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韫知道有戏,慢吞吞起身,在她身旁坐下,离得不近,又黏连着抓她的手不放,“我做了一箱子呢,跑的,跳的,挥金箍棒的,全都有呢。”
粗粝的手上磨出了茧,在她白嫩的小手上揉搓,她就是笨蛋也觉察到了。
文悅嗔着他看,好一会儿才翘起嘴角,抽手拍他的手背,“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谢三爷心里长出一口大气,千辛万苦,还得是孙大圣神通广大,今晚他终于不用在瞪眼窝在书房那张小破床上熬时辰了!
作者有话说:
第029章
孙大圣的威力撑不过几个月, 谢三爷到底还是一个人独守空房了。
倒不是他又作茧自缚,惹了小.祖.宗不高兴,而是婚期将近, 大婚前半个月新人不得见面。
也是谢知韫的手段,求到了已致仕还乡的韩老员外跟前儿, 将文悅认在韩家名下,大婚之日, 也是风风光光从韩家迎娶。
韩老员外是先帝一统天下后的头一届恩科入仕,老员外文章写得好,先在翰林院任差,后得怡亲王赏识, 为先帝器重,及告老还乡, 已是颇受器重的二品黄门郎了。
按理说, 依韩家的身份,断然是看不上谢知韫那点子门路的, 韩家虽不是功勋世族,可天子近臣的身份,又有京都的交情尚在, 地方官哪个不见面矮三分, 赔个殷勤笑脸儿呢。
偏韩家独子半年前遭了难,与人械斗,断了一条腿, 自此与官场无缘。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韩家公子失了前程, 饶是韩老爷子在京都有天大的体面, 断了承袭,不过三五十年,也得烟消云消,泯然众人矣。
只这一样也就罢了,韩老员外又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攒下的那点儿积蓄这大半年来又是请名医看病,又要拿人参鹿茸吊着丁点儿希望,韩家公子折了的那条腿没医好,韩家的日子反倒是快先没落了。
“你叫我去认亲,怎么还使得自己带着奴仆丫鬟呢?”文悅坐马车去韩家,谢知韫非要跟着送她到地儿,“还有哦,不是说大半个月不能见面儿,你这会儿在这儿,那日子是不是还得往后数一天。”
“不用。”谢知韫埋在她脖颈,没好气地笑道。
念书写字上怎么没见她这么较真儿!
“你舍不得我呢。”文悅摸了摸他的脑袋,把吃一半儿的青梅递到他嘴边,笑的像家里廊下的那只雀儿,聒噪又得意,“其实我也舍不得你,我本来胆子就不大,你又不在跟前儿,万一韩家的人不好相与,我孤苦伶仃的,连告状的人都没。”
她心思不多,也是在谢知韫的庇护之下才知道什么叫做情窦初开,谢知韫什么都纵着她,恨不得把从前十几年的娇生惯养给补出来,被他宠惯了,她在感情上自然是直白的热烈,喜欢他,依赖他,也是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夫人所言极是。”落寞的某人连连点头,迅速翻身,眼神熠熠,“那就带上我吧,有爷在,还个人给你做伴儿。”
文悅笑出声:“带着你……夜里藏床底下?”偷奸的才往床底下藏呢,话才出口,她就打嘴,“呸呸呸,我又说错话了。”
“那你要爷藏哪儿?”谢知韫喜欢她的明明白白,更喜欢看她羞到红了脸的样子,“爷是光明正大,过了三书六礼的那种,自是不能去那见不得人的地儿,要藏啊……”
他吊人胃口,手指在她眼前比划一圈儿,最后落在她的额头,“也得藏被窝里,热了能给夫人打扇,冷了还能给夫人暖床呢!”
