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决垂目听着,手拢却在袖中摩挲芳卿给他的丝帕,没有对连夫人说:谁也不站,才是最难保全的。
他不接母亲的腔,连夫人也只好说自己的:“婧之也在朝中供职,内阁可不是个清净的地方,又忙。你们成了亲,难道也叫你主内?”
因为两位女皇帝的缘故,大燕女主外、男主内也成了一种风俗,不过这种情况仍算少数。
连决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了抬眼。
他竟不知自家娘亲什么时候跟御史家的孙女那么熟了,连名字都叫上了。
“嗯,所以这舒姓女公子也娶不得。”连决点了下头:“儿可当不了闻相公那样的贤夫。”
连夫人要教他气死。
“这样,娘,”连决笑着,一点也不着急:“儿子改日再进宫见姐姐一面,再跟她商量商量。”
“好啊。”连夫人催促:“宜早不宜迟,你明天就去吧。”
在连决的婚事上面,皇后的话语权最大。一则她是君,家人都是臣;
二则连家也不是豪门望族,往上数三代还是布衣黔首,因此十分看重帝王恩泽,一定要请天家赐婚才有颜面,所以不得不经过皇后的首肯。
连家若想光大门楣,就指着皇后这一代了。既成外戚,便骑虎难下,如果下代天子不是皇后所出,极有可能遭到清算。现在趁机累积自保的实力,也是为连决的将来着想。
所谓走为上策,连决这就没了人影。但他声称要进宫找皇后,其实却是想寻求芳卿的踪迹。
那日她说“理应不会再见”,令他琢磨了许久,也思索不出是什么意思。不论怎么理解,她都像在说他们本不会相识,也不该相识。
如此一来,他倒更加在意芳卿的身份。也只有知道她是谁,才能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说。
除了好奇心的驱使,连决还存了与她争一争的心思。
她那么武断地说他们不会再见,但燕京就这么大,皇宫又那么小,怎么就不可能再见呢?
他非要再见一面不可。
要在皇宫里找人,走皇后的门路最容易。可是这事偏偏不能让她知道。
连决自己手上也有一队人马,但他也不想用。他不想让外人窥探他的私事,也觉得慢慢寻人更有意趣。
只有出其不意的相逢暗示的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连决四处转了一圈,悠哉地打马来到了皇城里的一座小宅。
他在朝中有个好友,名叫山鹤龄,比那些宗室子弟值得托付。
山鹤龄这名字听上去是个老翁,但实际只比连决年长两岁。他十四中举,十七夺魁,隔年入翰林,年纪轻轻已经当上了内阁学士。
因为是天子近臣,日常出入皇帝的书房和寝宫,山鹤龄对宫中的事也略知一二,问他最合适不过。
连决到访时,山鹤龄正在家里写折子。
“你这个富贵闲人别只顾相思了,快来出出主意。”山鹤龄嘴上长吁短叹,面上却不见愁容,下笔也快,“唉,是个棘手的差事。”
“怎么?”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郁令君弹劾案’,你可听说了?”
连决脱口而出:“郁芳卿?”
“是。”
连决不在朝中为官,但也知道围绕着芳卿的种种传闻。他还笑称这位郁大人真是风头无两,却没想过纵使相逢应不识。
“你别笑,现在正是我在写这个覆奏的奏本,”山鹤龄拿笔指了指桌面上的草稿,“明日就得交上去。”
“一篇覆奏也难得倒你?”
“这篇难得倒!”山鹤龄拉着连决,要他出主意:“内阁七位阁员,半数以上都是公主党,闻大人她们议了,偏要我来写覆奏。”
山鹤龄兼着内阁的馆职,但只有大学士才算内阁阁员。众学士中,也属他资历最浅。尽管有幸参议,也只能敬陪末座,负责起草记录等琐碎的事。
如他所言,内阁中的公主党占了半数,芳卿也是永康公主的人。内阁议了她的弹劾案,结论当然是保。
可是保她的覆奏写了,山鹤龄就成了公主党的枪手,会惹皇帝不高兴。但内阁已经议出了结果,他又岂能擅作主张,为了得到皇帝的赏识,去得罪公主和一干上司?
谁都不想得罪,最后谁都要得罪。所以他说这折子难写。
“皇上既然交议内阁,多半也是想保一保的意思。”连决说,既然皇帝让公主党主持这个案子,那圣意已经一目了然了,“你照闻汝琴的意思写不就是了。”
“对啊!好你个连二。”
山鹤龄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时不如连决一个局外人看得明白,让他一说,当下就通透了。
“你不来当官真是屈才了,圣上的心意让你看得一清二楚。”
连决靠在窗前,垂眼把玩着手上的香包,既不享受他的夸奖,也不开口谦让。
山鹤龄重新提起笔,可蘸了墨又顿住了。
“不对呀。圣上为什么要保郁芳卿呢?”
