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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窝大雁替谢三爷哄得了美人儿的欢心,自是功劳重大,谢知韫原本是想让文悅挑几只看的顺眼的来使,文悅指着一院子的雁说收下,那他自然全都要留着,还给找了十几个经验丰富的鹅倌,好生伺候。
大雁送回云中府那日,南外庄甚是热闹,白玉石桥上听去‘嘎’声一片,鹅倌儿跟赶鹅似的把雁驱赶上了车,浩浩汤汤的落下一路的热闹。
西角园子的侧门敞开一条缝,海棠红的裙裾闪过,回去赵云袖就摔了两个杯子,茶叶飞溅,刚沏的热水泼了一地,小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楚阳晨也知道今儿个外头的动静,讪笑看她:“别忘了,你的本分。”
他这人霸道,在那事儿上霸道,在女人上更霸道,他不介意接手别人的东西,可凡是他沾过的女人,就是抹了脖子侵死,也不准别人再浪出去叫别人使。
赵云袖被他阴鸷的眼神吓得心头一惊,又想起昨夜那个被断了脚的女子,这人在欢愉之际都能说变脸就变脸,狠戾之酷烈,简直已经是阎王跟前的罗刹鬼了。
“奴……不敢。”赵云袖眼皮垂下,胆怯又乖巧。
“知道怕就好,知道害怕,就不至于蠢死。”楚阳晨懒懒坐下,对于这小贱人的殷勤按捏很是受用。岭南湿热潮焖,空气里都像是能挤出来水似的,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但唯有一样深的他心。
楚阳晨逗弄小狗似的在柔软的下巴挠了挠,岭南的小美人儿个个娇俏,即便模样不是一顶一的好,可娇滴滴的嗓音往那儿一趟,云做的身子水揉的劲儿,说是入了仙境也不为过。
等他事情办完回京都,一定多多带几个新鲜货,便是不拿去送人,放在家里自己受用也使得。
赵云袖伺候的他心情舒坦,才敢旁敲侧击的提起不想留在南外庄的事情。
楚阳晨斜目看她,嘴角微微勾起,眼底黢冷,好一会儿才笑着问:“在这儿住的不顺心?跟那几个小子拌嘴了?”她老实听话的一个人,看不出来还有与人不睦的本事呢。
赵云袖摇头,小心翼翼地扒住他的手,“奴只是舍不得爷,爷待奴好,奴都记在心里,奴这辈子只愿伺候爷,随在爷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孩子,什么风月情、事没有经历过,又怎会把她这点儿计量看在眼里,“你舍不得爷,爷也舍不得你呢。”雪做的肌肤玉做的人儿,酣畅之际黄鹂鸟般的啼叫,哪个男人能放得下。
拍拍她的小脸,心下惋惜,就是这张脸差了些,梧桐街的花魁想要出名,也得凭一张惊艳的好皮貌不是,徒有叫人如卧云上的功夫,不能领出去装点门面,还是不入流的货。
赵云袖心下沉坠是,索性使出了最下贱的那一招。
楚阳晨正心不在焉的敷衍她,忽然怔住,连尾椎骨都升起酥麻,再看跪在身前乖巧的狗。
他挑起眉,抓着椅子把手,“贱货,谁教你这些的?”赵云袖错愕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声音舒然而笑,“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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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韫来南外庄是为了亲手捉雁,雁子得了,也打算起身家去,文悅听说后山有个猎场,就动了心思要去看看。猎场的獐狍野鹿全是抓了撒进去的,比外头那些漫天奔食儿的真正野货要温驯得多。
便是这样,谢知韫也怕活物凶猛,万一伤到她,特意吩咐今日只撒兔子,再凑三两只性子温吞的小鹿,别的一应不准送进来。
只是他高估了自家夫人的本事,文悅颤巍巍骑上马已经用了所有的胆量,二人同乘一骑,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回头看,笨手笨脚还要指挥他,“那边!那边!是只白兔!快抓它!”