颇为得意的语气却说出这么狂妄无赖的话,文悅撕他的嘴,“你不知羞,都吃了我的果子了,怎么就堵不住你的嘴呢。”
谢知韫笑着并不躲闪,看准了机会张嘴把她的手指吃进嘴里,腿上使力把人堵在角落,又抓住她的手腕亲吻,一下又一下,吻得很慢,细碎的,丝丝入扣。
“你吃个果子吧,酸的,好清醒。”文悅面腮泛红,低头别扭抽手,把小几上的果盘往他面前推推,生怕他这会儿闹起来。韩家宅邸离得不远,城东城北的距离,过了最热闹的几条街,就快到了。
谢知韫又好气又好笑,叹一口气身子后倚,又觉心口憋闷,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索吻,亲了好几下才饶她,抿着嘴笑骂:“冤家,看见你爷就没醒过。”
他亲出脆脆的响声,文悅怕叫外头的人听见,捂着热乎乎的脸把他推远,“待会儿我还得给人家磕头呢,你别叫我丢人。”
透着水的眸子惹人爱怜,她又咬着唇,又娇又怨的神情,怎么叫人不生出欺负她的念头。
谢知韫心下无尽懊悔,早知道……早知道昨晚他就不该心软的饶她那回,大手覆上,捂住她的眼睛,“你在韩家可不准这么看着人说话。”欲拒还迎,没有的心思也得被她给看出来。
“为什么?”文悅从指缝里窥视他的表情,眼睫眨眨,故意对着他的手心儿吹热气儿。
男人默了一瞬,似是在斟酌措辞:“韩家乃言情书网,本就指着科举荣耀门楣,不过三五代传承,也能与那些世家比肩,如今他那老来子出了这事儿,又没个孙子顶上,越性把规矩往严苛里卡,男女不同席,笑不露齿行不先足,这些都有人时时盯着呢。”
他越说越近,灼热的鼻息呼出,烫的她脖子痒痒的,心里怕怕的,“谢知韫,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谢三爷花重金为她攀上的这门亲戚,自然是不能回去的,马车在韩府门前停驻,正门口早就有婆子备着轿子来接,“是咱们家的小姐吧?”
谢家的马车华贵,那婆子也是会说话,文悅才从车里探出头,没踩上杌凳婆子迎上来,一路吉利话搀着人上了台阶。
今日谢知韫不能出面,他在马车里坐着,看人进了府,才惴惴不安的离去。
文悅一路被簇拥着到上房,婆子路上已经交代了,她依着叮嘱敬茶磕头,韩夫人模样和善,看着她笑,就像是瞧见了自家出远门儿的姑娘一般,听她喊了一声‘母亲’,便上前拉着她的手,满意端瞧她的品貌。
“这是你大哥哥,韩峥。”韩夫人热络的指着一旁的儿子给她介绍,“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妹了,你有个什么大小事情,只管同你大哥哥讲,你们兄妹两个互相帮扶,也是有了依仗。”
韩夫人说话时扬眉,分明是意有所指,文悅转了转眼睛,也觉察到韩家莫名的气氛,最后将目光落在坐着的年轻男子身上,瞟一眼,都没瞧清楚人长什么模样。
“大哥哥好。”
坐在上首一直板着脸的韩老员外也开口,“那个是你堂兄,一样是你哥哥。”
韩峥邻座的另一个年轻男子起身,不等她说话就先开口:“我叫韩成业,堂妹若不见外,可以喊我成业哥哥。”
觉察到韩夫人抓在她腕子上的手微微紧了一些,文悅当即通透了韩家的官司,她抿起嘴笑,低着头规规矩矩的福身,却并没有随韩成业的意思,而是疏离地喊了句,“堂哥。”
“好姑娘。”韩夫人满意地拉着她坐下,又亲自领着去看为她准备的小院。
韩夫人收了谢家的银子,又承了谢知韫一个天大的人情,自然不会怠慢了小姑娘,而文悅自小又跟着文杜氏在茶馆长大,南来北往的人海了去,她还提不动铺子里的烧水壶就已经学会了顺着人说话。
不过半晌,韩夫人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新得的女儿。
“你大哥哥沉默寡言的,不过他心不坏,从前还去学里念书的时候他就不爱说话,出了这事儿,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儿也没了。”
韩夫人是韩老员外未势起时便娶进门儿的媳妇,出身清苦,却强势能干,少年夫妻一路从平江府的清苦门第跌跌撞撞莽进京都,岁月沉淀了懵懂,那坛老酒里有不舍羁绊,也有埋怨和责备。
“你父亲是个老糊涂,顽固迂腐,脑袋里面除了看见圣人文章时尚有一丝清明,其他时候……”韩夫人眼底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家里有我这个当娘的替你们兄妹俩做主,不必管那犟筋!”