连决想了想,问:“她是个美人?”
芳卿在内阁下司,山鹤龄自然也见过她几次。他不假思索地回道:“确实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至于惹上这样的名声。”
他的意思是,卑鄙小人最喜欢给容姿出众的女子制造污点,不然就没处说三道四。
山鹤龄也认为此次弹劾是一桩构陷。
连决觉得有趣:“你信她是无辜的?”
“谁不知道她和已故的霍将军情深意笃,忠贞不渝,眼里根本容不下旁人。若霍将军还活着,他们夫妇二人必是当朝第一情深伉俪。”
连决了然。
“霍将军生前光明磊落,确实是个令人敬重的大丈夫。”
他提到霍成烨,叹息一声,由衷地惋惜和折服,“我若是女子,说不定也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甘愿许下终身。”
“甘愿为你许下终身的女子已经不少,你还要再许人家?”
山鹤龄损了连决一句,两人笑闹一会儿,重新说起正事。
“皇上八成是起了色心,否则为什么偏偏要保公主的人。他不是前段时间才把公主的奶爸贬去了南方吗,怎么只有这位郁大人如此特别。”
连决和他姐姐一样,对皇帝的种种行径嗤之以鼻,“只是霍将军是为国赴难的英雄,他不好君夺臣妻。”
山鹤龄变了颜色:“停!你也不怕我这里有宫里的探子。”
连决笑笑,一点也不怕。
“对了,鹤龄。你这覆奏写了,怕还是要得罪人。”
“皇后娘娘?”
谁都知道,皇后因为叶昭仪的上位,十分不喜欢郁芳卿。
“哈哈哈,”连决不置可否,朗声笑着对蹙起眉头的山鹤龄说:“你安心写,我会为你说情的。”
“我看你就是故意捉弄我!”
不论如何,这篇主宰芳卿命运的奏章已经有了着落,山鹤龄洋洋洒洒写了两遍草稿,只待誊好了,次日交上去。
“行了,”连决说:“你的差事有了交待,快来帮我想想,宫中都有哪些女子像我那日见到的人?”
山鹤龄写着公文,听了他的陈述,沉吟道:“衣饰精美,深谙宫中典故,芳龄大概二十有五,还说你们不应该见面……”
怎么听都不是良人。
山鹤龄看了芳卿留给连决的手帕和香包,用料都是宫中常见的贡丝贡绸,图样也没什么特别,更没有绣字,寻常得要多少又多少。赠物之人是个心机缜密的女子也说不定。
所谓睹物思人,似无若有,才能牵肠挂肚。如果在绣品中留下证据,就是落了下乘,只剩媚俗。
连决向来不会为情所困,什么女子与他暧昧的手段都能识破,现在竟然没有瞧出这位姐姐的心思,一定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山鹤龄无声地笑了笑,抬眸瞥了连决一眼。他还拿着那方丝帕和香包端详,可见犹不死心。
谁能想到,处处留情之人最难过情关。
山鹤龄不希望好友耽于风月,所以有意让他断了念想:“那这位佳人兴许是哪个妃嫔吧。”
连决露出了苦笑。
“你也这么觉得?”
他看出芳卿已经嫁人的身份后,怅然若失了许久,不过仍然心存侥幸。可她说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又几乎印证了他的猜想。
如今连山鹤龄也这么说,连决愈发相信芳卿就是皇帝的某个妃嫔。
想到皇帝,他的神情沉滞了下去。如墨的眼睛隐去了光辉,俊逸的面容渐渐显出峻刻的一面。
“她留给你的手帕和香包也没有半点蛛丝马迹,那就是没留下能证明她身份的证据,不怕给了你,不怕人查。”山鹤龄劝道:“多想无益。宓妃留枕罢了。”
连决又何尝不知,对方若是帝王妃嫔,自己只能落个一寸相思一寸灰的下场。像传说中的陈王和宓妃,纵使相见,也只能在梦中互诉衷肠。不能动心的感情再热烈,也只能是一场幻梦。
但情之一物最动人处,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第4章 明月
◎春天又到了,但我的夫君却再也回不来了。◎
4. 明月
连府,舒婧之接了连夫人的帖子过府作客。
不是办公的日子里,她已经卸了官服,穿着一套雅致的浅松绿襦裙造访,很有闺阁女子的书卷气,连夫人看了很是满意。
但舒婧之听说连决去了山鹤龄府上,心思马上一动。
过了一会儿,连决回来了。他被连夫人派来的丫鬟骗到小花园,和舒婧之打了个照面。
他一来,连夫人和下人们都借故走掉,独剩一对适龄的男女在亭中面面相觑。
刚才,舒婧之甫一见到风姿卓然的王孙公子,差点一见倾心。等两个人坐下来,连决却真的只是坐着。
他垂目品着茶,也不主动讲话。如玉如琢的五官仅仅是这般看着就赏心悦目,如圭如璋的气质则像浑然天成。偏偏他又是个武将的底子,线条英朗而立体,非但不见柔美之感,还颇有阳刚之气。
舒婧之第一次见连决,心口就如同被一股清澈的湍流冲开一半。
她端着茶盏,连决也端着茶盏。她看着他目不转睛,他却十分心不在焉。
燕京一直有“莲子有心,连决无心”的传闻,舒婧之看着连决的态度,心中也有了底,迅速冷静了下来。
但来都来了,不能白来。舒婧之见私事谈不成,干脆谈起了公事:
“我知道山大人在拟郁令君的奏本。若连公子能透露一二,我自当感激不尽,日后绝不过府叨扰。”
连决听了忍俊不禁,终于抬眼望了过来,眸中流光溢彩:“此事也与舒女史有关系?”
