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苗不敢想象,只能归咎于方家历来政治敏感性低得令人发指。
李琰却顾忌何方氏如何,继续沉吟道,“士农工商,国之石民也。本也是没什么,只是商人更易成为富豪。金银钱财,人人向往,可倘若人人不事实务,春田无人耕,百姓无所理,国,将之不国。若是不打压一遭,商人名利皆收,让他人如何自处,让皇室如何自处。”
李琰话锋一转,“可所谓阶级,所谓打压,皆不过是皇室操控天下的手段,何夫人又何必以此烦疑呢?”
……
“王爷,棋还没下完呢。”何苗招呼道。
何苗见李琰起身准备回去,一时尴尬非常,好好的手谈竟是弄成了这般。
穆伊看出了何苗所想,更是尴尬,毕竟她才是心知肚明,从何夫人出现那一刻,他们就是来预备砸场的了。
李琰倒仿若没事人般,看了眼棋局,也不坐下,只是“唔”了声,回头动了一颗子,便带着穆伊离去。
何苗不明所以,正想说自己还没下呢,结果一看棋局……
好家伙,满盘皆输。
——
穆伊与李琰并肩而行,她悄悄打量身侧青年面容,蓦地有些心堵,她知李琰平日里无事是不会这般掏心掏肺地与人论道的。
如今,却为了她……
“谢谢你。”穆伊拽拽李琰的袖子,难得的有几分羞赧。
正主却全然未觉,还隐隐自得于自己口才之了得,看见眼下小侍卫如此感激,一时还颇有些错愕。
但李琰是何等人,马上顺着杆子就上去,摆出一副付出颇多,损失甚大的模样。
小儿女并肩行走,衣袂相交,月色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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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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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伊次日还是偷摸去寻何四娘了,不过是在与李琰打了个招呼之后。
这次田氏兄弟并没有来,何四娘看起来很是安然,看到穆伊如约而至,颇为欣喜,只是眉眼间多少还是有些风餐露宿的疲惫。
穆伊注意到远处似有驻扎过篷帐的痕迹,想来何四娘夜半应就住在临时帐篷中,白日再将帐篷收起,由那个传闻中的书生带走。
何四娘对穆伊昨天打听的女郎十分上心,询问她是否想起要找的女郎。
穆伊有些心虚,踯躅片刻,侧着脸悄声道,“知州府四娘子何聆画……何四娘可识得?”
看着何四娘杏目圆瞪,穆伊更为愧疚,秉持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精神,一五一十讲了事情经过,何四娘起初作势要不理她,但在听到他们昨日已说通何氏夫妇,今日就要来城外寻她后,不禁高兴地转了个圈,缠着穆伊好姐姐好妹妹地乱叫。
“我阿爹阿娘真的即将来寻我?”眼前的何四娘天真浪漫,直快爽朗,与穆伊想象中善于经商的大手子完全不同。
两人寻了个荫蔽,席地而坐,亲热私语细细,坐等何氏夫妇到来。
可随着日头渐高,穆伊心头蓦地有些发虚,何氏夫妇不会是反悔了吧。
正当穆伊满心纠结,想着如何给何四娘再做个预期铺垫,却见何四娘忽地站了起来。
“娘!”
何四娘高呼一声,面上极其激动,可很快又捂着嘴坐了回去,背着脸不发一言。
何夫人从马车上下来,撑了把油纸伞在旁站着,同是默不作声,冰霜傲雪不可接近。母女两人就这样遥遥相对。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抽噎,何夫人渐丢了伞向何四娘走去,何四娘也站起来奔来,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阿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你阿爹给同僚一一发去文书,都是说见到这令牌的,一定要先帮忙收留。”何夫人多次哽咽,与穆伊先前任何一次所见都不同,身上散发着的,是独有见到子女时才会散发的母性。
“从小到大,每一次,阿爹阿娘无不顺着你,等嫁了人,到了人家屋里,谁还惯你这性子,你一走了之,人家也当你没了,谁还会像阿爹阿娘这样一次又一次包容你哄着你。”
何夫人情至兴头,不住拍着何四娘的背,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任性,这么任性。”
何四娘抽抽噎噎,虽是一片难受,可又想要辩驳,但又怕与母亲再起争执,几次想要说话,又犹豫咽了回去,百种心情交织,呜呜咽咽更是不止。
“女儿……女儿……”何四娘苦往心里咽,泪往外处流,她虽觉得自己抗拒的手段不对,拿令牌也有错,但是也并不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良久,何四娘终于止住,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何夫人,想要为自己最后挣扎一下。
“娘……聆画还是想……”
何夫人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搂着四娘,半阖着眼,道,“你先不要说话,阿娘有些说不动了。”
