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来棠十四岁就嫁了人,但丈夫是个恶鬼,喝醉了总是打人。她怀了孕也打,把孩子打没了。
她挨了几年,终于有天忍不下去,提刀杀了那个男人。
闻汝琴主张来棠非但不应判处死刑,还应该无罪释放。她的政敌都跳出来反对,说这个先例不能开,一时间吵什么的都有,“来棠案”立刻轰动朝野。
来棠当时的名声很差,不仅因为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还因为闻汝琴的政敌也拿她做筏子,使劲编排。
因为她姓来,他们就说她是来俊臣的后代,留着生性残忍的血,长着蛇蝎般的心肠,狠毒不仁。
这桩案子和芳卿的案子一样,本质上只是党派之争,借着案子互相抨击,争夺权力。但从结果上看,依然是好的。
闻汝琴赢了,来棠被当天释放,还被收为闻府的侍女。
后来,闻汝琴也是真的赏识来棠,遂将她遣往军营,希望她能建功立业。
“可是太难了。行军打仗比我想象得艰苦,因为我的名声不好,所以军中的兵将也欺辱我。”来棠说起当年受的苦,嘴边还挂着淡笑:“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很想顺势一死了之,还能留下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让人记得我是个好人。”
芳卿安静地听着她娓娓道来。
“一旦存了这样的心思,连求生的本能都失去了。”来棠离开回忆,深深望进芳卿的眼睛里,“是霍将军将我从刀口上救了下来。”
长长的官道两边已经生了朦胧的绿意,两个女子站在和煦的春风里,都感受到了人间的一丝温暖。
“霍将军说,我被丈夫毒打没死,遭乡邻欺凌唾骂没死,在大狱里受尽折磨没死,迢迢千里的进京路上也没死。
“他说我历经了这么多苦难都活了下来,为了自己活了下来,现在怎么能为了别人的仇恨去死。能甘心吗。”
芳卿还是静静地听着,不过眼眶无声地红了。
“是啊,他怎么能那样死在了别人的仇恨里。”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死得其所,将来流芳百世,受万民敬仰。
可是大燕建朝的几十年里,一直在战火连绵中度过。到了本朝,无论国力还是军民之心,都经不起继续穷兵黩武,一意孤行。
春秋无义战,已经到了不得不止戈兴仁的时候,但有人却为了一己私利,编织仇恨,煽动更多的将士走上战场。为了谎言杀戮、殉难,究竟是忠义,愚昧,还是可怜?
霍成烨一直深知这些道理,可他明知荆山一役可能无关家国仇恨,却还是受命前去了。
他不去,就是软弱、贪生怕死、卖国。
“对不住。”来棠见到芳卿的红眼眶,马上改口:“郁令君,我的本意绝非让你想起伤心往事。”
芳卿笑着摇了摇头:“无妨。”
这些年,她时不时想起霍成烨的死,也扪心自问过,究竟是怀念他,还是怀念琴瑟和鸣的安稳生活。
今日见了来棠,她的心里总算有了答案。
芳卿又合袖朝来棠拜了一拜:“谢过来将军。”
来棠笑了:“怎么还谢?”
“这回是谢谢您告诉我这段往事。成烨离去的这五年,我时常后悔。直到方才看见眼前春意盎然,想的也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春天又到了,但我的夫君却再也回不来了。”
芳卿的眼里仍含泪光,但是轻薄柔软的,甚至有些明亮。她由衷地说:
“来将军这次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不仅救我于困境,还让郁芳卿知道自己没有嫁错人,更没有爱错人。”
世间之事都有因果。多亏了霍成烨救过来棠一命,又说了那一番话,才让来棠一直记在心里,然后有了今日的急人之困。
当初结下这段缘的是他,最后却是她收到了善果。
即使霍成烨已经不在人世,也还是在冥冥之中爱护着她。如此情深义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辜负。
作者有话说:
白月光是真·白月光
第5章 逢灯
◎她的女儿想要一个父亲。◎
5. 逢灯
说到最后,两人又聊了一些闲话。
“其实那天我都瞧见了,可不是帮你作伪证。”来棠打趣道:“正巧是我负责巡逻,走到芙蓉池那里,看得一清二楚。你和连氏公子在一起,是不是?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芳卿哑然。
她确实没想到来棠什么都看到了。而她去搭讪连决时敢说敢做,现在面对调侃,倒略显窘迫了。
来棠瞧出她的顾虑,收起玩笑,如一般好友一样宽慰道:“郁令君不必介怀。我虽然与连氏没有深交,但也知道他是个世间少有的男子,与您称得上般配。”
更重要的是:“霍将军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你一个人孤独终老。”
芳卿无声地叹了口气,提及霍成烨的时候,眼中依然盛满缅怀。
“他倒真是这样的人。”
这两年,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都劝过她,说现在已经不兴女子为亡夫守节了,守寡要被人笑话,也真有人笑话她想立贞节牌坊。
周遭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大可以放下霍成烨再嫁。
可她就是放不下。
按照世间常理,大多数感情都经不住时间的流逝。时日久了,总会淡去,善变才是人之常情。
如果她不去想霍成烨,一直不去想,或许也会有淡去的那一天。但世间处处有他的痕迹,时不时地提醒着她,曾有一个男人那样深爱着她。
就像来棠帮了她,如同暗室逢灯,但这盏灯却是霍成烨点的,只不过由来棠交到了她手里。
所以她忘不了他,也无法割舍他的好。至少,她一日不查明他的死,就一日无法放下。
回到直庐,芳卿的脸上已经平静如常。
屋里,程忍冰在跟舒婧之闲聊。
“我听说连家不想让他家公子尚主,所以安排了你跟连决谈婚论嫁,可是真的?”