谢知韫怀里有她,还要引弓搭箭,原本稳稳能中的目标,她又叫又要晃他的胳膊高兴,大半个猎场跑下来,使完了一筒箭,却连只蚂蚱也没抓住。
“谢知韫你好笨!”脚沾了地,她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一只也没抓着,还不如我呢。”
谢知韫正要把马缰绳递出去,听她这话,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另一只手揪住她的后脖领子,笑着问:“抓住了只咬人的大狸猫,还不算厉害。”
“你笨,还想耍无赖,我才不怕你哩。”就他那点儿吓唬人的手段,她早就摸透了,她不光自己得意,还挓挲着手,同莺哥儿求救,“快来拉我一把,小蹄子坏,还站在那里发笑。”
莺哥儿应声过来,手还没摸到指尖,忽然身后有大力气把人卷去,谢知韫利落将她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跟上,文悅吓得尖叫,抱紧他的脖子喊救命,他也不为所动。
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吹着她的衣裳紧紧贴在背脊,她怕的心都不敢跳了,谢知韫把马停下,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将脸埋进他的胸前开始哭,两只手紧紧相扣,力气大到十指发白,哭累了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他,“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鼻涕眼泪全擦在他身上,又狠狠咬他的肩头,脸色苍白,又透着莫名的羞红。方才马跑得激烈,她与他面着对面,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每一次颠动都要撞她,她心里余惊未定,又觉察到那处极为的不舒服。
哭声振聋发聩,悲伤近乎到了极点,撕心裂肺的捂住,叫谢知韫听着都心肝儿颤,“祖宗哎,要不你再咬我一口。”
送到嘴边的胳膊看着都可恨,却被她狠狠推开,谢知韫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了,哽咽声钻进他耳朵眼儿,教他心里发酸,苦涩难捱,方才的一点儿使坏心思与得意也全消散,低头看她眼色,好久好久,才给她擦去泪痕,“我莽撞了,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好。”
不知怎么的,在她面前他的成熟冷静总是不翼而飞,变得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争强好胜的劲儿一股脑都冒出来了。
文悅终于抬头,她哭的太厉害,眼睛都肿了,眯起一条缝,幽怨的看他,憋了一会儿,才挤出仨字儿:“我难受。”
谢知韫猛然愣住,恍然又笑,殷切询问:“哪里难受,跟爷说。”
文悅沉默,却不肯再跟他说话,脑袋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抵蹭,那里被他撞得疼,她要怎么说,她怎么开口啊。
谢知韫揉揉额角,有点儿烦,她一落泪,他就没了主意,打马回去,她就闹着要回家,也不管天色将黑,马车上了山路,小人儿又忽然叫停,喊了莺哥儿来,耳语几句,叫她快去。
谢知韫赔笑,“跟那丫鬟咬耳朵都说了什么?叫爷也听听。”
山路昏暗,六角明灯的光亮从车笭外照进来,明艳的眸子透着水润,楚楚可怜叫人心疼,文悅嘴巴一瘪,转过身子不理他。
碰了一鼻子灰,谢知韫有些患得患失,就在他垂头闷闷不乐之时,耳朵忽然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揪住,抬头,小人儿睁大了眼睛厉害他,“你快给我道歉,给我赔不是。”
圆溜溜的大眼睛是直白的威胁。
好像在跟他厉斥,台阶给你放这儿了,你下不下!
谢三爷笑的满意温润,暗淡的眸子里也映着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全怪我。”他服软的本事顺滑,圈着她的肩膀,离她更近一些,“夫人想怎么罚我?”快说,快说,他都全盘受了。
只要晚上睡觉前她心情能好,怎么着他都愿意。
忽如其来的熊抱,文悅不情不愿的哼他,“罚你也白瞎,你嘴上应承的乖巧,从来都不改的。就你打马野了似的横冲直撞那会儿,硌……撞……顶……”
想了七八个字眼儿,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能说出口,“我不管,反正我疼!”
