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庸一颔首,吴青阳以为他答应了,面色一喜,挣扎着起来,就要开口。
谢知庸先一步说话,止住他:“我猜,你是想说,鸿城那些失踪的弟子,全是你替云乘搜罗的,他们,现在大多好好的待在明净宗,对吗?”
吴青阳身子一顿,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求生的欲望大于一切,他手指扣着坚硬的地,淋漓鲜血从指尖流出:“我、我还知道别的!”
“别的,”谢知庸扯了下嘴角,这是个很淡的笑,却冻得吴青阳身子一颤。
“那些弟子,大多天资聪颖,你说云乘抓他们,有什么目的?”谢知庸好像反问,却没给吴青阳回答的地步,自己先说了出来。
吴青阳心一寸寸冷了下去,他所有的底牌,都被谢知庸揭了个透,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云乘在乎凝光匣,那些弟子,大抵是要用来助他飞升。”谢知庸话落,吴青阳激动起来。
他嘴角扯出狰狞的笑:“谢知庸,你竟然不知道,哈哈哈哈你不知道……”
吴青阳忽然的癫狂让谢知庸皱眉,他复盘自己所说,没想到有什么差错。
吴青阳匍匐往前一寸,他离谢知庸越近,他面色狰狞,想是从地狱出来索命的恶鬼。
谢知庸不会助他出去。
他知道。
那就,他想,拽谢知庸一起入地狱吧。
他低声说,语气夹杂几声阴冷的笑,好想对他的嘲讽:“你知道吗?那些弟子,是云乘拿来防你的。你对他而言,只是一柄早晚弑主的兵器。”
*
坏消息,城郊的雪还是化了。
好消息,化得不多。
越满耗费了不少灵力才将那块雪地的雪补了差不多,她累得气喘吁吁,却想着,上次送的小雪人师兄很喜欢,最近他好像有心事,怏怏不乐,总算能让他开心一点吧。
*
剑刃抵上吴青阳的颈侧,他却不知畏惧地开口:“哦,还有,我看你一副不记得的模样,实在替我们谢仙长担心,谢仙长怕是不记得了,你重伤旬回鸿城那日,可真是,好似一具行尸走肉,你的师弟师妹,差点就命丧黄泉了,你仔细闻闻,你的剑上,没准还有他们的血腥味。”
剑刃入了毫厘,他的本命剑削铁如泥,吴青阳脖颈一道细密的口子。
谢知庸调了下呼吸,再睁眼,把剑收回去,转身欲走。
“不知道谢仙长是不是又头疼了?”吴青阳像阴魂不散的恶鬼,死死缠住了他:“云乘给你下了咒,你这辈子,就只能做他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谢知庸把剑狠狠钉入吴青阳的身侧,再偏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不想活可以直说。”谢知庸和他笑了下,笑容疏离,他抽出剑,抬眸,眼中杀意毕露。
吴青阳屈了下手指,摸到一手泥沙,他咽了几口口水,看着谢知庸的一寸寸地踏入了黑暗。
到地狱来吧。
他想。
*
越满紧赶慢赶,还是在月亮落前赶回了院子。
院子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越满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点想谢知庸了,检查完给谢知庸买的礼物,她掰着手指数星星,希望明天快点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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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物的嘶吼声一寸寸侵入,谢知庸面无表情,手起剑落地又除了一只魔物。
魔物腥臭的血溅到了他的身上,它们太多了,血从他的衣摆,到他的脸侧,零零散散却又十分浓郁。
好像要把他同化。
头疼的感觉终于来了。
谢知庸握紧剑柄,扫了道剑意,方圆几里的魔物便吓得四处逃窜。
他早该想到的,每当他竭力,灵力强盛,细针般的痛意便无孔不入。
原来是为了提防他的。
谢知庸轻哂了一下。
他一寸寸地把自己的灵力抽出。修仙人靠灵力维持自身,抽取灵力无异于将灵魂都剥离出来。
磨骨一样的痛觉让他弯下了腰,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背上好像压了千钧,让他跪到在地,五脏六腑都在被灵力一寸寸挤压,好像下一秒就要不久于世。
