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院里活死人墓一样死寂,少年低头看着已然被端阳郡主碾得裂开的羊毫笔,和被撕得粉碎的纸,不由暗自嘲笑自己痴心妄想。
族学,那是他能去上的吗?可是他,在听见小姑娘说的时候,竟真的升起了一丝希冀,多么可笑...
少年眸色重归死寂,看了看满院破落颓败的情景,心知那个一眼望去满是绿色的小姑娘定然不会再来这里了。
她应该已经知道了他的卑劣和可怕,在有一个找出银锭打救了她的“言哥哥”对比之下,只会更加唾弃他罢了...
就在四下寂静无声之际,一个头顶满是树叶的小东西,裹挟夜色从墙角悄悄遛了进来。
少年蹲坐在屋中看见她的时候,还在疑虑自己是不是饿得产生了幻觉。
“哥哥!哥哥!我带了许多好东西来,嘘!你小点声,别让外边守着的人发现哦,我是钻狗洞进来的...”
小姑娘脸上的盈盈笑意点亮了这个让人窒息的暗夜,她一如既往见面就聒噪地说个不停,可现在,谢谨行竟然不觉得她吵耳了。
小姑娘目光一碰触他手脚上、和脖子处拴着的锁链时,脸色大惊道:“哥哥,他们竟然锁你??”
然后,前一刻掬满笑容的姑娘,下一刻就瘪起了嘴难过。
“我联合旁人利用你,你还找我做什么?”少年看见她的时候,心脏灌了蜜一样舒快了片刻,马上又拧紧眉头。
这么晚独自钻狗洞进来?这不禁让人想起她走路歪扭,在黑夜里磕倒无数次偷偷跑来的情景,让人很是不喜。
“我来找你...我来找你...”谢珥想法再怎么成熟也架不住这具小孩子的身躯,总是在关键时候就紧张,忘记了之前想好的完美理由,连说出的话都略显幼稚:
“我来找你...嗯...玩...读书...还有烤红薯呀...”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
她像个没事人似的,依旧对他热情道:
“哦,对了,哥哥,你知道吗?赵华阳已经死了,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小姑娘突然扯上了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本来他诬陷我的事,爹爹和娘亲就打算打压赵氏生意了,但不等我们的人出手,赵华阳背着明家吃里扒外的事就爆了出来,两家互扯两败俱伤,最后赵华阳此人过去的背景和底细突然就被揭了出来,他身败名裂,欠下巨债,更有官府追缉,最后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自戕了。”
少年蹲在阴影里默默地听着,披散的墨发遮盖了他此刻一副了然的模样。
“哥哥,你说这算不算恶有恶报?”
小姑娘在他身旁蹲下,仰头看他。
“我不信恶报。”少年见她一直望着自己,幽幽地吐出。
“那你信什么?”小姑娘吸了吸气,鼓起勇气试探。
“我只信自己。”
倘若真有恶报的话...第一个得到恶报的人,也不会是他。
“哥哥,我饿了,想吃红薯,你教我烤好吗?”小家伙又道。
“我给你念几个醒世警言里的故事好吗?”谢珥又给谢谨行念了几个书中讲述善恶有报的小故事。
一会儿念完了,红薯也分着吃完了,她还不愿离开,还在缠着谢谨行道:“哥哥,天太黑了,我有点怕不敢自己回去,你又送不了我回去,不如我今晚睡这,等天亮我再悄悄走。”
“哥哥,不管娘答不答应,我一定会让你上族学的,哥哥,其实...左手也能写字的,我可以教你,你不要放弃,好吗?”
就像我也不会放弃你,不去计较事情后果,不计较是否有回应和回报,尽一切能力把你拉回正途,哪怕你将来还是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坏人,也该有家人的呀。
坏人的家人,不该因为他成了坏人,就更加把他往黑暗的深渊推,而是应该竭尽全力把他从深渊里拉出,努力让他改邪归正,至于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就不是她该去烦的。
成功她能得到一个好兄长,失败的话...倘若有那么一天他真的罪不可赦,她也不会包庇姑息,她会陪他一起赎罪。
反正,不管结果是怎样,她也不会扔下坏人不管的,谁让她是坏人的妹妹呢?
谢谨行望着身边缩成小小团的姑娘,朝他笑得一脸美好,内心突然坍塌得一塌糊涂,发现自己此刻根本无法再把她推开,只能任由她同自己一起待在这个腐臭不堪的地方。
他回想起端阳郡主那个抓狂发疯的样子,她告诫自己不得靠近她的乖乖女儿,不许再让他的污秽玷染她。
他唇角微微勾起,轻轻把身旁熟睡的小姑娘贪婪地揽进怀里,轻吻她额头:
“尔尔,以后就是哥哥的了,好吗?”
