛下安排的,皇后娘娘正在殿内等您呢,武安侯夫人请吧。”
柳萋萋颔首,抱着鱼儿缓步入了乾华殿,这皇后寝宫柳萋萋也不是没来过,先前宁FB在先帝耳边进谗言,就曾将她困在宫里,在乾华殿侧殿住了好一阵子。
一路入了内殿,柳萋萋瞥见一个背对着她坐在小榻上正在逗弄孩子的身影,方欲低身施礼,下一刻,却听一清澈婉约的声儿急切地响起。
“武安侯夫人免礼。”
一双洁白如玉的柔荑伸开,将她扶起,柳萋萋抬眼看去,望进那双含笑的杏眸里,一股子酸涩感骤然涌上鼻尖。
相较于上回见面,她已逾一年,她看着丰腴了许多,气色也红润。
柳萋萋还是强忍着泪意,恭敬地道了句“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夫人尚且抱着孩子,这些虚礼就免了吧。”皇后的声儿里也带着细微的颤意,她示意柳萋萋在小榻上坐下,旋即倾过身,拉了拉鱼儿的小手,见她冲着自己笑,不禁喜笑颜开,“这是孟大姑娘吧,真是可爱,眉眼与夫人生得很像,往后定也是个不得了的美人了。”
“娘娘谬赞了。”柳萋萋道。
皇后顺势往下瞧,瞥见鱼儿挂在脖颈上的长命锁,拿在手中摩挲着上头的纹样,似在仔细辨认。
柳萋萋见状道:“这正是娘娘您赐给儿的那枚。”
皇后闻言转头看向乳娘,乳娘会意躬下身子,将怀中的小皇子递给了皇后。
“听闻夫人与我生产的日子相近,我当初选长命锁时,特意挑了一对很像的,一枚给了我的皇儿,还有一枚便在孟大姑娘身上。”
皇后摘下小皇子佩戴的长命锁给柳萋萋瞧,随着衣袂下落,她的左手手腕上赫然出现了道道疤痕,颜色虽不算太深,可奈何皇后肤白如雪,相衬之下,显得格外明显。
柳萋萋瞥了一眼,忙装作没看见般垂下脑袋跟鱼儿玩,皇后亦是飞速放下衣袂,见柳萋萋这般反应,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前这位武安侯夫人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朱氏没有被戳破秘密的慌乱,反是有些释然,她根本不想瞒她的,只不好明说罢了。
“夫人。”她顿了顿道,“听闻夫人的香术在京中一骑绝尘,刚巧前两日我写了一张香方,夫人不如帮我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柳萋萋抬首看去,见朱氏笑意从容,说着这番熟悉的话,亦会心一笑,道了句“好”。
她在乾华殿待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离开,朱氏颇有些依依不舍,让柳萋萋有暇时,便抱着孩子进宫来陪她说说话,柳萋萋应了。
还未踏出殿外,便见一个内侍匆匆而来,对朱氏说了什么陛下今夜来乾华殿留宿云云。
朱氏却是没好气地道了一句,本宫今日身子不适,不方便伺候陛下,还是让宫中其他姐妹服侍吧。
柳萋萋听得瞠目结舌,待出了乾华殿,忍不住问身侧的宫人,“皇后娘娘平素都是让人这么回陛下的吗?陛下不会动怒吧?”
那宫婢闻言笑起来,“夫人不必担忧,皇后娘娘常是如此,陛下从不会生怒。”
她说着,凑近柳萋萋,压低声儿道:“我们陛下呀,可被皇后娘娘拿捏住了,这后宫那么多嫔妃,陛下只往娘娘这儿来,娘娘生产时,险些没了命,陛下震怒之下拿剑抵在太医的脖子上,说若是娘娘没了,便让他们整个太医院的人通通陪葬,可是吓人了……”
这个小宫婢是个爱说的,将新帝对朱氏好的种种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待行至宫门处分别,柳萋萋将能打听到的都打听到了。
她欣慰地笑着,抱着鱼儿,穿过冗长高大的门道,便见一人立在宫门外静静等待着。
远远望见柳萋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自她手中接过孩子。
鱼儿毫不挣扎,甚至在嗅见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后,乖顺地将小肉手搭在他的肩上,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
“阿洵哥哥,你怎的来了?”柳萋萋问道。
“来接你们。”孟松洵小心翼翼地托着鱼儿的颈背,“如何了?今日见到皇后娘娘了?”