文悅才进门儿就听到如此难缠的现况,脸上牵强,嘴角扬着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韩夫人好容易得了个能听她埋怨两句的人儿,又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娘俩一起吃了饭,到午睡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放了文悅一会儿清闲。
“她家夫人好善谈。”莺哥儿跟着主子听了半晌的故事,这会儿还沉迷其中,脑袋一愣一愣的飞速理着韩家复杂的关系。
没了外人,文悅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窗子大敞,她抱着被子懒洋洋眯眼晒太阳,“才不是善谈呢,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我瞧着韩家这边儿,恐怕也有个等着吃绝户的‘好亲戚’呢。”
“主子说的是韩家那位堂少爷?”出门儿时家里刻意交代过了,他们这些奴才跟着来韩家伺候,万不能再喊奶奶,只统一了口径喊主子,喊姑娘。
文悅一只胳膊撑床,歪择着身子看他,“可不是哩,我那会儿虽没抬眼去看,但听声音就猜出来,韩家那什么成业的堂兄弟,就跟我见过的另一个畜牲是一个德行!”
谢知韫不准人提那畜牲的名字,她一说畜牲两字,莺哥儿就明白指的是谁了。
“怪不得呢……”莺哥儿恍然,刚要说话,又惊讶怔住,慌忙给文悅使眼色,跟着脚步上前,拨帘子出去说话,“大少爷来了,大少爷有什么事儿?要进屋说话?”
文悅一个激灵忙不迭用杯子捂住了头,春桃过来小声提醒,她才想起在外头的规矩,赶紧踩着鞋子下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在帘子后面喊人:“大哥哥……大哥哥好……”
她被谢知韫养的没规矩惯了,猛然要在个外人面前拘谨,她实在不知要还要讲究什么。
“好。”
韩峥站在台阶下才过垂花门儿的空地上,左右两盆开的正艳的牡丹花,那是韩夫人前几日花重金添置的,谢家为了这门亲戚,给钱不说,还给请了个专擅骨科的名医,韩夫人是个实在人,把该有的体面一样不少的全给补齐了。
风溜着地边儿吹过,清晰地将那只虚浮着的断腿勾勒出来,韩峥胳膊底下撑着拐,另一只手勉强将手上厚厚的一叠书抱牢。
他站在原地皱眉,抿紧了嘴憋出个大红脸,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是来送书的,听谢公子说你在家时喜欢看一些雅致文章,我那儿书多,就找了些给你。”
莺哥儿小跑着上前去接,又请他到屋里吃茶,韩峥摇头婉拒,撑着拐走上台阶,又扬声同屋里的文悅嘱咐,教她不要拘谨,有什么事儿只管让人去找他讲。
送走韩峥,莺哥儿捧着一摞子书进屋,摊开在桌上看,文悅笑的脸都红了,这哪里是什么‘雅致文章’啊!谢知韫那个大笨蛋,也不知道同人家韩公子说了什么,她一本一本的往下翻,全是些《强欢》《兄欺》的话本子,光是看名字就能猜到里头强取豪夺的戏码了。
文悅坐下来扶额,她头有些昏了,真想把这些话本子摔他脸上去,怎么能将她一时的兴趣喜好告诉别人呢!
春桃跟莺哥儿两个都是认字儿的,瞧见封页的名字,也笑着低下了头。
文悅叹息一声,苦哈哈道:“得谢知韫的功劳,韩家公子肯定看我笑话了。”亏她还耐着性子斯文了大半晌,早知道谢知韫给她拖了后腿,她就不装文静了。
“主子多心了,不能的。”春桃偷偷找人打听过韩家的事儿,“主子这位新哥哥是咱们平江府出了名的书呆子,博学多才,一说到书眼睛里就要冒光,从前他家还没出事儿的时候,咱们家三爷就夸过他的文章好,大有结识的意思。”
“三爷跟他认识?”文悅惊讶,谢知韫那个大老粗,一手字儿都写得龙飞凤舞,叫她瞧不清,竟然还同人看起了文章?