谢知庸颤得手都在抖,指尖停不下来的颤剑柄也早就脱了手,滑下去。
他抿了下干涩的唇,唇齿间或出几声压咽的闷哼,手指只是死死撑着地,细碎的石子把他纤细的手指磨出一道道血口子。嘴里腥甜一片,他无力继续支撑,整个人脱力似的倒在地上,喘不上气。
谢知庸想,他和越满还有很多很多个以后,绝不能受制于人。
恰好落了下细蒙的雨,淋到他身上,带走了身体的热意,身子于是冰凉一片。
闭上眼,他好像又回到入门那天,云乘带着和蔼的笑,告诉他,他以后有家了。
没过多久,他被囚进了寒潭,手脚的镣铐重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孟神医换了谢知庸的安生,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如今看来,这片刻安生,也只是用自由换来的黄粱一梦。
好在,他又想,他还有一个嘴硬心软的爷爷,和一颗热烈的、来自越满的真心。
于是他在一片湿潮的空气中微微喘了口气。
第52章 梦碎
太阳渐渐上来了, 黎明破晓,日出微弱的光一点点照在谢知庸身上, 他蜷了下手指, 身体里空荡荡的,力气几乎散了干干净净。
身上鲜血一片,魔物的很多, 他自己的也不少,谢知庸踉跄着步子起来, 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打断重塑了一样,连呼吸都牵扯出疼痛。
他好像迷路的孩子, 只能迷茫地找寻未知的方向。
谢知庸忽然很想见越满。
可是身上太脏了, 谢知庸牵扯了下衣服,粘稠的血附着在上面, 真的很脏。
还是得先回去洗漱,他望着有些黑压压的天边, 平静地垂下眼睑。
*
烛火一跳一跳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歇了,云乘用手罩了下,望着窗外,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变天了。
忽而一声琴弦断裂的声音,震得云乘回神, 他面色一僵,神色不辨。
“掌门?”来汇报的弟子见他神色不对,急急道。
云乘缓了几下呼吸,却还是没能压抑住一腔怒意, 他用掌心按灭烛火,一室于是昏暗下来, 连人影都隐隐绰绰,让人看不大真切。
“……谢知庸近日做了什么?”他问。
那弟子挠挠头:“谢师兄?他好像没干什么。”
“是吗?”云乘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那弟子还不知怎么回话,忽然感觉脖颈一紧。
他被云乘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掌……门……”那弟子不断用手去挣扎,面色红涨,肺部的空气一瞬间都被抽离,喘不上气来。
云乘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那弟子的动作越来越缓,最终,他合上眼皮,无声无息地死了。
云乘把人扔到一侧,用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自己的手,只是神色不虞。
底下有个长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敢吭声,怕自己被牵连。
“江召,”云乘忽然出声。
长老被吓了一跳,忙踏出步来,连眼都不敢抬,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你带人,”云乘敲了几下桌面,嘴角露出残忍的弧度,在幽暗的灯光下,好像索命的无常:“去深谷请孟神医出山——”
江召眉心狠狠一跳,领命,连忙出去了。
*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点小雨,吵得越满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她干脆又仔细把搜罗到的稀奇宝贝检查了一遍,美滋滋地想着今日的安排。
谢知庸说有东西送她,越满忽然想到这个,又给自己找了个事做,开始猜测会是什么,间或又叹一口气——怎么还没到巳时啊!
忽然门声大作,越满起身去开门,意料之外的,门口站着的是面色焦灼的江如歌。
“怎么了?”越满稀奇:“来找我去吃如意糕的吗?可先说好了……”
“还吃什么如意糕啊!”江如歌一把把她揪出来:“谢师兄在你这么?”
