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卿听着,笑了笑。
连决不想她以为自己闲来无事仗势欺人,但也不方便说话。
他问:“您可是觉得我此举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您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连决敏锐地问:“也?”
“见笑了。您可能不知道,我最早也是个宫女。所以刚才听您那么说,就想起了当年的事。”
芳卿突然提起了她的往事,连决忙侧头看她,不想走神,也不敢打岔。
“当时,亡夫就是因为救我,得罪了权贵。”她说到这里,又看了看他,“好像那年,亡夫就是与连侍卫相当的年纪,也是像您这副模样,在禁军当差。”
这是连决第一次听她诉说她的心中所爱。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芳唇轻启,“亡夫”两个字伴随着温柔的声线跑出来,轻飘飘地攫了他的呼吸。
她甚至没有提及霍成烨的名字,可那丝脉脉含情的眷恋还是似有若无地流过了他的耳边。
……
同样的宫苑,同样的春景。他和她口中的亡夫同样的年纪,穿着同样的衣服,却说着截然不同的话,做着大相径庭的事。
原来,她深爱的丈夫当真值得她如此念念不忘。
英雄不畏权贵,救美于险境之中,惊鸿一瞥般的初遇与戏文如出一辙,不知道要比他的谎言动听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活人输给死人的第一回 合:茶的代价
第15章 忠心
◎世间没有那么多不求回报的善良。◎
15. 忠心
连决默默地记下了这个故事,一语不发地等着,等着将来再问清楚。
芳卿又说:“所以,刚才我忍不住多管闲事了。只不过汲中侍父子毕竟是帝后身边最受宠信的内宦,他们手眼通天,放辟邪侈,这些连侍卫也不需要我来提醒。”
连决却道:“需要。”
他知道芳卿是关心他,多听几句还来不及。他笑了笑,又补充道:“怎么不需要,其实我什么都不懂。”
说完,连决又讲了自己与母亲和姐姐斗智斗勇、不愿入仕的经历。所以:“论起为官的经验,还要多向令君讨教。”
“比起我,蔺大人才更适合当这个老师。”
“蔺大人?”
连决稍感意外,愣了一下。
芳卿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她没有解释,只是笑了一下,也不介意他怎么看待自己身上的流言。
“蔺大人日夜侍奉御前,权力极大。陛下想见谁、要见谁,说了什么话,他知道得最多。陛下若有什么要务,也会委派他去办。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圣意。
“连侍卫跟着他,一定能学到不少。陛下今天赏识这个,明天就可能杀他。您在御前,每天都有机会看清这些势头和风向,对仕途大有裨益。
“您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兄弟,必然会受到陛下的器重,将来一定也会像蔺大人一样成为陛下的左辅右弼,社稷之臣。”
连决听着,一时没有应声,心思也不在那蜻蜓点水般的甜蜜中了。芳卿的话好像说中了他心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除了他自己和皇帝,世间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我要去探望叶昭仪娘娘,到这儿就该跟连侍卫分别了。”
忽然,芳卿停住了脚步。原来已经到了景福宫门处。连决也停下来,抬头一看,从容无事地笑着应道:“那我就送到这里。”
他顿了一下,还是说道:“您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
说完,他还对芳卿行了个拜谢礼。这样有了一次,才有机会等到第二次。
芳卿是受皇命前来景福宫的,所以她一到,阖宫包括叶昭仪在内都要向她行跪礼。
所以许多宫女见了她,总是目露艳羡,因为独得圣宠还有旁的方法。即使成为皇妃,怀了龙嗣,也未必有当官威风。
叶昭仪本名叶延春,出身稍显寒微,但也是言情书网,芳卿最初就是赏识了她的林下风气。
入宫为妃在有人眼中是青云路,在有人眼中是自寻死路。究竟是怎样的路,还得走出来的人说。
不过,芳卿委实没有想到,数月不见,叶延春被御辇接走的风光早已消失殆尽。还是双十年华的女子,竟然已经瘦得变了个模样,看着比她这个已经做了娘的人还要憔悴。
她上前搀起叶延春,“娘娘保重龙胎要紧,陛下已经嘱咐您不必行礼。”
叶延春让她一扶,层层大袖中的纤细手臂却颤了一下。
景福宫内丹漆绿瓦,玉几玉屏,处处奢华靡丽,叶延春也是满身的金珠翠环,与落魄二字毫无瓜葛,可是芳卿却觉得,她戴的首饰比她整个人还要重上三分,几乎把人压垮了。
到了殿内,叶延春遣散了伺候的宫人。芳卿坐在一旁看着,见她有些威仪,并不至于像其他不受宠的妃嫔那样,被下面的人掣肘。到底在前朝浸淫了几年,有些治下的手段仍犹在。
叶延春对她说:“令君竟还愿意来见我。”
“下官毕竟是受陛下所托。”
这样一说,叶延春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世间女子都不齿她的为人,认定她一心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为此不惜背叛恩师般的上官。
她垂眸看着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轻声说:“那您看也看了,我左右不过就是这副模样。”
芳卿没有马上说话,眼见叶延春的情绪愈发消沉,且不似作假,她才开了口:
“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
叶延春忽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芳卿说:“这件事再简单不过。入不入宫,能不能受宠幸,其实都由不得你的意愿。如果陛下强要,你难道能向他说不?”