“郁令君正是我的上峰。”
“那倒确实值得送一个人情。”
尘埃落定的事最适合送人情。连决知道舒婧之要在上官面前表现,放下心来与她交谈:
“你上峰的仕途应当是保住了。”
“连公子也知道我的官品并不入流,许多事接触不到。如何保住,还请指教。”
“过谦了。”连决伸出三根手指:“郁令君这件事,不外乎三个人出了力。”
“闻汝琴,山鹤龄,还有,”他顿了一下,其实最应该谢的就是皇帝。但冷暖自知,有没有皇帝的偏袒,当事人最为明白,他何须在人面前戳穿。
于是,他说出了第三个人名:“来棠。”
……
“来棠?”芳卿面露讶色。
舒婧之斟酌着说:“听说是来将军帮您作了证。”
来棠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但与芳卿并无交情,这次却冷不丁站了出来为她作证,说她当日见过芳卿,她没有与蔺征在一起,私通一事子虚乌有。
皇帝的旨意还没下来,内阁也不会轻易走漏机要,审理到什么进度了都没有一点风声,又怎么会说都有谁参与其中。
芳卿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下官自有可信的门路。”舒婧之还要藏着她和连决的关系,只道:“绝对是个可信之人。”
芳卿以前喜欢用叶昭仪、程忍冰这样出身寒门的官员。但她不能否认,舒婧之出身公卿世家,朝中各处皆有人脉,办起事来确实比她们事半功倍。
弹劾她的人一直拿不出她与蔺征私通的证据,才按捺不住在皇后的千秋宴上设计陷阱,引诱两人秘密相会。
手段拙劣,但十分有用。
好在他们二人反应得快,芳卿也马上找到了连决“帮忙”。她以为这位年轻国舅是利用定了,哪里会想到来棠为她上奏陈情,省去了一大笔麻烦事。
芳卿想,闻汝琴在朝中一言九鼎。如果换了别人主持查案,她没有这么容易脱身。山鹤龄执笔润色,一字一句都可以左右她的命运,这两人都该谢。
而来棠的官职比她高,现在是昭毅将军,同光元年还受封为梁国夫人。她二人素昧平生,唯一的联系就是来棠早年与霍成烨有过同袍之谊。
……
这日是个晴日,天高云阔,苍穹下的宫殿看起来比平时巍峨。
芳卿在北门等着大臣们出宫,一见到来棠便上去一拜。
“多谢来将军。”
“郁令君不必多礼。”来棠双手将她托起:“若是为了弹劾的事,就不用谢了。”
芳卿直起身子,来道谢是其次,主要是探明来棠为何向她伸出援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是雪中送炭。
在宦海中生存的人,每一次帮忙,都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她得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担得起来棠的相助,又有没有给得起她的东西。
芳卿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女人。她第一次近看来棠,先被她的容姿慑住了。
大燕女官的官服制式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本意是希望更多女子因为向往华美的官服选择入仕,但也依然遵循了“文着玄,武着朱”的传统,也就是文官穿黑色,武官穿红色。
来棠身着红色朝服,上衣下裳,身后的绶带随风扬起,整个人挺拔秀丽。她是武官,常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粝,但却生机焕发。
芳卿还没开口,来棠已经开门见山了。
“令君可能不知道,霍将军生前曾救过我的命。”她噙着笑说:“所以见你有难,我不管怎样都不能袖手旁观。”
芳卿一听霍成烨的名字就怔住了。
“亡夫救过您的命?”
“很多年前了。”来棠说:“那时我才刚入京,刚进军营。”
来棠今年三十多岁的芳华,前半生却比芳卿更加曲折。
进京前,她是一个判了死刑的阶下囚。不过按照大燕律法,判了死刑的案子都要从地方送进刑部校审。
刑部看了,涂州女子来棠弑夫,人证物证俱在,杀人偿命,当地县令判得不错。然而,闻汝琴却指出犯人供词中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