第22章
谢珥躺在床上装病不起。
端阳郡主一听心肝女儿病了,顾不得身体不适,匆匆赶来探望,谁知崇威将军听见,朝服未脱,也火燎火急赶到。
“县主听说将军和郡主是因为她的事闹和离,整日郁郁寡欢,饭都吃不下,才会病倒的,大夫说她身体有些虚弱,万不能再受刺激了,如果将军和郡主进去还要继续争吵的话,恐怕会对县主的病不利。”
翠枝在外头劝住前来探望女儿碰巧撞见,又欲剑拔弩张的二人。
端阳郡主厚厚的胭脂掩盖住苍白的脸色,冷瞟一眼谢景天,嘲道:“被小妾和庶女哄得晕头转向,连嫡亲闺女都关禁,虎毒不食儿,你还真不是人!如今还来找我尔尔做什么??”
谢景天这些天受够了她的明嘲暗讽,终于忍不住回怼道:“你这疯妇发起疯来还不是连亲儿都不放过?!”
“你!你说什么?!”这话触了端阳郡主逆鳞,此刻她胸脯激烈起伏着,双颧恼得通红,握紧拳头死死瞪向面前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屋里突然传来激烈的咳嗽声,过了会儿,有婢女捧着带血的帕子走出。
“不好了,县主听见将军和郡主在院里争吵的声音,突然捂住胸口吐了一口血。”
“尔尔!”“尔尔!!”
二人一听,立马收回敌视的态度,齐齐冲往女儿的寝屋。
“县主,他们进来了!”
“金枝、木枝,你们快看看我脸上敷的□□,看起来够不够苍白,还要不要多抹些...”
小谢珥有些慌张地掀被坐起。
“县主,行了行了!够苍白了!赶紧躺下!”
金枝木枝两个小丫头连忙帮谢珥掖好被角,装作若无其事立在两旁,等候外间的人进来。
郡主和将军冲进里间,看着床上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不时还因咳嗽颤抖一下。
夫妇二人眼里满是自责,尤其是谢景天。
“尔尔,是爹不好,爹不该误听谗言把你关在那个又阴又潮的地方,不然身体就不会这么差...”
谢景天刚要上前握住女儿的手道歉,不料小家伙下意识缩了一下,把手缩进被子。
抗拒如斯,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这一反应不止谢景天愣了愣,谢珥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地一愕。
她本意演这一场戏,就是希望二人能暂时不和离,继续维持夫妻关系,这样她才能继续给谢家建族学,留在将军府看顾着谢谨行,要不然等他们一和离,端阳郡主定要把她带走的。
谢珥尝试了好几次,说服自己把手交到谢景天手里,最终还是没能抽得动手。
上辈子谢景天早早战死,给谢珥留下的记忆不多,但仅剩的记忆里,都是他如何偏袒庶女,对她充满偏见的眼神,这辈子这具身体尚年幼,对一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和事反应特别敏感,以致她现在的身体对他充满了抵触。
“爹...爹...我...”谢珥磕磕巴巴地,想要学庶女们一样对她爹说些亲近的话,却发现做不到。
谢景天把一切看在眼里,眸底黯然,也很识趣地后退了些,给郡主让出些位置。
“尔尔不舒服躺好吧,一切都是爹的错,尔尔不必勉强自己。”
他勉强拉出一丝笑意道。
端阳郡主立马前去想摸摸女儿的额头,可谢珥生怕自己脸上的伪装被识破,突地将被褥拉高盖住自己的脸,躲在里头瓮声道:“阿娘,尔尔病了,不想过病气给你们,你们退远些...”
端阳郡主听见女儿躲在被褥里虚弱又懂事的声音,内心不由绞痛了几分。
“尔尔,是阿娘不好,让你担心了,不过你放心,和离后,你还是跟着阿娘,阿娘带你跟你长公主姥姥一起生活,会比现在过得更好的。”端阳郡主抹着眼泪道。
谢景天一听,立马来了气,“尔尔是我唯一的嫡女,你既想和离,就休想带她走!长公主府能给她的,我将军府倾尽所有,也能给她!”
端阳立马跳出来讽刺道:“不知是谁先前还嫌弃尔尔炊金馔玉耗费钱财,既然你将军府不养一个整日只会往身上涂抹名贵膏脂,娇弱得连弓也不会开,只会让一群丫头婆子伺候,整日梳妆打扮的女儿,那就由我们公主府养!”
端阳郡主把之前谢景天说过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往他脸上甩,甩得他脸红耳赤。
其实谢景天如今也慢慢懂得,有个文文弱弱、优雅端庄的嫡女,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近来他朝会散后,同一些京官茶余饭后交际中,就有不少人艳羡他家中有个长相精致漂亮的娇娇女儿。
那些大臣回忆道:“将军常年不回京大概不知道,上回万寿宴长公主带着你家闺女出席,那小县主打扮得像个小仙女似的,往众多前来赴宴的姑娘中那么一坐,大家目光就都被她吸了去,而且小县主被人众多人看着,还毫不娇怯,抬起头来甜甜一笑,花儿似的,可好看了!圣上都骄傲地当场就介绍说这是他外甥孙女呢。”
谢景天当时又一反观自己那些被带到边关去亲自带着,被风沙吹得皮糙肉实的庶女们,的确是如他所愿被养得高大结实、爽朗不羁了,但往姑娘堆里那么一放,简直被衬得像糙汉似的。
“咳...那是以前,其实将军府就这么一个嫡女,就合该炊金馔玉娇养着才好,是我以前短见了...”
