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卿瞄了一眼沈玠,正琢磨着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一条鱼忽然从外面蹦了进来。
黑灰色的鱼鳞,上面还带着泥,约莫是附近的溪水里漫出来的,刚好冲了过来。
这条鲤鱼个头不小,看着有一尺来长,洞里干燥,它进来之后蹦跶了没几下,很快就歇菜了。
沈玠看着这一幕,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他对这些没有绒毛又全身鳞片的东西向来不喜。
迟晚卿却面露喜色,“今晚有肉吃了。”
说罢,只见她挽起袖子,徒手抓着鱼来到洞门口,拿出随身带的袖刀,借着雨水处理起来,鱼鳞和内脏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迟晚卿将处理好的鱼穿在一根稍粗的枯枝上,拿到火上开始烤。
不一会,鱼被烤得变了色,鱼身逐渐逼出油脂,滴进火里,发出滋啦的声响。
香味飘出,迟晚卿耸了耸鼻尖,有些唏嘘:“可惜没有锅和调料,不能炖鱼汤,这个天气最适合喝汤了。”
沈玠听见鱼汤二字,眼眸微微眯起,思绪在一瞬间被拉回到六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他当时还是隐雪门的弟子,和师兄外出执行任务,在路上遭遇了伏击,而本该和他并肩对付刺客的师兄,却突然倒戈,挑剑指向他,从背后给了他最深最痛的一击。
而后,师兄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觉得他必死无疑,不必再多浪费力气,这一剑之后,师兄披上刺客递来的蓑衣,转身离去。
他趴在雨水和泥水里,几乎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命运的眷顾远不止此。
一名少女路过此地,将他救了起来。
当时雨下得很大,他身受重伤无法赶路,少女便就近找了个山洞为他治伤。
三天,他高热不退,烧得糊里糊涂,只模糊记得,少女的眼睛很好看,就像晴朗夜空里的闪烁星辰。
她陪他在山洞里度过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他终于退烧清醒,睁开双眼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少女的身影,然而却只在山洞门口看到一碗鱼汤和底下压着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山水有相逢,保重。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叠好收入怀中,端起鱼汤小口喝着,只觉得这是他喝过最好喝的鱼汤。
后来他回到隐雪门,师兄已经被逐出了师门。
这个师兄倒也不是别人,正是裴家如今最得意的长孙,裴煊。
“门主,鱼烤好了,门主?你再不说话我可要自己吃了,待会别怪我不给你留。”
接连几声呼唤让沈玠慢慢从记忆深处回神。
六年前那张模糊的少女容颜逐渐清晰,男人漆黑的凤眸里映出一张明艳秀丽的脸庞。
面前的女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门主,你没事吧?”
沈玠摇了摇头,“无事。”
“鱼烤好了,尝尝吗?”迟晚卿问。
沈玠:“你吃吧。”
“确定不尝尝?”迟晚卿诱惑道:“很香的,你闻闻。”
沈玠:“……”
一条一尺长的黑鲤,烤好之后,一多半下了迟晚卿的肚子,剩下一小半,沈玠丝毫没有浪费,吃得干干净净。
“如何?”迟晚卿问。
“还可以。”沈玠默了默,淡声回答。
迟晚卿在心里“嘁”了一声,只道死鸭子嘴硬。
外面雷雨声大作,雨势丝毫不见减弱。
不知过了多久,迟晚卿双手抱膝坐在那里,垫着下巴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沈玠看了她一眼,“有情况我会叫你。”
得话,迟晚卿嘟哝着胡乱应了一声,阖上了眼睛。
后半夜,雨渐渐小了,沈玠靠着石壁假寐,实际上并未睡着。
有风吹过,树枝跌落梢头,掉在地上的水洼里,溅起涟漪。
沈玠倏然睁眼,右脚猛地对着火堆边的刀鞘一踢,刀鞘顶向火堆,带着火星的木炭随即朝山洞门口飞去。
来人挥刀劈开木炭,却是失了先机,转眼沈玠手中长剑已如灵蛇般缠绕而来。
刀剑相抵,寒芒暴现。
那人借力疾退,向后翻跃,他以为沈玠会乘胜跟上,到时他便有了反击的机会。
然而沈玠却站在原地,从容收剑。
那人不解,手里的刀忽然发出“咔、咔”两声,刀身骤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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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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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看着手里剩下的刀柄,目瞪口呆。
“承让。”沈玠道。
那人苦笑着摇头。
果然百闻不如亲身一试,他在沈玠手底下居然一招都过不了,还是在偷袭的情况下。
他心中酸涩,对沈玠抱了抱拳,转身钻入树林,几息便没了身影。
沈玠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另一边半人多高的灌丛,“出来吧。”
灌丛晃了晃,从里面站起来一道亭亭青影。
是宋清玉。
沈玠抬眸看她,眼神里带着询问。
宋清玉上前两步,正要解释,下一瞬却捂着手臂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咛,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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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迟晚卿睡得正迷糊,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心砰砰直跳,她怔了怔,不禁喃喃:“梦魇了?”
