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还有继续拿天有异象说事的,只道某地某地久旱是上天降罪君主之过,某地某地暴雨也是上天警示君主失德。应当祀天祭地,祈穀祈雨。
  芳卿也看了一些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几乎无人为山鹤龄陈词。人死如灯灭,他死时还是戴罪之身,无人敢为他讨半个公道。
  永康已经决定了兵变的日子,传唤了所有人过府一晤。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容许有人临阵退缩。偏偏越到最后关头,越有人挨不住忧惧,打了退堂鼓。
  说白了,皇帝又不是他们来做,何苦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帮他人谋逆?过去许失败的多夺权逼宫都是还没兵戎相见,就是不战而败。究其原因,总是最后关头突然有人反水告密。
  芳卿到公主府之前,首要任务就是确保所有人都会到场,不会临阵脱逃、给皇帝通风报信。永康自恃堂堂一国长公主,再礼贤下士也不可能纡尊降贵、亲自去请她的卒子,所以这事就落到了芳卿的身上。
  她没料错,果然有人开始怕了。
  司钥官说:“陛下突然更换了神武、金吾两卫指挥,郁大人当真不觉得此事有变?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但新任神武卫将军的是国舅爷。之前您来找下官的时候,说神武卫是殿下的人,叫下官放心,下官才敢答应搏一搏。可这国舅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殿下的人啊……”
  他的顾虑不少:“国舅爷就卫戍着九华门。殿下要从此门攻入,下官哪儿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拿回钥匙、将门锁打开。”
  “张司钥,你知道我的内弟就在金吾卫,若有生变,我岂能不知?”芳卿笑得从容,“放心好了。殿下大业将成,其中必少不得张司钥出这份力。你若现在退出,岂不是要将手到擒来的高官厚禄让给他人?”
  若他不干,也有的是人争这份从龙之功。机不可失,司钥官让她说得很是心动。
  诱惑完了,还要警示一番。
  “即便张司钥去向陛下揭发,也难逃合谋之罪。得与失之间,你可要考虑清楚。”芳卿细数着两方兵力,只道国之存亡在兵,“宫城禁卫统共只有三千。而殿下这里光来将军的城卫军就有五千,所有兵力相加,足有皇城两倍之多。”
  司钥官先出了一头冷汗,又吃下一颗定心丸,已经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可国舅爷的神武卫……”
  “至于国舅爷,”芳卿不疾不徐地说:“只需将他支开片刻,你趁机行事,时间足够了。”
  司钥官纳罕她的笃定,想问如何支开、谁来支开、又有多少成算,但他也心知这不是他能管的事。于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芳卿出了门,坐上前往公主府的马车。
  他一步出家门,看见家门前立着一个女子,瞬间面如土色。
  那女子穿着寻常的妇人衣裙,头上盘着云髻,峨眉朱唇,打眼一看只会以为是谁家夫人。可她腰间挂着明晃晃的宝剑,剑未出鞘,寒光就已足够慑人心胆。
  司钥官这才明白,自己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如果他刚才没有答应芳卿去公主府,她就会让这位将军似的人物当场斩了自己。
  芳卿待他坐上马车,才转头对来棠谢道:“委屈将军在此等候。”
  “这事不便假手他人。我来,殿下才能安心。”来棠不仅气色不错,还堪称容光焕发,“不过殿下有令君在,大事可成。”
  “将军何故如此成竹在胸?”
