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丫鬟梳洗吹灯,竟兀自在外间小床上躺下了。
文悅不高兴地坐起来,隔着帘子朝外间张望,大桌子上的灯还没熄,却也没人走动,莺哥儿肯定是在外头睡着了。
那个坏丫头!文悅不好意思把人叫起来陪她,气鼓鼓又倒了下去。
人生气的时候耳朵也灵敏许多,漫长的一阵寂静过后,忽然外间传来开门声,许是莺哥儿醒了,门又落上,脚步声渐近,她偷偷将被子蒙住脑袋,想要猛地吓莺哥儿一跳。
倏地,床沿微微陷下一块儿,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嘿!”字儿呵了一半儿,鼻息间便是热乎又熟悉的味道,她憋了一肚子的坏主意霎时散去,像只泄了气儿的河豚,眉眼也缓缓垂了下来。
抓着被子的手捏了又捏,她才没有不高兴呢,可眨眨眼睛,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谢知韫……”
小人儿又哭又笑,扎进他怀里,哼哼唧唧哭了一场,又想起他在外头败坏自己名声的事情。
揪着他的耳朵,撑起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审他:“你跟韩峥很熟么?你告诉他我看什么书,还能大晚上的钻进他家后宅?”
谢知韫睁一只看她,又疲惫合上,指头勾着她的指头晃了晃,挨着温热的感觉,才觉得自己从虚浮的云上踏踏实实站在了地上,“不太熟,不过以后他就是你兄长了,你在外头受了委屈,除了爷又多了个人站出来为你出头。”
柔软的小手被他扯到了心口,连带着她也跟着扑了上去,鼻息间是熟悉的桂花香,心都跟着软绵绵的,谢知韫一本正经继续解释:“爷是翻墙偷偷进来的,韩家言情书网,韩峥念书念的呆了,爷隐晦的同他提过,他却不肯。”
说罢,他又睁开眼睛,“爷只能待一会儿哦,你睡着了爷就走。”韩老员外本就是被他那夫人按着脑袋才认下的这个女儿,要是知道新进府的小姐屋里钻进了男人,恐怕七.八辈子的圣人礼教也按不下老员外要打人的心了。
“就一会儿啊?”怀里的小人儿撇撇嘴,蹭着脑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他的心跳,“我今儿看了好几回热闹,有好多话要同你讲呢。”
谢知韫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那爷就做一回登徒子,今晚不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030章
文悅早起是被外头热络的动静惊醒的, 韩夫人嗓门儿大,在她面前说话总是带着笑,门口同春桃闲话两句, 文悅就睁开眼了,侧头瞥一眼, 天已大亮,太阳透过窗户纸, 拉长的影子能照在她的绣花鞋上。
文悅一个猛子坐起,心下直念丢人。在家赖床也就罢了,怎么在外头也能赖床,她才装了一天的斯文娴静, 就四处透风的露相了。
“唉……”她懊恼叹息,肩膀软塌塌松了下来, 又忽然想起一事, 话噎在喉咙眼儿里往身边去摸。