思索半晌,却又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索性作罢。
柴火已经烧尽,只留下一点残存的余温,外面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后现身,银辉斜斜洒下来,山洞里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迟晚卿扶着脑袋坐起身,待眼睛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借着月光扫视了一圈,目之所及却没有看到沈玠的身影。
她心中不禁疑惑,去哪了?
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迟晚卿将袖刀捏在手里,起身贴着石壁向外寻去。
来到山洞门口,只见沈玠站在洞外几步远处,怀里揽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无力地靠着沈玠,似是受了伤,露出的半张脸容颜清丽,然而眉心紧蹙,看上去十分痛苦。
迟晚卿认出女子是宋清玉,顿了顿,正要上前,沈玠听到她的脚步声,侧目看向她,低声喝道:“别过来。”
迟晚卿一怔,这才注意到沈玠四面环绕的道道黑影。
它们有的挂在树上,有的盘在地面,高昂着脑袋,吐着猩红的芯子,瞳孔里泛着荧绿色的光——竟是蛇群!
迟晚卿心中骇然,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蛇身红白相间,虽看不出品种,定是毒蛇无疑,也不知是他们运气不好遇上了,还是有人特意召来对付他们的?
这些蛇数量庞大,暗处更是不知潜藏着多少,他们两个远对付不来,若是不慎被咬上一口,别说林宴舟,便是林从之来了也救不回来。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跑。
想到这里,迟晚卿当即折回山洞,从火堆里取了两个柴棍来。
蛇畏火,她拿着烧着的柴棍驱开一条路,对沈玠勾了勾手,“这边!”
沈玠见状扶起宋清玉,跨步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疾奔,终于在渡过一条溪流后将蛇群甩在了后面。
迟晚卿松了一口气,正要坐到地上,余光忽然瞥见身旁飞来一条蛇,张着血盆大口朝她咬来。
那蛇来势极快,根本无惧她手里的袖刀,眼看她的肩膀便要被那对尖利的蛇牙咬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银色剑刃倏然擦过她身侧,而后只听见“噗”地一声,瞬息间便将那条游蛇斩成了两段。
蛇头滚落,蛇血洒了一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宋清玉看见这个场面,再也支撑不住,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说巧不巧,正好倒在沈玠怀里,沈玠也顺势接住了她。
迟晚卿看见,没说什么,拍拍裙摆上的泥,用袖刀挑着还在淌血的蛇身远远丢了出去。
——沈玠反感这些滑溜溜的东西,还是扔远点的好。
随后她来到溪边洗刀。
翻腾的溪水很快将刀上沾染的蛇血冲洗干净,她却没有立刻收刀,而是将另一只手也放入水中,静静感受山泉水的清凉。
不多时,沈玠走了过来。
他矮身蹲到她身旁,递给她一副素色帕子,“脸上也有血。”
迟晚卿怔了怔,忙接过帕子,抬眸看着沈玠,问道:“哪里?”
沈玠指了指她左边的脸颊,又指了指她的额头。
迟晚卿比划半晌,发现实在无从下手,只好又将帕子递回给沈玠,殷切地看着他:“要不,门主帮我擦?”
沈玠犹豫一二,点了点头。
他将帕子放进溪水浸湿,又拿起拧至半干,然后抬起手,轻轻擦拭着她脸上被溅到的血迹。
迟晚卿双手抱膝坐在那里,低眉顺目,十分乖巧,像只正在被主人顺毛的小猫。
沈玠垂眼看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不由自主地,想同她解释一下今晚的事。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清朗,如同此刻流经身畔的泠泠溪水。
“有人偷袭?”迟晚卿听完开头,出言打断道:“怎么不叫醒我?”
只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这语气听起来像在指责沈玠似的,忙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醒着,才好同门主一起对付那偷袭之人啊!”