芳卿驻足,没有马上进去。
听程忍冰一提,她才想起来连决这个人,原来已经忘了。用不着他了,也就抛之脑后了。
再听屋里,舒婧之的回应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真不真的,只有尘埃落定的事才是真的。”
“和怡长公主再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只不过是嫁过一次人,就被连家这样嫌弃。”程忍说:“你可要小心些,保不齐公主会将这气出在你身上。”
芳卿听了,无奈地摇摇头。
就算贵为公主,有过一次婚姻也要遭受夫家的嫌弃。
舒婧之没有理会程忍冰的兴风作浪,屋内一安静下来,芳卿也直接掀了帘子进门。
她一来,两名女子都停下了公务,一齐看过来。
程忍冰的眼神最紧张,因为这些日子她一直无事可做。不过细算下来,芳卿已经有月余没有让她碰奏本了,每天只是整理过往的记档。最近一段时间则什么活儿也没有。
“郁大人。”程忍冰抢在舒婧之前面行了礼。
“嗯。”芳卿点了下头,却把舒婧之叫了出去。
事后,蔺征也跟她合计过,想揪出幕后黑手。因为这次对付她的人连着他一起陷害,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芳卿不想事事都仰仗别人,所以没有交出程忍冰。一则,她还想留着她引蛇出洞;二则,程忍冰若是落到蔺征手里,还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来到外面,芳卿对舒婧之吩咐:“我要你想办法写个奏本。”
“请大人示下。”
“你不是一直气不平她更受重用吗?”芳卿的目光越过舒婧之的身后,看向垂在门前的毛毡帘子。她没说要写什么,而是直接抛出了难题:“看看你的文采。”
舒婧之听了很是为难:“大人,这……”
“来将军的事你做得很好,你的可信之人也非常可信。”芳卿似笑非笑,点到即止:“要替我谢谢他。”
舒婧之豁然开朗。
丹书台表面上是做书面上的差事,但大家都是靠才学考进来的,无论书法还是做文章的功夫都相差无几,不是一个仅靠真才实学就能出人头地的地方。剩下的考察的就是人脉和处事的手腕儿,而这一点,世家出身的她胜过程忍冰太多。
芳卿特意提起连决,就是为了暗示她这点。提起来棠,则是意指她被弹劾这事岂能就这么完了。
“下官明白了,谢大人提点。”
舒婧之得知自己取得了信任,借着拜谢的动作松了口气。
芳卿与她交代完就直接离开了。
她这几天没怎么回家,不是因为身陷弹劾案,而是因为不想回去。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有个女儿。谁都可以不管,女儿不能不闻不问。芳卿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可是她没有办法一直待在这座府邸里。
霍九如今年七岁,已经长得十分懂事,几天不见亲娘也没有哭闹,看到芳卿回来还给她端茶。
“娘,您还在生二叔的气吗?”
芳卿的嘴唇还没碰到茶盏,就停住了。她抬起头,温柔地问:“娘什么时候生你二叔的气了?”