何夫人顿了顿,似是恢复了点元气,搭着何四娘的肩,斜睨着她,“你以为阿娘是来阻止你的?阿娘这次可不是。阿娘现在觉得,倘若你实在想继续,那就去干吧,去干的好好的。去了信阳那里,你钱姨也是个开明人……不似阿娘。她不会制止你。”
何四娘怔忡一片,愣愣地看着何夫人。
何夫人泪流不止,低声切切,“你去做吧,去吧,只管去,做出一番天地来,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不该被任何东西拘着。”
何四娘已经好久没有听到阿娘如此支持。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母亲便再也不喜她浸淫商道,可母亲自己明明也是喜欢,母亲对此业的热忱,绝不弱于她一丝一毫。她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十分清楚,她要继续做下去。
即使阿娘她亲手阻止。
只不过,她本以为今日还要一番波折,没想到母亲却是突然同意,想来期间定有穆娘子的功劳。
何四娘下意识地去寻找穆伊,却是四处不见,询问远处站立的仆从才知,原是穆伊惯常受不得此等场面,早在开始之前就溜走了。
——
穆伊溜走后,与李琰并肩回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两人途径成衣铺,李琰看着分外眼熟,想起这是何苗曾向他推荐过的“随州必去”,一时心下微动,想起要为小侍卫好好置办一身的计划,正准备隐晦提起,却见穆伊眼睛霎时一亮,还先他进了去。
“掌柜!”穆伊腰间别着剑,一身武袍,大摇大摆地走进店中。
掌柜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当初似来砸场子的人,又想起最近府中变动,所剩无几的竞比心也落了回去,心中一片悲戚,“你看吧,能看走多少就看走多少,随你看,反正我们也没多少时日了。”
穆伊料到掌柜消息必是没那么灵通,此番前来就是想告诉他何四娘要回来了,眼下一见果然如此,正准备靠近掌柜想小声通知他。
掌柜却是一阵惶恐,连忙后退。穆伊一时奇怪,也赶忙跟去。一来一往,两人竟是绕着布架转了起来。
李琰站在铺门处,对这走向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好在旁边伙计眼尖,马上迎了上来询问介绍。
“郎君这边请,我们铺子比较特殊,是只做女衣,不知郎君是来为谁订做?”
“郎君是来为夫人挑选裁衣吗,不知可带了尺寸?”掌柜注意到伙计那边的动静,开始往李琰的方向靠,好不容易接近,便暗中指指穆伊,示意李琰能不能帮忙将她弄走。
掌柜见李琰半挑眉毛,以为李琰要帮他一把,却听穆伊的声音在后面幽幽传来,“是为我。”
掌柜:……
过了半天,掌柜终于了解完了前因后果,先是为自己先前的鲁莽向穆伊道了个歉,又是对何四娘即将归来欣喜不已。
掌柜正了下色,有些难堪道,“此番事项,必有女侠相助,我虚长女侠几岁,却无能无力只在铺中干坐着,只等老天垂怜,着实不应该。”掌柜顿了顿,看向那些布料,“在下没什么能耐,但是这点主还是做得的,今日穆女侠定要在铺里挑上几匹回去,再让我铺里最好的绣娘为女侠量体裁衣。”
穆伊本是想拒绝,说这几件衣裳的钱还是出的起的,只是看看旁侧的李琰,想起这次是李琰出钱,又将话咽了回去。
李琰看懂了穆伊的眼神,轻飘飘瞟了穆伊一眼,道,“不必了,举手之劳,酆王府这点钱还是有的。”
掌柜一听,本是想继续推脱,却突然反应过来李琰说了什么,一时惊讶地在李穆二人间来回看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殿下大驾光临。”
掌柜连忙思索,自己方才应是未说错什么话。可看向穆伊,还是有几分纠结,不过殿下既然如此发话,倒也不好再如何多劝,只等着何四娘回来让她再做人情好了。
掌柜此次亲自引领,招呼伙计去拿几匹上好的时新布,但穆伊也没那么多讲究,摆摆手表示上次见着的那几匹就很好,掌柜也便作罢,向穆伊细细解释布匹之间的差异,与用料参差区别。
一番挑挑拣拣,布匹终于定了下来,穆伊又被带去后院让绣娘量尺寸。李琰等在外头,风姿鹤然。不知两人关系的,只觉得像极了那些陪夫人逛铺子的郎主。
李琰本以为要等上些时候,没想到不一会儿穆伊便和绣娘从后院出来,两人说说笑笑,绣娘拿出了几件样裙邀请穆伊尝试。
穆伊常年习武,身量极佳,腰肢劲瘦,衫裙勾勒出少女窈窕身姿。一举一动,似朗月初升,皎女静好。
李琰怔怔,于他印象中,穆伊从未有过如此小女儿装扮,可即便如此,少女身上仍是别致的朝气蓬勃。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女郎,或有甜美可人,或有妩媚动人,或有大家闺秀一举一动端庄自持,或有名门之后飒爽英姿林下风气。
穆伊却始终特殊。
她笑容莞莞走来,即便身着裙装也依旧行步带风,她随和易处,从不与人争执,低调内敛,从不显摆她的学识,旁人只知她武艺了得,却少有知道她灵秀聪慧。
她是皎月般的女郎,寂静无声,又风华万千。
……
李琰微颔首,拇指一下下扣着案面,似是在描摹胸腔震动,心神不宁。
“好看吗?”穆伊还挺喜欢这身装扮,师父也买过裙装予她,不过那时她多少觉得有些繁复麻烦,裙装再简便也是不如武袍行走方便。