莺哥儿笑道:“您竟然不知道!我听我爹说,咱们家三爷曾经还是平江府出了名的神童呢,六岁就能口诵经史,写过两篇文章被人传到了高阳书院里,那位赫赫有名的宋夫子还递帖子来,请三爷去京都念书呢。”
“只是那会儿老夫人舍不得儿子,加之老太爷又久病在床,连老爷都少出远门儿了,去京都念书的事儿才不了了之。”莺哥儿极为敬佩自家主子,称赞起来更是滔滔不绝,“厉害的人就是不念书,也是厉害的,三爷经营买卖也是一把好手,眼光又好,一下子就看中了主子您!”
好丫鬟,夸人还不忘捧她一把。
文悅笑着捏捏她的脸,“叫我瞧瞧,早起桌上那碟子甜枣糕,是不是全叫你这丫头吃进肚子了。”
莺哥儿笑着躲开,“我说的实话,还不能叫人实话实说了。”
从前她说这话是奉承,如今却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三爷在旁人面前向来是样样过人,买卖上杀伐果断,家里也安置的妥帖稳妥,可慧极必伤,什么都通透了,眼里也只剩世态炎凉。
唯有在三奶奶这里,三爷才是个鲜活的人,会生气,会高兴,有时触了铁板,还要懊恼自己躲着嘀咕,她爹不止一次偷偷的念叨,要是老夫人还在,瞧见三爷这般生趣的样子,做梦都得笑醒呢。
更何况,三奶奶如今眼里有三爷了,两位主子就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人。
文悅被她夸得晕头转向,红着脸复又歪着去晒太阳。
等再睁眼,就是韩夫人来拉她去吃团圆饭,韩家族亲不少,虽多穷苦,可这些年得韩老员外帮扶,也各自有了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底下哪有人嫌银子多的?
韩夫人同众女眷介绍文悅的身份,几个年长妇人互相对了个眼神儿,当即就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韩夫人这哪里是找了个八字相合的亲闺女啊,分明是韩家给这丫头个体面身份,同那位富贵泼天的谢三爷换韩峥一条好腿,再不济韩峥那腿真没得治,有这丫头在中间站着,韩峥就是一辈子看书享乐,也吃穿不愁有人给依仗。
“是个好孩子。”先开口的是韩夫人的亲妯娌,她儿子就是现下跟在韩老员外身边的韩成业,那女人笑着说话,放下筷子又冷嗤一声,就差没把不屑端在脸上了。
韩家的事情文悅自然不多插手,她是来混身份的,又不是来帮韩家挣骨气撑腰呢,脑袋一缩,默默盯着面前的小碗安生吃饭。
韩夫人这顿饭吃的可忙了,她要跟妯娌亲戚争强好胜,又要照顾到文悅,怕她受丁点儿怠慢,公筷捏在手里没停,听到小姑娘怯生生说吃好了,才笑着起身,毫不客气的同众人下逐客令。
“呼——”
从前只在画本子里才能瞧见的后宅斗嘴,竟然活生生在现实中出现了!文悅舒服地倚在软绵绵的被上,踩一脚滚烫的水,抽一口大气,又甩着将脚抬起来,“好烫!好烫!”
谢知韫不在,都没人帮她撩水泡脚了,莺哥儿观其颜色,笑着请缨,被她给拒绝了,“不要你帮,我怕痒。”就是谢知韫摸她的脚,她也要笑的浑身发颤呢。
莺哥儿将撑开的窗户放下,月亮也被拦在外头,没了风吹着,屋里的烛光倒是安生许多,烫了个脚,文悅呆呆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做。
“睡吧,睡吧,我困了。”她自己踢了鞋子钻去被窝,可她又认床,盯着从家带来的素馨花篮,竖起耳朵等莺哥儿主动来陪她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