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行泽心中一动,不过面上仍作不解:“虽然我们已经过了初试,但现在就想这些,是不是为时过早了?”
连决也陪他一块演,叹了口气说:“好吧,看来霍兄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样,霍兄也知道我平时有些狐朋狗友。他们别的不说,消息总是灵通。”
连决是王公贵戚,他的狐朋狗友自然也不是等闲,个个都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能从父母那里听说不少消息。
霍行泽心知肚明,所以认真听着。
酒桌上已经没了谈笑的氛围。连决缓缓低声说着:
“所以我听到一些传闻,说朝中有人想对付郁令君。当然,这种事不好偏听偏信,我便跟鹤龄打听了打听。
“然后得知,因之前的弹劾未能扳倒郁令君,所以他们又等着这次揭发郁令君为你买官。
“这天底下凡是身上有个一官半职的,有几个没有过疏通关系、上下打点的?风气如此,本是不举不纠的事。只是就怕有人等着暗中谋害,把一切歪曲成请谒受赇。”
连决说完,跟山鹤龄对视了一眼。
“因此才想给霍兄提个醒,千万不要自投罗网,不知不觉给人递了把柄,正中他们下怀。”
虽然皇后已经答应不再拿霍行泽对付芳卿,但他现在也不完全信任他姐姐。皇宫里的人为了权力,什么都做得出。
他不放心,所以还要从霍行泽这里下功夫,暗示他们不要轻易动用关系,上个双保险,以免皇后出尔反尔。
当然,如果霍行泽回去跟芳卿商量时,叔嫂之间起了矛盾和嫌隙,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可是一片好心。
连决镇定地给三人重新添了酒,已经十拿九稳。
霍行泽谢了他,又问:“两位可知道是什么人在对付我嫂嫂?”
他隐忍着没有发作,但毕竟还年轻,表情上的细枝末节都没有逃过连决的观察。
连决喝着酒,从霍行泽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恨意。
霍行泽比他预料中的更在意芳卿,竟也是个痴情种。连决的心情没有刚才悠哉了。
“不知道。”连决立即冒出了一句生硬的回答。
转瞬间,他才想起做戏,放缓了语气说:“我之后再去设法打听打听,只是现在能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多加小心。”
霍行泽这次站起来,郑重地道了谢:“如此,多谢连弟了。”
“霍兄客气了。你我是同年,互相帮携是应该的。差事你也不用愁,将来我必为霍兄在娘娘面前引荐。”连决噙着笑说:“以后霍兄就叫我的表字,行之吧。”
“好,行之!”
霍行泽并不疑有他。
连决是皇后的弟弟,将来高官厚禄是命里既定的事。而他霍行泽是一介布衣,就算封官释褐,也不会跟国舅爷抢一个位子。
连决没有故意打压他的必要,反倒是有意拉拢才会卖这个人情。
霍行泽此刻对连决只有感激之情。回去以后,他便想办法留芳卿吃了一顿饭。
自从芳卿提出分家以后,他们还没开诚布公地谈过话。一家人吃完晚饭,霍九如说要去念书,自己跑掉了。两个大人对坐着喝了半壶茶,霍行泽才开口:
“嫂嫂,你是否打算为了我之后授职的事请托说情?”
他一张口,芳卿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之前他考文试不中,她劝他弃文从武时就提过,有霍成烨在军中留下的一点关系在,哪怕只考个举人,也能谋个一官半职。
可是霍行泽不肯。
他涉世未深,仍然认为世间的道理非黑即白,只要光明磊落地做人就有出头之日。然而只有一身才能是不够的,至刚易折,她不想霍行泽像他哥哥一样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执拗了。”芳卿放下茶盏,起身就要走,“安心准备殿试,其余的事不该你操心。”
霍行泽也“唰”地站起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他走到芳卿面前,健壮的身材比她高出好几头。他得低着头说话,才能让她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你也不过是长我一岁而已。”
只不过是长他一岁而已。
芳卿也知道霍行泽的另一层心思。她没有说破,不代表不清楚。
他不想依靠她,即使他想跟她在一起,也不想当宫相公、闻相公那样的贤夫。他眼里只有霍成烨,他要一个人顶天立地,张开羽翼保护她,让她安心休憩。
所以有时候,芳卿感到很累,和霍行泽的相处总像一场角逐。她的力量,和他想要的。
她如霍行泽所愿,仰起了头看他: “但是长嫂如母。”
向来温柔的眼睛扫来了一道严毅的力量。
不过这道力量又很快消散了,芳卿又说:“行泽,我知道你为人正直,我也讨厌这些规矩。”
“遵守他们的规矩,的确不一定能出人头地。可是如果不遵守,就会很快被清扫出局。”
她仰头看着霍行泽,又好像透过他看见了霍成烨,“出局的下场可能是贬官、革职,也有可能是丢了性命。”
她说:“我不想你当第二个成烨。”
当初来棠她们怕她承受不了,才说没有找到霍成烨的尸首。但其实她知道,霍成烨其实死无全尸。
想害他的人绝对不想留下证据,所以才要毁尸灭迹。
但是霍行泽已经满腔怒意,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失望地看着芳卿,语气中又有一丝绝望:“不,你不是不想我当第二个大哥,你是不想让任何人取代大哥的位置!”