  来棠淡淡一笑,“因为殿下已有龙兴云属之象,不是吗。”
  芳卿想到那道藏在地底下的遗诏,也抿了抿唇。
  她们又如法炮制,去到虎豹卫指挥府上。永康心思缜密,对待心腹也总是藏着掖着,不肯全盘托出。时至今日,芳卿才知道永康究竟收买了哪些人,也是今日才知道她要从九华门动手。九华门,也是连决负责值守的宫门。
  来到公主府,芳卿四下留意了一番,有些意外这次的计划中没有和怡长公主。她将自己获取的殿中军换防巡警的人手和时间地点等情报交给永康,果不其然,永康手里还有一份不知从谁那里拿的换防安排。
  她并不完全信任任何一方,须得两项核对,确保一致方才万无一失。
  永康满意地点点头,露出笑微微的面容。她抬了抬绣着云纹的销金大袖,将领兵入宫的日子定在了这个月的十五,指挥若定。
  这一日不出意外,皇帝会留宿椒房殿中。届时两路人马从九华门齐入,一队去杀蔺征,一队去杀帝后与皇子。待来棠的军马控制皇城八道宫门,便放出信号,迎接永康带着她的亲兵入宫。
  芳卿当日则值宿宫禁,监视宫中动向。
  她打听到连决今天会去为山鹤龄收殓,所以成心去台狱走了一趟。
  风清云净,袅袅晴丝穿过河畔的紫荆与碧柳,摇漾春如线。然而春光正好,谁也没有心绪谈情说爱。
  芳卿穿着一身官服赶来,到场的居然只有她和连决两人。山鹤龄的故交大多也是寒门子弟,官职低微,生存全靠仰人鼻息。因此,没有人敢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来送他最后一程。
  李知松亲自将山鹤龄的遗骨送了出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扫了他二人一眼便回去了。连决这次对李知松却还算客气。芳卿来后,他就缄口不语,只对李知松说了两句。
  连决一袭玄衣,立在山鹤龄的尸骨旁,背着芳卿掀开那白布看了看。许是遗容十分不堪,他没有让她瞧上一眼,而是默不作声地将好友的尸身重新罩住。
  后事也由连决一个人操办。
  芳卿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只道:“这事我有经验了,就让我陪着你吧。”
  她说得心平气和,连决也没有推拒,还是缄默着答应了。
  到山鹤龄下葬那天,连决只用一个“江海寄余生”写作了他的墓志,将这五个字亲自刻在了石碑上。
  没有生平,没有官绩。哪年夺魁,哪年侍奉天子,什么连中三元、惊才绝艳,一概不写。
  连决说他登第时就该从此贬官去,江海寄余生。
  芳卿一直爱惜翰林女子,也能理解他此刻的偏激。像山鹤龄这样的女学生,她也见过。如果心中没有天下苍生,不晓得是非分明,也能安享一世荣华。至刚易折,如何能有好下场。
  风吹得连决的袍边猎猎作响。这些天,他的脸庞清瘦了些许,变得更加冷毅。除此之外,他看上去竟不怎么难过。他撑着单膝蹲在地上,最后抹了一把墓碑上的尘沙。
  芳卿站在他身侧,风也好像要将她的衣袖和长裙吹向天际。她静立着没出声,却想到了霍成烨生前教她不要轻生时说过的话。
  身为大燕的将士,对君主的忠心就是他们的贞洁,那国家大义就是绑在他们身上的贞操带,所以毋宁死也不可变节。
  他能理解她那时为什么想要轻生,但他希望她宁可不要贞操也要活下去。而他殉难的战报传来时,她也好想对他说,宁可不要这贞节,也不要为了别人去死。
  芳卿没有再在连决面前主动提起霍成烨,只是愔然看着山鹤龄的墓碑。天底下的墓碑好像长得差不多。
  但连决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竟然自己提起:
  “不过是多了一道孤魂,也不能费去史官多少笔墨。只是死再多山鹤龄和霍成烨都教不会世人,忠心多么可笑。”
  芳卿这回有了反应,一下移开了目光,颇为愕然地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青年。他屈膝蹲在故友的碑前,深邃的双眸目光灼灼地盯着碑上的字,可是他英俊的脸上又是那么冷寂,熟悉的面孔变得像一具雕刻得完美的矛盾体。
  从那日在台狱相见时……或许早在闻府,甚至更早,连决就好像变了个人。
  “阿决。”她情不自禁地张口唤他。
  他沉默地站了起来,看向她时,目光已经悄无声息地复归了平静。
  芳卿顿了顿,再开口时安然自若:“这月十五,你可在宫中值守?”
  “嗯。”
  意料之内的答案。
  芳卿又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她不露声色地问:“花朝节,我准备亲手做些花馔。到时去你那儿,带给你可好?”