叶延春听着,眼眶渐渐泛红。
“何况你现在又怀上了龙嗣。”芳卿也看了一眼她的小腹:“本朝和前朝不同了,皇子公主都有继承大统的资格,所以这孩子生下来,不是太子便是太女。”
即使听到自己的孩子将来可能当上皇帝,叶延春也无动于衷,还是泪眼朦胧地看着某处,一语不发。
“娘娘,”芳卿的每个字都很有分量:“您要活下去,为了您和孩子的将来。”
“我还记得令君您以前教过我的话。”半晌,叶延春开口了:“陛下需要一个孩子,皇后也需要一个孩子,可他们要的孩子却不是同一个。现在我怀的,只是陛下想要的孩子。等它出生了,皇后必不会放过我。”
叶延春不是深闺女子,她也饱读经史,通晓政事。她抬起红红的眼睛,说:
“我没有忘记,先帝的皇位是拿亲生母亲的命换来的,陛下也至今不知生父是谁。要登上九五之位,走的是至亲之人铺成的血路。”
“你放心,”芳卿又换回了之前的口吻,她保证道:“我一定会尽力保你和孩子的平安,不会让皇后有机会动手。”
“令君……”叶延春的泪光更胜,转瞬便泣不成声:“从前在丹书台,您就一直格外垂爱,我只有助您早日入阁、查明霍将军的死因才算报答,今日却被困于后宫之中,无以为报。”
“延春,我刚才说过,你要活下去。你只要活下去,就是在帮我。”
"一如深宫里,年年不见春。延春何来延春,世间再没有丹书使叶延春了。"叶延春的热泪落进了两人交握的手中,“您对我多年的苦心栽培,如今早已经付诸东流,现在又何苦仍旧这样待我。”
芳卿攥紧了她的手。
“延春,还记得我一早就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平等地对待你们所有人,就不会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忠心。”
所以她待叶延春格外不同。
她也需要叶延春能生下这个孩子,她需要一位能取代皇帝和永康的储君。
经过霍成烨不明不白的死亡,她再也不信世间还有不求回报的善良了。
……
连决和芳卿分开后,满脑子里还想着她和霍成烨的初遇。
他也是男人,最清楚男人都是什么德性。
英雄救美,说得好听。其实是一个狗熊原本默默无名,可他救了美,他便成了英雄。如果没有救美,就不能彰显他的本事。
世间也没有那么多不求回报的善良。
如果陷于险境的不是美人,那许多男人是救也不会救的。他想救,也有所图。今日伸出援手,明日就有可能伸出咸猪手。
连决独自走着,回想了自己短促的二十年人生,确认他从没救过哪个美,因为身边总有同伴上赶着去,然后演变成上述一段标准结局。
他也承认自己嫉妒霍成烨,嫉妒他们的初次相遇更加令人神往,没世不忘;嫉妒霍成烨不过比他早出生了十几年,就事事抢先。
即便他也对芳卿英雄救美,在她对霍成烨的回忆面前,也只会变成东施效颦。而且一想到她可能陷入危难,他就情愿永远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
所爱之人永远平平安安,远胜过他不值一提的自我满足。
连决在宫中绕了一圈,最终回到了清晖殿。他一路上想了许多事,记挂着芳卿身边的纷纷扰扰,也不相信霍成烨一个死人当真无懈可击。
人一定有缺点,即使是大英雄,也绝无可能那样完美。
清晖殿里只有皇帝一个人。
连决停止神游,没有走正门,更没有听候传召,而是从皇帝告诉他的暗门处溜了进去,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殿内燃着浓烈馥郁的熏香,他的鼻翼不适地动了动。皇帝闲适地倚在龙椅上,拿着一本书看,“朕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回陛下,臣无能,还没能查到线索。”连决说:“您让臣组建解烦骑,是否有意让解烦骑来查——”
“不,这件事不可言宣。”皇帝手中的书不知从何时挪开了,“记着,法不传六耳,皇后的命都在你的手里。”
作者有话说:
史密斯夫妇desu
第16章 偶合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16. 偶合
连决应道:“是。”
皇帝又说:“现在你到了禁军,比以前在宫外时见朕方便多了。以后就一天一禀吧。”
“是。”
连决没有多话,皇帝吩咐什么,他就全都应下。
这些年,他一直在秘密为皇帝做事,甚至另外筹组了一支不同于殿中军的私人军队,解烦骑。
……
连决走出清晖殿,站在偌大的广场上沐浴天光,缓缓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他想起芳卿的勉励,不由得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说他将来会成为蔺征那样的王佐之才,可是世人都知道蔺征在御前最受宠任,但他的权力太大,皇帝又不放心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托付在他一个人手里了。
哪怕蔺征为表忠心,已经不惜与和怡长公主和离,跟结发之妻割袍断义,但这对皇帝来说还远远不够,因为他永远疑心。
忠义,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两个字,到了掌权者面前,却薄弱得不堪一击。
……
芳卿带着文书到了官署,直接见了吏部尚书陈景龙,请他写员外郎的调函。
陈景龙看了一眼,“上次是把程忍冰调去黔州,把那个定临县令调了来补她的缺。这次又平调了一个宫盈,你就不怕非议?”