这句话像一道闷雷,直直地砍到了芳卿的心上。
作者有话说:
小霍已被小连彻底拿捏
小连:我可是一片好心
第14章 谎言
◎不知道要比他的谎言动听多少。◎
14. 谎言
芳卿说不出话,霍行泽的声音却越显决绝:“既然你要离开这个家,那以后我也不用叫你’嫂嫂’。”
“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你不用为了对大哥有个交待,所以非照料我的前途不可。
“而我自会闯出一番天地给你!”
……
芳卿与霍行泽不欢而散,称了谁的心意不说,但搬迁之日是正式定下了。
霍九如虽小,但天生聪颖。她察觉出母亲和叔叔已经判若冰火,知道哭闹也没有用了,默默地跟芳卿来到了新家。她不再哭了,但仍旧恹恹的。
平时都是霍行泽陪着九如,现在叔侄两个分开,必然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霍行泽也不是九如的亲生父亲,迟早会离开她的身边。
从霍府出来的时候,芳卿就对九如这么说。可是九如却说:“二叔不是我的亲爹,可是爹爹一样早早的离开了我和娘啊。”
这句话让芳卿哑口无言。
她又问九如:“九如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吗?”
“不想了,我有二叔就够了。”
这些年,芳卿总是待在宫里,而且公务缠身,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女儿。作为母亲,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给九如找一个父亲。
霍行泽对她说了决裂的话的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而他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到做到一样,竟然真的在殿试上拨得了头名,成了同光六年这一届的武状元。
一时间,霍行泽烜赫一时,风头无两。另一备受瞩目的人物连决则被点为探花。
有人说皇帝需要借助皇后的力量,所以不得不给连家一个恩典。但也有人说,皇帝怕外戚势力过大,一开始连探花都不想给。
清晖殿。
芳卿见到皇帝时,他别有深意的说:“你这个小叔确实不是池中之物,比起他哥哥,应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她谢了恩,知道如果现在为霍行泽说些好话,说不定真能替他求一个好官职,好去处。
皇帝不再说话,而是直直地看着她,似乎就在等她开口求他。
揣摩圣意是这样的,即使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也要区分他是有意让你领会,还是根本不存在暗示,是自己悟到的。
“罢了,”皇帝不等她张口,就已转过身去,“就算你不说,朕也会给他安排个好地方的,不然,朕岂不是个一点也不大气的男人。”
“陛下——”
“等会儿你替朕去看看叶昭仪吧。”皇帝就这样打发她走了,“御医说她最近思虑过甚,影响了食欲,据说瘦下去不少。”
君主有命,臣子不得不从。芳卿在“留”和“走”之间选择了走,因为天底下没有比保住皇嗣更重要的事了,也没有比皇帝保住自己的皇位更重要的事了。
可是她走出殿门,又有些不解。即使皇帝十分看重叶昭仪的孩子,却也不愿亲自去看。
出了清晖殿不远,还有几道宫门才到后宫,一路上都能碰到侍卫巡视。
宫禁之中,守卫皇室的侍卫被称为殿中军,以殿为单位,各殿有一个小统领,负责统御在该殿值守的侍卫。蔺征统领整个殿中军。
连决到底是皇后的弟弟,也是这届登科的进士中最早领到官职的人,很快就被调去禁军当了侍卫。
他一早就跟禁军的侍卫们混了个脸熟。众人看着他的身份,即使不想巴结,也不愿得罪,所以他打听消息总是很容易,也就知道了丹书台前些日子让贼子破门而入的事。
知道心上人身边不太平,险况频生,自然想在她身边贴身保护。可是瑶光殿、崇德殿等地都没有空缺,连决便自愿去当巡视各宫的杂牌侍卫。
所有人都很诧异,因为这个职位实在清闲不下来,又整天风吹日晒,实在称不起他国舅爷的身份。连蔺征也多看了他一眼。
连决懒得跟他们解释。只是他的运气不算好,在宫苑中晃荡了半个月,从没偶遇过芳卿。
他也留意着皇后那边的动静,谨防她出尔反尔,和外朝想对付芳卿的公主党互通有无。
这天连决接到消息,听说汲清河要出宫,所以一早等在了椒房殿通往宫门的路上。
他站在宫墙下,躲在青色的柳树旁,低着头思索。
汲清河是皇帝身边的宦官汲福认的干儿子,但他之前的背景却如白纸一般,什么也查不出来,可见不是普通的小太监。说不准是自愿净身入宫,为了青云直上也不惜认贼作父。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有些权力的人家特意培养了小孩子进宫做宦官,也有出身低微的小户人家为了大富大贵,不惜把儿子送进宫的,比比皆是。
连决起初见汲清河生得貌美,只是略感意外。但现在看来,如花的美貌也可能是他夤缘攀附的手段之一。
汲氏父子现在是帝后身边最信任的内侍,说他们手眼通天也不为过。如果不加以提防,说不定将来会造成汉朝那样的宦官之祸。
没过一会儿,汲清河迈着雅步出现了。他头戴高冠,身着青色袍服。虽是一身宦官装束,但皇后却赐了他一身襕带,衣摆内藏的金丝绣线步步生光,彰显他与其他太监的不同。
连决立刻走上前去,挡住了汲清河的去路。汲清河见了他,恭恭敬敬地问了好。
“汲公公要出宫?”