她羞的头都想埋下去了,偎在他的怀里,做鸵鸟状,“都是你的错,你得哄我。”
他这还不算哄么?谢知韫失笑,俯身在她额头亲了亲,“我好像听明白了。”
他在笑,笑的像个大无赖。
小手拧住手背的一点儿皮肉,揪起转了半个圈儿,“憋住,再笑,我要你疼哭。”
“不敢了,不敢了。”男人连忙撇清,脸上笑意更深,只一刻端正了颜色,又凑到她耳朵边哼哼,“夫人生气如娇花怒放,皱起眉头也是可爱。”
“你今天不准回屋!”她郑重宣布。
谢知韫还笑,丝毫没把她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吃定了她的心软,多大的火气还不是几句好话,再讨巧卖乖就能哄好了,她生气炸毛,可比谢小胖可爱多了。
然而,等到半夜马车到了家,绣着花的青红门帘放下,谢知韫用力也推不开门,再望望灯火通明的窗户,和廊下幸灾乐祸‘喵喵’叫的雀儿。
花盆边上蹲着的谢小胖‘吧嗒’一声从台子上跳下来,窜上窗台伸爪子扒拉,细碎的动静敲开了窗户一角,纤细的手腕探出来,抱着猫进屋,又重重落下,窗户磕在窗棂,脆生生的,敲的谢知韫心头一颤。
完蛋了,这怎么还带记仇的呢?
“璨璨……璨璨开门呀……”
谢知韫叩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喊了许久也没有脚步声,他清清嗓子,睨一眼跟前的丫鬟婆子,“都转过去,把眼睛闭上。”
没人看着了,他才把耳朵往门缝去贴,耳廓才捧着木门,忽然有风把他往屋里吸,得亏他手头扶着门框,要不然非得跌跤不可,看清面前站着的人,面上又改笑意,“璨璨,好璨璨,夜深了,饶我这回,教我进去呗。”
小人儿似笑非笑地看他,抓起春桃手上的枕头往他怀里塞:“你去睡书房,三爷里里外外的事情忙的不沾脚,早些休息,可别误了明儿的买卖。”
“不忙不忙。”谢知韫抱着枕头辩解,仍是被冰冷冷扫地出门。
小人儿从推开的窗户探头,哼他一声,“不忙也得忙,你不好生经营,我还要买新头面,漂亮衣裳呢!”
谢知韫又追去窗户,迎面只得了个‘啪’的一声清响。
得,漂亮头面要买,又不舍得戴给他看。
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大月亮,谢三爷无奈叹一口气,睡书房?那必是不可能的!他夫人娇气,气消了还得他第一时间去哄呢,他就是在门口守一夜,他也不睡书房。
屋里吹了灯,谢小胖喵呜两声,也安静下来,谢知韫在门口站着,一院子的婆子丫鬟谁也不敢走开。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哀怨之际,屋里忽然传出细微声响,“窗户锁了,门又没锁……”他真笨,一回推不开门,就不知道推第二回 ,第三回么?
谢三爷顿时容光焕发,枕头也不要了,暖呼呼的小人儿抱在怀里,桂花味儿在鼻息间缭绕,他才觉得心落了安稳打的地方,“璨璨。”他的呼吸太烫,呵在她的脖颈,叫人颤栗。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一个人。”他手脚并用,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我也舍不得你。”
“才没有呢。”文悅口不应心,“是……是屋里太黑,被子也薄了,都怪莺哥儿,还没大暑呢,就把厚被子给收起来了。”
“怪莺哥儿,明儿爷替你收拾她。”谢知韫在她面前是不讲道理的,鼻尖在纤薄的背上蹭了几下,不满于消瘦的蝴蝶骨,将她翻了个身,按着小脑袋在自己心口,低头就能亲到她的头顶,“好璨璨,那儿还疼么?”