“非议?”
“我知道你一心栽培女官,可凡事都要有个度。你这,”陈景龙说着摆开了双手,左右挪动,“来来回回都是女官。身为吏部官员,最忌讳徇私。御史知道了,又要参你以党举官,笼络女官。”
“陈大人多虑了。什么徇私、笼络,都是陛下的口谕,我也不过是听命办事。”
芳卿坐在圈椅中,谈笑般与陈景龙斡旋。她有皇帝的口谕,所以怎么说都有余地,推举的自然都是能为她办事的人。
唯才是举,是治国之道。任人唯亲,是为官之道。二者看似矛盾,却不总是矛盾。只有保住乌纱帽,才有权力举贤任能,谈经纬天下。
陈景龙摇头:“宫盈已经几年不得擢用,你这番让她去做员外郎——不,女子到了这个位子就要改口称员外官。朝中多了一位’员外官‘,一时恐难以服众。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芳卿笑了,因为陈景龙说她不念大局。
她不急不躁地润了润喉,才慢慢道来:
“宫盈多年不得擢用,是因为考核的官员害怕得罪李知松,有意修改她的评级。您也知道,他夫妻二人和离时闹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李大人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压他的前妻,吏部的男官又多,自然都帮着他。真要深究起来,是咱们吏部考功司在徇私结党。”
陈景龙哑然。
芳卿又说:“当年太/祖太宗在时,特意不辞繁难改制,将’侍郎’、’员外郎’等官职重新命名,策励女子为官,也确立了开国以来最深远的国策。太/祖太宗为大燕的千秋伟业立下不世之功,您能说是徇私吗?
“何况,上至两位女帝,下至夏大人、闻大人几位肱骨,甚至我等下僚,无一不明白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的道理。三朝以来,侍官、员外官少之又少,反而恰能说明我朝任人唯贤,不以雄雌论高下。
“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女学生人才济济,早该到了进贤进能,推举新制的时候。否则,两位老祖宗的宏愿不就葬送在我们这些庸臣手中了?陈大人,我们身为吏部的官员,最该遵循吏治的国策才是啊。”
芳卿三段话四两拨千斤,给陈景龙扣回去了一个更大的帽子。他无话可说了,便只得照办。
调令发下去,宫盈就是吏部的官员了。虽是平调,但却是明平暗升。职掌黜陟幽明之事,也比都转运副使更有实权。
晚些时候,蔺征来见了芳卿一面,告诉她陈景龙递了牌子请求皇帝召见。
“估摸是想’告御状’了。”蔺征笑道:“我猜不过是五品官员的调任,所以打发他回去了。回头告知陛下,果然陛下也懒得管,还传口谕训斥了他几句,说’明主好要,暗主好详’,叫他不要什么事都来报。你没瞧见,很是狼狈。”
芳卿也忍俊不禁。
蔺征说着,渐渐收起笑脸,说:“不过,你这次举荐宫盈,也不怕得罪李知松?他本来就在跟你同审一桩案子,这毒蛇回头再暗中作梗,从量刑上扯皮,可有你受的。”
他还道:“陈景龙有句话说得还是不错:你是真的不怕言官又要参你。”
芳卿笑笑,总不能与他说自己和舒家的关系,也不便提孙济海因为有把柄在她手里,不得不当她在御史台的耳目。
“怕?怕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自是权衡过了,才帮宫盈这次的。”她打听道:“不过,他们两人和离时,我还没出来做官,只是耳闻过他们决裂,却不知道缘由。”
她问:“当真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是。”蔺征向她解释:“你知道,当年他夫妇二人同朝为官,本来也是一对眷侣。那时,宫盈的品阶还要高些,李知松呢,还在翰林院当编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