“可是刚才听见您回来,二叔却说还有一章策论没看完,都不跟我一起来。”霍九如理所当然地说着:“平时二叔不是都会马上来见您吗。”
童言无忌,孩子什么都看在眼里。
芳卿默不作声地放下茶,霍九如还在为她二叔说情:“娘今天在家里用晚膳吗?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对不对?九如好久都没有跟娘和二叔一起吃饭了,上一次还是过年的时候。”
霍九如说得可怜巴巴的。
“是。”芳卿只好顺着她的话说:“等你二叔读完书,就叫他来一起吃吧。”
霍九如欢欣地往后面书房去了。芳卿看着她走远,才低头喝了口茶。
当年霍成烨死时,九如才不到两岁。由是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父亲这个人。她也不知道霍成烨长什么样子,只认识她叔叔,霍行泽。
霍行泽比霍成烨小六岁,也比芳卿小一岁,但还没有娶亲。他们兄弟二人原本就住在一起,后来芳卿和霍成烨成婚,直接嫁了进来,一家人就住在一个屋檐下。
后来霍成烨战死,芳卿悲痛欲绝,府里全由霍行泽一个人打点,甚至九如都要他帮忙照顾。
等她重新振作,入朝为官,更需要有人照看幼小的女儿。霍行泽要在家读书考功名,便揽下了这个责任。
对九如来说,霍行泽就是第二个父亲。有一次,芳卿目睹他们叔侄二人独处,亲耳听到了九如偷偷唤霍行泽“阿爹”。
芳卿自己的父亲早就死在了战争里,对他的印象也不深,但是九如跟她不一样。
她的女儿想要一个父亲。
对孩子来说,能跟两个至亲的人同桌吃饭,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之一。一张圆桌,霍九如坐在母亲和叔叔中间,吃得最多。芳卿和霍行泽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地动筷。
芳卿垂目吃着一碗银鱼羹,总能感受到对面的男人在看她。那样的视线倒不叫人讨厌,反而有些可怜。
霍行泽和他哥哥长得像,见到一个就能认出另一个。特别是他们的五官轮廓,仿佛天生是拜将封侯的人。朗目疏眉,都是英姿勃勃,不怒自威。
被这样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任谁都要坐立难安。
他们上次同桌吃饭就是九如说的除夕夜,阖家团圆时。可是九如没撑到守岁就睡着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孤男寡女。
这些年以来,芳卿也渐渐察觉到了霍行泽对她的情愫。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等发现时已经晚了。那天夜里,她看着霍行泽与他哥哥相似的眉眼,意乱情迷,险些酿成大错。
所以之后这段日子,她总是尽量留在宫中值守,不想回来。
今晚有霍九如夹在中间,一顿饭吃得相安无事,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孩子总有一天会发现,或许以霍九如的聪慧,早就发现了,只是不说,而是默默地撮合。
大燕并不禁止夫兄弟婚,也就是一个女子死了丈夫,可以改嫁给他的兄弟。知晓他们家关系的,譬如蔺征,也说过像“你们真成了一家也好”之类的话。
芳卿回到卧房,沐浴过后,披着头发坐在妆台前看账,默默算着自己的积蓄。
她原本是战俘,在燕京当然没有家。这座宅子是霍成烨当年立了战功,先帝赏赐的,对外还称“霍宅”,所以不便随意处置。
她本可以一直住在这儿,毕竟这里也是她的家,但这些时日还是让她动了另置宅邸的心思。
等她的官升上去了,自立门户也更方便人情往来。
她们母女二人倒不需要多大的宅子,但却不能不衬得起她的官位。只是宅子大了,要雇的人也多,何况九如年纪还小,需要奶娘照顾。
处处要钱。
她一年的俸禄才八十两银子,算上各项补贴,也不过再加一百两。平时给上官送礼打点、宴赏下官花得更多。之前贺皇后千秋的礼物就花去了百余两。
所以论积蓄,她是没有许多的。逢年过节、人情世故方面虽然有些额外收入,却还不足以购置一座体面的府邸。
芳卿撑着额头看账思索,房门被人轻叩了两声。
霍行泽在外面低声唤道:“嫂嫂,能与你说会儿话吗?”
刚才霍九如在场,他们什么话都不便说。但此刻……
芳卿看了看自己一身寝衣,不过一件抹胸裙子,外面罩了件大袖衫,披着一身头发,怎能见人。
“我要花些时间更衣梳妆,不如明日吧。”
“不必见面,就这样隔着门说话也好。”窗上映出了霍行泽的侧影。他缓缓说着:“我……也不忍见你为难。”
芳卿坐在绣凳上,远远望着门窗,忘记了回应。只看绢窗上的剪影,霍行泽与他哥哥更是一模一样。
就好像霍成烨回来看她了。
听不见芳卿应声,霍行泽又说:“只是科考的事,我想与你商量。”
他暗示自己不是来谈儿女情长的。事关前程,芳卿马上放下了幻梦,端起一盏灯走到了门边。
“你说吧。”
“我听你的,考武举。”霍行泽说:“今年一定登科,夺得一甲。”
他原本和他大哥一样,是个将才,但却说什么也不愿入伍,而是要去考功名。
不过科考之路不顺,霍行泽屡试不第,上次大考也落了榜。若这次还是落第,就又蹉跎了三年。
芳卿曾劝他考武举,武进士也是功名,而且十拿九稳,但他却不肯。
现在四海平定,渐渐没有仗可以打,当武官难有出头之日,地位也不如文臣。所以霍行泽想走跟他大哥不一样的道路,更不想成为霍成烨的替身。
他还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害怕自己从武会像霍成烨一样死在外面,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照顾芳卿母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