被褥底下一片冰凉,万幸, 万幸……谢知韫早早的就走了,要是他这会儿还在,叫外头的韩夫人捉到, 真真是七.八辈子的老脸都要丢光, 再见不得人了。
“啊……”
长出一口大气,混混沌沌的睡意被方才的一惊一乍散的干净。
春桃耳朵尖,听见细微的动静就推门进来, 见她醒了,弯起眉眼笑:“主子, 这府里的夫人来了, 说要带您去求端午香。”
趿拉着鞋子下地, 文悅认真的在系里衣带子,听见她说,头也不抬地问:“端午香?这么快就五月五了?”五月五划龙舟、包粽子,平江府又多水泊河湖,龙舟队伍组建起来,外头该是有热闹动静才是啊。
春桃把手上的小袄撑开,道:“还不到五月五呢,这府里的嬷嬷刚刚才讲的规矩,说是未出阁的姑娘得赶五月五前头去请端午香,头一炷保平安,二一炷护姻缘,里头讲究挺多,奴婢从前也听人家说过,只没亲眼瞧见,不大清楚。”
谢家子嗣不旺,也是打奶奶进府,家里才有点儿热闹劲儿,前头奶奶又是跟三爷上着劲儿,一天三回的闹死闹活,就是有这么个规矩,三爷把庙给抬家去,奶奶也未必肯多看一眼。
“那出了阁就不用去了?”文杜氏眼里有银子,有侄子,就是没有她这个女儿,吃饱穿暖有喘气儿,已是天大的怜悯了,更别提什么女儿家的祈福求香了,菩萨面前那可都是银子,从文杜氏手里多掏一个子儿,都是要她的命。
春桃答不上来,摇头作不知,许是韩夫人在外头听见她们说话,叩门催促,把莺哥儿打发进来,主仆俩才止了声,相互看一眼笑,不再提刚刚的话茬儿。
梳洗穿戴,韩夫人才笑眯眯进屋,拿了个鹊上红梅的香囊给她戴上,“我也是才有了姑娘,不知道你们小姑娘家都喜欢什么,这图样还是我在京都时候在老端王妃哪里瞧见过的,她家小孙女带的就是差不多的,可惜我这当娘的针线活一向粗糙,没人家做得精细。”
文悅捧着香囊高兴,她还是头一回以女儿的身份收到礼物呢,“谢谢母亲!”她笑的嘴角都咧开了,一口小白牙亮晶晶。爹爹还在的时候,她也只收到过书,可那会儿她不识字,拿着书也看不懂。
韩夫人爱怜地摸她脑袋,小声同她说秘密:“你大哥哥榆木脑袋,他看不出好赖东西,从前我那点儿针线活儿啊,糊弄他就足够了,如今我也得了姑娘,且等我几日,我这当娘的再给我闺女做更好的。”
谢家送来的那个大夫真是个神医,不过月余,前几日她去峥儿房里探看,施针的时候都能听见他喊疼了,喊疼就好,喊疼了就还有知觉,慢慢的医,去腐生骨,她的峥儿肯定能好。
韩峥的腿有了愈好的征兆,在韩夫人眼里,文悅就是大福星,更是真心实意要待她好了。
“其实……女红这些,我也做不好。”文悅不好总是收人家的东西,可有来有回的还礼她也做不到,她那些粗制滥造的针线活儿,也就谢知韫看着能亏了心的夸出口。
韩夫人怔住,忽然又笑,拉着她就往外头走,嘴里安慰:“罢了罢了,咱们娘俩啊,上辈子必是亲生的,才有这辈子的缘分,针线活不好也不赖你,也是随了我,跟前儿养个手巧的丫鬟,谁还闲话咱不成。”
韩夫人也是打了主意要做好当娘的分内事儿,熬了两宿还请跟前儿的嬷嬷帮着打了把手,才好容易缝出来个香囊,她正发愁以后更大更巧的绣活儿要怎么糊弄呢。
听到文悅自言针线活也不好,暗暗舒一口长气,不好才是最好的!母女俩谁也别难为谁,那些熬瞎眼的破烂玩意儿,谁爱缝谁缝去!