关于朱氏之事,柳萋萋没瞒着孟松洵,故而他也知晓。
“娘娘她……”柳萋萋朱唇微抿,“看来过得还算不错。”
“那便好。”孟松洵道。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朱唇微抿,“是啊,那便好……”
暮色四合,夕阳在天边抛下碎金,一片耀眼的橘光落在两人身上,拖出背后两道斜长的倒影。
他们相视而笑,抱着怀中乖巧的婴儿,相互依偎着,幽着步子往归家的马车而去。
作者有话说:
小夫妻日常番外到此为止
后面还有哥哥的回忆篇
还有打算写朱氏与新帝的故事,本来不打算写的,但想了想还是想补充,也是回忆,估计撑死三四章,是过去朱氏如何“勾引”太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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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番外14(有部分正文剧情重叠,慎定)
◎江知颐回忆篇(1)◎
江知颐没想到, 他抱着妹妹的衣裳自崖上一跃而下,却是大难不死。
断崖上横生的树阻挡了他的下坠,在压断了几根枝桠后,他最终被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那树枝离地尚有一段距离, 他浑身不得动弹, 被掩在茂密的枝叶丛中, 眼看着底下走过几波身着黑衣的男人。
他知道, 这些人是在寻他。
寻他和他妹妹的尸首。
他大气也不敢喘, 在树上整整被挂了两日, 才再不见那些人回来。
直捱到第三日,饥肠辘辘, 奄奄一息之时,他被一个上山采药的游医救下。
他自鬼门关走了一遭,再醒来, 摸着自己粗糙发疼的脸,坐在镜前,才发现坠落时被粗糙的枝干划破了脸,已然面目全非。
那游医问他的名姓,家在何处, 江知颐说不上来,只垂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已没有家了。
他眼看着母亲被杀死,整个顾家被笼罩在一片冲天的大火中。
只剩一个妹妹,也不知有没有逃过追杀。
待伤势好了一些,趁游医出门的工夫,江知颐偷偷跑出去, 寻住在京郊的柳氏夫妇, 然那里已是人去屋空。
向邻里一打听, 才知几日前,柳氏夫妇带着一个突然找上门的小姑娘匆匆回迹北老家去了。
听得此言,江知颐愣在那里,站了许久,蓦然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因着伤心,反是因着太过高兴。
他的妹妹没死,她记住了他的话,好生活着寻到了柳氏夫妇。
他并未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个妹妹。
他没有去迹北,亦没有南下去澜州寻外祖父,江知颐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他们带去灾难,让苏家人落得和他父亲母亲一样的下场。
为了活下去,他只能一直跟在游医身侧。
半月后,游医准备离开京城,见他可怜,问他可愿跟着他一道云游四海,颠沛流离。
江知颐点了点头。
他本也无处可去了。
游医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
自那日起,他不再是顾家大公子顾柏灏,而是流连无归处的江知颐。
十年间,江知颐跟着游医走遍了大徵的五湖四海,大好山川,游医用尽法子治好了他伤痕累累的脸,但也几乎彻底改变了他原有的模样。
他及冠那年,游医突发恶疾,病死在了旅途中。
江知颐亲手安葬了这位他视为父亲的长者后,才突然发现天地茫茫,他却是孑然一身不知何往。
只能漫无目的一路南行,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的故乡绾南。
昔日京城四大世家皆发迹于此,晃至他们未赴京城前所居的旧宅时,那被江知颐尘封在脑海中十余年的记忆在一瞬间迸发而出。
而且,好巧不巧,他在这里遇到了一位故人。
宁家家主宁FB。
他正命人捉捕昔日在他父亲顾渊嗣底下学香的学徒。
江知颐记得此人,他曾因偷看了那本《异香录》并效仿书中所载制香而酿成大祸,后被他父亲赶走了顾家。
《异香录》......
《异香录》!
江知颐掩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欲掐出血来,看着宁FB那张熟悉的脸,想起这十余年来几乎夜夜令他惊醒的噩梦,那融在骨子里的恨意在一瞬间沸腾而上。
他终究忘不了。
就为了这本香谱,这位向来慈祥和善的宁伯伯当年是如何逼迫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强忍着冲上前将宁FB碎尸万段的冲动,眼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还是做不到让往事随风,父母的惨死,姑姑的冤屈,这份血海深仇,他必须得报。
当初先皇后被毒杀,他姑母和父亲被刑部定为凶手,断案的人正是当初的刑部尚书,如今的首辅胡钊壁。
胡钊壁此人可疑,指不定便是他联合宁FB对顾家下的手。
江知颐想要报仇,但接近当朝首辅谈何容易,除却科举入仕,他想不到其他途径。
虽是顾家人,然江知颐在香术上的天赋却远不及他的妹妹顾缃绯,不过,在读书方面,他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在绾南入籍,用了几年的时间,一路科考几乎毫无阻碍,最终顺利以会试之名来到鹿霖学院借宿,堂堂正正地回到了京城。
再入京城,江知颐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暗中监视宁FB,很快,他发现宁FB在接触一个叫方系舟的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