“是,奴婢为皇后娘娘办差。”
“办的什么差?”
汲清河笑了:“即使是您问,奴婢也不便交待啊。”
连决也笑了。
但他又倏地收起笑容,一把扣住汲清河美丽的脖颈,狠厉地将他押进了深深的柳树阴影中。
“你和汲福收受李知松的贿赂,帮他在陛下面前谋求了刑部尚书的位子。李知松现在和郁芳卿同审豫州案,但若郁芳卿因为弹劾留置查办,豫州案就全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了。”
汲清河背靠宫墙,白皙的皮肤愈加发冷。他被连决扣着,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远没有刚才秀丽养眼。
“李大人也是为了皇后娘娘分忧。”
“那你可想过,如果此事传到陛下耳中,娘娘就会落下一个干政的罪名。”连决满目凛然:“这个罪名足以废后。”
汲清河的肌肤变得越来越白,神情也不再闲适自然,转而被一片晦暗替代。
他听了连决的警告,一语不发,哪里还有刚才言笑晏晏的样子。
“那国舅爷跟郁芳卿又是什么关系?”
连决神情不变,置若罔闻,但扣着汲清河的手劲却愈来愈紧了。他话里话外都是为着皇后,任谁听了都觉得理所当然。
但汲清河却不是。
连决的眼神紧锁着他苍白得彻底的脸,说:“我才要问,你和郁芳卿是什么关系。”
汲清河如同呼吸困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们两人僵持着,气氛一冷再冷,直至凝固。
“连侍卫?”
……
连决的手马上一松,汲清河从他的钳制下逃了出来。
他避到一边咳嗽,连决则整理了表情,略显匆忙地转身看向芳卿。
她从清晖殿出来,正往后宫去。只不过她这一开口,给了汲清河逃走的机会。
连决瞥了下汲清河的背影,没有去追。他看着芳卿,笑着问:“郁令君怎么在这里?”
“我正巧路过。”
芳卿好像没看见汲清河似的,缓缓走近了,停在了连决面前。她稍微仰起脸,看了看一身侍卫装的他,又说道:
“还没恭喜您探花及第,又入了禁军,好事成双。”
“多谢。”
连决展颜笑开,露出了皓齿。
殿中军的男性侍卫统一着装绀蓝色的窄袖武服袍,金銙蹀躞挂着佩刀,天底下任何一个青年穿了,都会变得英武不凡。
芳卿犹记得她初见霍成烨时,他也穿着这一身衣裳,她一下就被迷住了。
这身武服穿在连决身上,更加相得益彰,显得他神采英拔。
真好看。
芳卿不禁弯了弯嘴角,问:“我要继续向北走,连侍卫呢?”
“同路。”连决答得不假思索:“我往宫门去。”
这下两人没有理由不并肩而行了。
连决走在芳卿身侧,和她隔了一尺的距离,稍微一瞥,就能看见她随春风纷飞的衣摆。他暗暗低了低头,掩盖了偷瞄的目光,也藏住了一丝偷笑。
“您刚才是故意喊我的?”
“瞒不住连侍卫。”芳卿没有否认,“我确实看到了你们。”
换了别人,连决肯定要质问对方为何多管闲事,怎么平白无故为汲清河解围。但换了芳卿,他便相信她有那么做的道理。
芳卿看了看他,天光下的青年挺俊飒爽,俊雅的眉眼中似乎总是那么明亮,吸引着人的目光。
她问:“想问我为什么吧?”
“您不便说,我便不问。”连决眼也不眨地编了个理由:“刚才我巡逻路过这里,看见他欺负一名宫女,没想太多便上去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