“烧头香可不兴吃早饭,拜菩萨要虔诚,咱们都饿着肚子求她了,才能百应百灵。”韩夫人煞有其事的嘀咕,放下车帘,又将角落的小食盒拿出来,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盘绿豆糕和温在壶里的热茶。
马车里只有母女两个,韩夫人得意的将绿豆糕递给她一块,“人前的规矩,人后可得学会讨巧,点心又不是饭,待会儿还有长长的石阶要走,垫垫肚子,省的路上昏过去,也显得咱们娘俩身子骨比别人强。”
文悅惊的呆住,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当家夫人,连糊弄人的手段都是一套连着一套的。
然而,等到母女俩下了马车,到山脚石阶前的时候,她不禁在心底暗叹韩夫人的英明妙算。
长长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许是庙里的菩萨比别处灵验,才一会儿的功夫,跟前就停了三四家子的马车,还有两家是熟人,笑着上前跟韩夫人打招呼。
“这就是您新得的那位宝贝千金吧,模样真好。”体面人说话一向好听,明面上韩家说是与这姑娘八字相合,才认下作女儿的,便是私下里明白真相,也个个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有福相,我瞧这眉眼,跟她兄长还有几分相像呢。”
文悅负责低头害羞,不管什么胡说八道的言语,她都笑着只听。
韩夫人亲昵的拉着她的手,挡在前头,与众人说话:“那可不,我这女儿与我投缘,模样戳个儿好比我年轻那会儿,自是与她大哥哥有兄妹相。”
妇人间嚼舌头的较量,不显山露水,却句句朝人脖颈子上戳,得亏韩夫人在京都的时候历练惯了,比着更绵里藏刀的场面也经历过不少,一句话就把那人话里的歧义给堵了回去。
说话的人被吔了一下,施然又笑,“您如今是儿女双全了,可是好福气呢。”
韩夫人与文悅更亲近,“那可不,她大哥哥是个不张嘴的葫芦,她父亲又之乎者也的不离口,好容易得了个贴心窝窝的小棉袄,可不是好福气么,要我说啊,你也去找惠明大师求上一签,得个一儿半女,跟前儿也有个贴心的指望。”
“呵……”说话的夫人笑的都出气音儿了,她夫君曾与韩亭颐同朝为官,可韩家那个却守着这母夜叉安安分分几十年,即便是韩亭颐春风得意在先帝跟前儿最露脸的那几年,也不曾动过休妻纳妾的念头。
再看自家那个混账老王八,她名下养着六个儿子,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只有大儿子一个,另外还有七个丫头,最小的才三岁,比她的小乖孙女还要小四五岁呢。
人比人,气死人。也恨这母夜叉命太好,眼看着膝下独子要废,韩家的族亲都已登堂入室,在他们娘儿俩脸上蹦跶了,又莫名冒出了个拦路李逵!
那夫人脚下晃荡了几步,仍是笑盈盈的,扶着婆子丫鬟,点点头,先一步领着几个庶出的女儿往山上去。
“这是个坏了心肝儿的嫉妒鬼。”韩夫人怕文悅天真单纯,没听明白刚刚口水官司里的言外之意,便为她解释。
“那我不理她。”文悅乖巧点头。
韩夫人却冲她摇头:“傻孩子,怎么不理。”她附耳嘱咐几句,文悅恍然明白,韩夫人又交代,“见人见喜,虽说是不能委屈了自己,可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韩峥自小聪明早慧,念书学习从来不使人担心,人际交往上更是有自己的主意,韩夫人在后宅历练了几十年,熬出的这点儿经验本事一直苦于无人可传,文悅乖巧听话,把她教的东西视为宝贝,韩夫人自然事无巨细的恨不能全都教了。
母女俩有说有笑的上山,也不急着求头一炷香,路上累了还得歇脚,等方才见过的那一家子要原路下山,韩夫人才牵着文悅的手迈步踏进山门。
韩夫人健谈,逢年过节也会使人来送香火油钱,算是熟识的香客了,母女两个上了香,大和尚还给送了一道解签,韩夫人笑着婉拒,另换了条保姻缘的红缎子,叫文悅在姻缘树上找个顺眼的枝条系上。
临近晌午,寺庙备着的有斋饭,韩夫人嫌庙里的斋饭不好吃,哄着文悅要回家亲手给她道家乡小食,母女俩打山上下来,却瞧见韩峥坐了轿子来接人,身旁还站了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谢知韫。
“你们两个臭小子怎么来了?”韩夫人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怯,笑意里带着讨好,又去斥谢知韫,“可先说好,可不准胡来。”如今小丫头是她的女儿了,她又广而告之的领着到人前给众人看,才坐实的身份,可不敢出丁点儿差错。
“我与了之兄在书局巧遇,了之兄说要来接人,我今日无事,又好凑热闹,就跟着来了。”谢知韫说的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他眼神真诚,若不是总要滴溜溜转着往韩夫人身旁瞥的话,还真能把人唬住。
韩峥抿了抿嘴,眉头微微蹙起,十分不满意谢知韫的胡说八道,“我竟不知,我家书房什么时候改做书局了。”分明是谢知韫这大麻烦热络地抱了本孤藏来给他面前显摆,威逼利诱的哄着他过来的,这也算偶遇?