沈玠斜了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话,继续道:“遇见宋姑娘则是偶然。”
话说,宋清玉进山后接连遭遇其他门派的围攻和挑战,几番缠斗下来,偶遇沈玠时整个人已是精疲力尽,后来不慎被毒蛇咬伤,沈玠及时帮她封住了经脉,蛇毒才未蔓延。
现下昏迷只是疲累过度,加上一时惊吓所致,并无性命之忧。
不过既然救了她,便不好再将她一人留下,后面的路,怕是只能同行了。
想到这里,迟晚卿心中不免别扭,虽没有表现得太明显,神色间终究淡了些。
这时,沈玠又道:“我已经给裴家人传过信,待天亮他们自会派人来接宋姑娘下山。”
迟晚卿正在收刀的手微顿,没说话,唇角却忍不住上扬,等回到岸上,再看见躺在那里的宋清玉,心情总算没有那么郁闷了。
经过这番折腾,原本黑沉的天幕颜色淡了许多,这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天要亮了。
宋清玉靠坐在树下,目送着沈玠和迟晚卿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眼眶里慢慢蓄起泪水。
不久,裴家派来的人抬着软轿出现在宋清玉面前。
她收拾好情绪,起身上了软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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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晚卿和沈玠走在林间,透过蓊郁的枝叶抬头望时,已经能瞧见不远处的山坳间苍树掩映下的翘角飞檐。
问卷阁,不远了。
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谨慎,万不能掉以轻心。
能在这山里安然度过一夜并顺利来到问卷阁附近的,都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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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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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雨下得不小,整片山都被浇得透透的,今日天转晴,灼灼的太阳光晒下来,水汽蒸腾而起,林子里一时又潮又闷。
迟晚卿热得两颊发红,后颈也起了一层薄汗,她便将头发打散,扎了个高马尾,这才觉得清凉了些。
沈玠见状递给她一片团扇大小的叶子。
迟晚卿挑起眉梢,沈玠道:“方才摘的。”
她接过来扇了两下,别说,还挺好用。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路愈发难行,到处都是密密丛丛的草藤,走在其间,一不小心就会被藤条上的倒刺划伤。
沈玠持剑走在前面开路,迟晚卿跟在后面,也拿出袖刀来,不时砍掉一些藤。
只是这些藤条的数量实在太多,没一会,两人的手臂上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划出了几道口子,都是些细碎的小伤口,虽未出血,但又麻又痒。
在怀疑可能是走错了路时,沈玠让她暂时留在原地:“我去前面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迟晚卿点头应下。
沈玠离开后,她观察了一遍周围,来到一棵两人环抱粗的老树下,将周围简单清理,然后靠着树坐了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袖刀,心里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渐渐地,她觉出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耳边不知何时竟然连一丝鸟鸣声都消失不见。
这不正常。
她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危机感,不敢再留在此处,起身往沈玠离开的方向寻去,边走边唤道:“门主,你在哪儿?门主——”
夏日山中草木茂盛,景致大同小异,迟晚卿在林中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她深吸了一口气,眉心微蹙。
青天白日的,莫非遇到鬼打墙了不成?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不信邪,又走了一遍,结果依然是重蹈覆辙。
第三遍后,她认命般地坐回树下,心里却忍不住回想,到底哪里有问题?
苦思冥想了半刻,她忽然如梦初醒。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迷路,而是误闯了旁人设在此处的阵法呢?
是了,若非阵法,即便她走不出去,沈玠也早该回来寻她了才是。
“一定是这样。”
想通这一点,迟晚卿精神一振,开始认真观察起周身的景物来。
是阵法就会有破绽,只要找出破绽,她便能走出去了。
这时她发现对面的树有些奇怪。
按理说,树都是朝阳的一侧长势更好,枝叶更为繁茂,然而在她正对面的那三棵树却非如此,看上去反倒是背阴的那一面更茂盛。
正待仔细辨认,她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及时扶住旁边的树才没有摔倒。
迟晚卿甩了甩脑袋,勉力维持清醒,可头越来越晕,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顺着树缓缓滑下,最后终于陷入无边黑暗。
再睁开眼睛时,迟晚卿发现自己置身一片花圃,藤条不知何时变成了各种奇珍异草,遍布在她周围,轻风拂过,芳馨阵阵。
迟晚卿看着眼前的场景微微愣神,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噗嗤。”
迟晚卿瞬间寒毛倒竖,拔腿猛地往前狂奔而去,边跑边回头望,可身后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顿住脚步,对着四周高声喊道:“谁!”
“别装神弄鬼的!快出来!”
话音落下,眼前忽然亮起白芒,待白芒消失,只见一名白衣男子骑着一头灰驴从花圃尽头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