“不在,怎么了?”越满见她火急火燎的,知道事态紧张,也正色。
江如歌不知道怎么开口,思虑再三,还是顶着越满的目光,一咬牙,眼一闭:“我爹,他、他带了不少人,去包围深谷,我听说谢师兄亲人在那,担心……”
她话音未落,越满抓着剑就跑了出去。
深谷,孟神医。
越满一时之间思绪复杂,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她只知道。
她必须保下孟神医。
桑椹树被雨冲刷了一夜,叶子落了不少,看起来格外凋零,风过林梢,挂在枝头上的仅存的叶子也遭受不住,晃荡了几下,终究还是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
谢知庸看着院子惨状的桑椹树,弯下腰,捡起几片叶子,握在手里。
越满不在,谢知庸垂下眼睑,弹了几下手里的叶子。
羽毛洁白的鸽子不知何时又飞回来了。
院子空荡荡的,它往唯一有人气的那里过去,亲昵地贴了贴谢知庸的手指 。
谢知庸碰了下它,正打算把它放走。
白鸽飞了好几圈,不想再动弹了,足上的竹简一直往谢知庸手心蹭。
谢知庸摸着那竹筒。
丝线断裂,竹筒落入手中。
他拆开了它。
*
孟神医前些年的时候将灵力散了大半,根本不是江召他们的对手,只能靠着手里的无几的毒粉勉强拖延时间。
一个弟子趁他不备,射出一只箭矢,正好钉入了他的左肩。
孟神医吃痛,很快被其他弟子围得水泄不通。
“云乘还是没放过他。”思来想去,孟神医只能弯了弯嘴角,脸上带着一些很无奈又很嘲讽的笑。
江召和他同辈,是知道这些年的事的,他低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的同僚,只能意味不明地开了口:“为了飞升,必要时可以牺牲一些。”
“我呸!”孟神医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你告诉云乘,没能力的废物,只能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那吐沫不偏不倚,正中江召脸上,他嫌恶
地抹去,语气也狠厉起来:“你以为我想吗?是他谢知庸不识好歹!他若一辈子这样就罢了,我们都会饶他一命!”
孟神医仰天长笑,几乎要将眼泪笑出,他眼眶中隐约是有些晶莹的,他静静地开口:“饶他一命?什么时候,他的命是你们决定了?”
江召懒得和他在这种事情上起争执:“他赢不了云乘的,明净宗的身后,是数以万计的百姓。”
言罢,他挥挥手,将要让弟子将他带走。
孟神医知道,他还在,谢知庸大抵就有软肋,而他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了深谷了。
他一寸寸地扫过深谷,好像要把这一切全映入眼中,身后的弟子又推了他一下:“请。”
孟神医这才发现自己老了,他连深谷的景色都记不下太多了。
罢了罢了,他想,却又忽然想到谢知庸初次和他一起的日子,年幼的孩子睁着一双眼看过来,他一向是冷的,可是最后还是怯怯的,又不好意思地开口,他喊:“爷爷。”
孟神医忽然笑了下,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好像也挺值的。
面前是青石铺成的小路,他曾牵着谢知庸的手,无数次走过,而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握着藏了很久匕首,狠狠地往自己的心口捅下去。
鲜血星星点点,落在青色砖上,又顺着石砖的裂痕,消弭下去。
*
巳时已过,午时到了,只是今日天气不好,乌云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的,半分光亮也看不见,谢知庸静静地在东门等了很久,手心握着那封简体的信。
手心渗了汗,将它攥湿了很多,他握得很紧,手心被指甲划出血印,往外渗血。
“轰隆——”
雷鸣一声,那片盘旋已久的乌云还是落了雨,一开始还只是细碎的,淋在人身上,带走了所有的体温。
谢知庸觉得这比昨夜的雨还有凉。
冻得他好像如坠冰窟。
草丛树梢有隐约声响。
谢知庸回过头,忽然弯了下嘴角。
云乘握着剑,静静地和他对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