难得崇威将军也会主动认错,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谢珥也趁机装虚弱,央求二人和好,然后,还微微颤颤地拉起她娘的手,想要下床去交到她爹手里。
夫妇二人互相生厌,但看不得女儿这副虚弱模样,看她眼底升起零星点点光碎,不忍掐灭她期望,只得捏着鼻子牵起了手。
“好,爹爹和阿娘答应你,和离之事暂且不提,不过,记住了,本郡主可不能再容许让小妾庶女爬到头上,如果下回还如此,就别怪我了。”端阳郡主后半句扭头,冷冷地剜了身后人一记眼风。
而就是这记眼风,让谢景天蓦地想起初遇端阳时,她就是一名肆意妄为的高傲少女,千秋宴骑射输给他却不认输,宴后偷偷来找他比试,结果他不同意,她就是这样剜了他一眼,当时这一眼,就让年轻将军深深沦陷了。
起先求娶到端阳郡主,他心里是十分高兴的,可随着成亲时间长,她一直没给他好脸色,慢慢地,他那颗心就冷却了,且当时还有老一辈在催促,为了传宗接代的大事,不得不纳了几房妾室,慢慢地就同郡主疏远了。
但每次他从边关回来,开始那几晚肯定是宿在正房,后面是端阳嫌他把他赶出正房睡,他才离开的,从没出现过什么宠妾灭妻之事,一向都是以她意见为主的,他所做所想也全都为了她,就她永远对他一副冷脸而已。
“好...”谢景天突然有力地回握住端阳的手,把她包裹在里,“此后我一定好好疼惜你和你阿娘,绝不再让你们母女受委屈了。”
端阳听他那么一说,惊讶得把满腹尖酸话都吞了回来,竟就这样一直由着他牵手。
谢珥见情况有转机,连忙趁热打铁,掩住被角咳嗽了几声道:“阿...娘...尔尔被关在祠堂的时候,全靠谨行哥哥每晚从屋顶给我扔下食物...咳咳...不然...不然早饿死了,而且,那赵华阳不是好人,他的话,说不定都是挑拨离间的,阿娘这么聪明一定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阿娘你能不能看在尔尔的份上...放了哥哥,我希望哥哥能上族学,能读书识字给尔尔念话本念故事...”
端阳在夫君和女儿的目光恳求下,终于还是松动了,答应不再关着他,可却并不答应让他去族学念书。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好的转变。
谢谨行却并没有坐以待毙,不等谢珥说服郡主放他,他很快就通过瑞亲王留给他的信鸽,同他联系上了。
端阳郡主带上一群家仆打算再警示谢谨行一番才释放的时候,瑞亲王突然亲自造访,还指明要见她府上的行公子。
端阳听了,脸色顿时变了:“皇舅为何会认识甥儿府上的行公子?”
瑞亲王笑了:“那还不是常听皇姐提起这孩子聪明能干,想让本王好好栽培他,恰好本王手里有支卫军,指挥使年纪大了迟早也需要接班人。”
“母亲她果真这么说?”端阳拧起了眉,有些不可置信。
“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她。”瑞亲王大手一摊道。
瑞亲王能来到这里说这话,肯定事前做好准备,于是,端阳也不好刁难什么,只得派名小厮前去把谢谨行镣铐锁链都打开,带到了前院。
“外甥孙儿,你喊一声舅爷爷,舅爷爷就带你走,你想以后住在我瑞王府,还是继续留在将军府住?”
瑞亲王看着面前在炼狱滚打过一遭似的少年,朝他递来了通往人间的阶梯。
只见少年一身落魄,连身上遮蔽的衣裳都残破不堪,头发却被人细心梳成发髻,用一根绿色发带束好,没有落下一丝发绺,仿佛维护了他破落中仅有的一丝自尊。
“回王爷,我答应帮你做事,但是,我是将军府公子,必须得住在将军府。”
少年唯一露出的灰眸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执拗和坚持,道。
瑞亲王愣了愣,继而笑开,“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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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珥得知瑞亲王下午来过,要接谢谨行走,急得连病都顾不及装,裹起被单趁着夜色深踉踉跄跄跑到谢谨行院中找他。
随后,钻过墙根下的狗洞把头扎进一半时,发现沈言之正巧进屋。
“你让天冬给我传话,说想要我房里的青霄剑,可那是左将军赏识我剑术,送我的,你怎么敢开口要?”
沈言之隐在阴影中,立在这间破落屋子里,他一身雪色衣袍,衬出周身如山岚崖雪的气度风华,同这阴暗逼仄的地方格格不入。
“如果你心中无事,何必来这一趟?”暗处的少年垂手盘坐着,冷淡散漫道。
沈言之握了握手中的青霄剑,终是道:“所以,那日用匿名信叫我去那里找银锭的人,是你?你想用这个秘密,同我交换这剑?”
第35章
少年本来无悲无喜的灰眸,突然往屋外漫无目的一扫,在扫视到他想寻找的那抹开在夜色中的新绿后,他突然踊跃出一丝难以觉察的亮色,很快敛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