不过如今,有了那么一个人,从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艳,她便觉值得。俊美如此的郎君,却愿为她逗留,让她如何不甘之如饴。
“好看。”李琰沉声道。
两人遥遥对视,情意流淌。
穆伊无来由的有些脸热,嘱咐绣娘就定下这个样式,又细细翻阅图册,商讨花色选样。
时岁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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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伊:我想对他不尊重……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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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李琰动身启程,准备前往下一处州府。
何苗本是要摆上一桌送别宴,只不过被李琰婉拒了。“此番南下是为探察水情,在随州多有逗留,本是不该。知州好意琰自是心领,再多余的就不必了。”
何苗见李琰如此说,倒也只得作罢。
何苗父女在城外为李琰二人折柳送别。比起中年男性的内敛,何四娘何聆画就表现的激动多了。
一会儿“此地一为别”,一会儿又“天涯若比邻”,诗吟不断。
穆伊甚至一时觉得何四娘要吟完古往今来所有的送别名篇。
好在何苗理智尚存,及时制止了女儿,不过何聆画再三表示自己话还没对穆伊说完。
何四娘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剑穗,有些羞赧地递给穆伊,“没想到穆娘子这么快就要离开,时间紧迫一时没做好新的。这个我本来打算让阿兄带给我未来夫婿,只是穆娘子离开在即,自是先紧着穆娘子。”
穆伊十分惊喜,当即就将何四娘所赠剑穗绑了上去。两人依依惜别,百般不舍。
此年代虽有前朝皇帝大兴土木,官道繁多,交通便利少许,可马力终究有限,除非只身身骑骏马,否则无事专程为了会面拜访走动自是极难。两人此去一别,是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我伴殿下南下,目的地是在江州,其间途径信阳,指不定回京时还能相见。”看着何四娘将泣未泣,穆伊赶忙安慰道。
李琰是需在七月中旬到抵江州,九月启程回京,而何四娘的婚期正是定在九月,故而穆伊在回京时是极有可能与何聆画在信阳重逢。
“真的?”何四娘面露喜色,恨不得当下即就成婚,直接在穆伊去时与之相遇,或者说干脆同路而行。
“指不定届时正赶上你婚宴,可不要嫌我们向你讨喜酒喝呢。”穆伊浅浅笑道似没事人一般,心中却是难受万分。何四娘算是她相熟的第一个同龄女郎,她很是珍视与何四娘之间的友谊。可何四娘既已如此伤心,她也便只能表现的坚强一点。
“才不会,就怕你们不来。”何聆画娇嗔道,又回头拍拍手让侍女递上一个布袋,“对了,这是田丰田壮让我帮忙带的。”
田丰田壮不似何四娘这般活动自由,早在昨日便别过穆伊,说是今天很可能来不了,没想到又是送了东西来。
穆伊接过布袋,一触之下,还颇有些重量。穆伊按耐不住好奇,轻轻挑起了一个角,何聆画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穆伊一看那熟悉的封皮……竟是一摞话本!
穆伊颇为震惊,田氏兄弟这礼物可是颇得她心思,虽说穆伊能跑爱跳,剑术出众,可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揽略话本。自从出了行山后她便再也没如何读过,眼下却是被田氏兄弟留意到了。
穆伊十分感动,难以料想田氏兄弟心思细腻至此。两人又是一番私语感慨。
只是千里送君终有一别,随着一声马蹄,穆伊与李琰离开了随州。
李琰倒没什么感触,甚至心下还稍许有些快意。自何四娘回府后,日日来寻穆伊,他又事务缠身,忙于周旋随州官场,哪和何聆画这种终日无所事事的小娘子争得了。且说何聆画手中还有产业,从小又是随父亲官职变迁四处巡游,各地风土人情民俗趣事信手拈来,将穆伊哄的是不知天南地北。
李琰清楚不该和一个小女郎,甚至是一个待嫁的小女郎计较什么,只是他分明感受到,穆伊对他冷淡了许多。白日在外疯玩,晚间再练个剑,回头倒头就睡。新做的衣裙漂亮的很,就是他到现在一面都没见到,眼下赶路又换了武袍,李琰都不知自己哪来的脑疾去调和何家矛盾。
李琰绷着脸,百无聊赖地翻着跟前的书……
终于,“好啦,你也说了,我们回京时就能遇到何四娘的,”李琰实在看不下去小侍卫委委屈屈坐在角落,像蔫巴了一样,难得温柔哄道,“即使在信阳没遇到,我们在随州肯定还能再遇到的。”
“而且谁也不可能永远和谁在一处,譬如何四娘与她爹娘,譬如你与你师父。”
穆伊听到此,突然抬起了头,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李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