说谎的只当听不见他在拆穿自己,搀着韩夫人上轿,又热心肠的扶了一把韩家的小姐。
文悅坐进轿子里还在偷笑呢,这人说到了韩家就要大半个月看不着他了,才不是哩,这才第二天,他每天都在,哪里看不着。
轿子外有轻轻扣窗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文悅凑到窗口故意不肯声,帘子被掀起一角,谢知韫抬眼就看到一双弯成月牙的眉眼,“好啊,你还幸灾乐祸?”
他随轿子一起慢慢地走,文悅怕他跌跤,摆手教他回去。
谢知韫磨了磨牙,不好意思跟她讲早起自己在后门被韩峥挤住的事情,“我这几日要忙,我怕你不知道,要心里着急,就过来跟你说一下。”她性子娇,急的时候没主意就要抹眼泪,自己又不在跟前儿,她哭了也没人来哄,该如何是好呢。
“很忙很忙么?”文悅抓着他搭在窗口的手,歪着头认真问,“是大买卖?”
谢知韫点头:“等忙完了,给你打两套新头面庆祝。”
“你辛辛苦苦得忙,怎么还有我的功劳呢?”
“爷在前头忙,夫人在家里惦记着爷也是忙,一分一厘的银子,夫人都占一半儿功劳呢。”他也不怕左右轿夫听见,大庭广众的就说这些话。
“你随口一说,我可真听进耳朵里了。”文悅扬眉而笑。
后面韩峥的轿子里传出咳嗽声,就差没把提醒的话直白呵斥出来了,文悅催了又催,某人才不舍的撒了手,摸后面钻回自己的轿子。
果然,等到了韩家,没等韩夫人开口留客,韩峥便板着脸把老娘跟妹妹送回了府门,他撑着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宛如南天门的小将。
“多谢子詹兄一路相送,回吧。”
子詹是谢知韫的字,韩峥喊得亲近,话里却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我……你……”谢三爷稍有的被人噎住说不出话,“大中午的,蹭一顿饭……总该吧?”
韩峥手里拐杖在地上点出声响,“别人能留饭,子詹兄却留不得。”不容谢知韫发问,他又开口,“婚约在身,子詹兄无所顾忌,我们韩家可是有那么多亲戚朋友生着嘴呢。”
谢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族亲在身边碍眼,不知道人言可畏的厉害,那小姑娘既然敬茶磕头认在了他母亲名下,日后便是他的妹子了,谢知韫不顾,他应哥哥的却不能不顾。
一句‘婚约在身’谢知韫也不敢胡闹了。
老.祖.宗的规矩,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小姑娘却是个脸皮薄的。
谢知韫不顺心的摸了摸鼻子,没好气地夸韩峥:“你这大舅哥,还怪尽责的。”
残腿有了希望,韩峥整个人比从前都活泛许多,说起话来也有了几分挤兑人的心思,“小子,再熬一熬吧,半个月后,哥哥我请你吃酒。”
谢知韫:“……”
韩峥大大方方地撑着拐进府,马上叫门子将大门落栓,仿佛迟一瞬,外头就有登徒子能闯进来似的。
才走出几步,韩峥忽然停驻,眼神瞥向倒座房前的小花坛,几簇青翠花木后头,分明有两个人藏着呢。
藕荷色的裙角细细的动,韩峥敛了敛眸,嘴角微微掀起,小姑娘活泛一点儿,总不是什么差事儿。他刚要装作没看见,扭头正想走,忽然又从花坛另一边看到了品绿夹袄。
韩峥提一口气,另一个人他也猜到了,拐杖点着地面,一步又一步的逼近,蹲着恨不能钻进地缝的小丫头手都是在颤抖的,就听声音从头顶响起。
“母亲,妹妹……你们两个在这儿做什么?”
“啪嗒。”文悅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崴脚就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