文悅被他亲的迷迷糊糊,眼睛闭着,说话也含糊起来,“才没有舍不得你呢,我是怕黑,怕冷……”
沐浴后的干净清爽叫他忍不住的想要亲近,谢知韫在蹙起的眉间亲了亲,抚平她的情绪,又不放心小心去探那处的现况,混沌之际唇边溢出意思叮咛,呼吸声都沉重一些。
“你别闹,我好累。”两只手抱住他胳膊,半梦半醒的眼睛泛着泪花,她真的好困,骑马也累,坐在马车里晃荡一路也累,还要腾出心思跟他生气,她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了。
谢知韫本来根本没有闹她的心思,可经过提点,倒是被勾起了馋虫,掐掐抱抱,占尽了便宜,等抬头去看她的脸,却发现小人儿早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呃……夫君……”她睡意浓浓,却嘟囔着喊他。
无声的鼓励最为致命,他像一只得到主人奖励的大狗,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好璨璨,再喊一声。”
睡梦里的文悅也乖得叫人稀罕,“夫君……”她不光喊他,还把露出被子的脚缩了回去,自然而然踩在他的脚背。
谢知韫如同钻进了一场绵长的美梦,自动忽略了她后面碎碎念叨的‘孙大圣’‘猪八戒’‘御弟哥哥’的胡话,他只听得见‘夫君’两个字儿。
棉雪融于泥土,她是最温暖的那一缕春风,吹起他混沌迷茫中的尘埃,从那梦里才能记起的甜甜桂花糖,到如今身畔的温暖,谢知韫将所有的贪婪倾泻,猖狂放纵,疾风骤雨。
转天一早,谢三爷带着他的枕头,踏踏实实在书房落了户。
上房叫了热水伺候,文悅在屋里抽抽噎噎地哭,莺哥儿红着脸从里头出来,撞见三爷在门口徘徊,好心想上前劝两句,可一想起那遍布着的青红,小丫鬟吞了吞口水,低头没敢说话。
谢知韫观其颜色,大略猜到了屋里的情况,他站在门口,思索着该如何好言央求,可想了许久,也没敢开口,提起口气,但愿她还肯同他发火,谢知韫轻手轻脚进屋,文悅以为是莺哥儿拿药来了。
擦着眼泪哽咽,玉臂从桶里探出来,连手腕儿上都是嘬出来的淤红,“把药给我,你出去吧。”她浑身都疼,可上药的地方不好叫外人看,就是莺哥儿她也害羞。
“璨、璨……”谢知韫一句玩笑话也不敢说了,连喊她的乳名,都小心翼翼。
“你给我滚!”迎头一捧洗澡水,顺着谢知韫脑门儿淋下。
“我……我来给你上药。”
“上药?”文悅拿白眼睨他,她身上的这些青红疼肿,或啃或咬,哪一处不是这个混蛋作下的祸,“你滚开,离我远点儿,我还能多活几天儿。”
谢知韫自知理亏,还真的老老实实睡了几天书房,说是老实,实则也并不老实,夜里他规矩得很,不用说就自己抬腿出去,可一觉睡醒,这人又莫名其妙躺在她身边。
文悅记仇,仍是不肯理他,一句话也肯跟他说。
谢知韫不是坐以待毙看天命的人,一连推了几日的行程,他早出晚归比码头跑买卖还要勤快,今日才大功告成,一身狼狈的叫人抬了个箱子回来。
“夫人,我回来赔罪了。”撵走跟前奴仆,谢知韫把态度放得很低。
“哼。”文悅冷哼,不接他的话。
“不看僧面看佛面,为夫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还求夫人看在孙大圣的薄面上,饶我这回呗。”箱子揭开,里面堆的全是孙大圣的泥人儿,花花绿绿,多是不甚精美,文悅粗略瞥了一眼,又看看他,抿着嘴将脸别开。
谢知韫眼神温柔,贴了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气馁,卖乖从怀里又掏出个小盒子,打开给她看,“我手笨,学了好几日,就做出来的这个是最好的。”
见她脸上线条明显柔和了几分,他趁热打铁,“上回去南外庄,怪我疏忽,把夫人的孙大圣给弄丢了,看我诚心,今儿个我又给寻回来了,就是看在孙大圣的面子上,夫人再疼疼我,好不好。”
文悅就着他的手打量,确实做得精致,抿了抿嘴,从盒子里把大圣拿出来,捧在怀里,还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