  花朝节是百姓们赏花的日子。因当日等会、赏玩之地甚多,年轻男女们都走上街去,约定俗成,也是鸳侣们相会的日子。
  调虎离山,也只有出此下策。
  作者有话说:
  有时候会想,如果小连真的能比老霍更早、哪怕同时遇到芳卿,根本不会有现在诸多困扰。但如果他遇到的不是千帆过尽的芳卿,也不会为她驻足,更不会走到现在这步吧。时机啊!(敲黑板)
第45章 惊变
  ◎区区情郎。◎
  45. 惊变
  连决听见了她的暗示, 又好像没听进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太方便。”
  他的婉拒出乎芳卿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那天两人不欢而散,本就没有和好, 最后还以雪上加霜收场。不愿答应与她相见, 也算正常。
  芳卿目送着连决清减而挺拔的身影远去, 多半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她回以他一个明确的承诺之前, 只怕他不会再听从她的任何请求了。
  但连决那晚走得又是那么决绝,也有可能她给了承诺, 他也不会要了。
  芳卿回到府中,还是吩咐婢女去准备了新鲜的玉兰花, 做了些玉兰花饼,呈到了清晖殿中。
  献给皇帝的食物, 先由大太监汲福试过了, 才端到御案上。
  皇帝抬起修长的手指, 拈了一块花饼, 还没放入口中,已经先斥了汲福:“郁爱卿这饼, 怎么不用个红釉的盘子?”
  原来是嫌弃这五彩云龙盘与玉兰饼不搭。
  其实这玉兰饼听着风雅,外表却并无花样,与一般圆饼别无二致, 不过馅料用了玉兰花与白芸豆, 有一番清甜花香的雅味。
  这是芳卿做宫女时学会的手艺。有次为博得永康的欢心,特意献上此物, 却被她转手送给了皇帝品尝。
  也是那一次, 芳卿第一次在皇帝面前露了脸。
  ……
  “每年春天, 如果少了爱卿这饼, 就少了许多味道。”皇帝用完一个,漾出如春华般清丽的笑容。
  芳卿辞谢,不敢与他谈笑。
  之前皇帝盛宠的美人又没了消息,后宫也暂时没有一枝独秀,倒是听说皇后近日因抚育皇长子有功,也令皇帝频频留宿椒房殿。帝后成婚近十年,还是头回这么亲密。
  皇帝一直没有强行纳芳卿为妃,还是想留着她打探永康的底细。现在的她仍有这个价值。
  曾经芳卿天真地以为,帝王生性喜新厌旧。后宫佳丽如云,他很快就能找到替代的人。
  可是现在,永康就要死了。她依附于她的价值也将不复存在。
  “皇姐定了这月十五发动?”皇帝轻描淡写地问,一点也不紧张。
  “是。”
  他冷不丁问道:“朕还能信任爱卿吗?”
  芳卿心头一突,不知皇帝为何猛然试探。她毫不迟疑地跪下来,伏地说道:“臣与成烨夫妻同体,感遇忘身,只有一颗忠心可以报效天恩。”
  皇帝听到她提起霍成烨,全无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让她起来,只道十五那日务必小心,然后就放她回去了。
  御炉香雾萦绕满室。皇帝挑了挑香灰,淡淡地对身后一座仕女屏风说:“出来吧。”
  连决无声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皇帝道:“你听,她们还不知道朕已经清楚了她们的计划。”
  连决只听见了芳卿说的那句“臣与成烨夫妻同体”。
  “陛下切莫大意。”连决面色不改,“长公主敢临时变动,改在祀天之日发动宫变,就是想趁百官参加大典的机会,一举杀掉所有反对她的人。”
  他诚恳地劝道:“依臣看,祭天大典那日,还是应当让蔺大人重新部署宫中警备,同时调神机营潜入皇城待命。”
  “神机营入城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皇姐的耳朵。”皇帝很是从容沉着,“现在敌在明,我在暗。不如将计就计,省得打草惊蛇,再生变故。”
  “是。”
  皇帝看连决恭敬的态度,勾了勾唇,指着御案上那盘玉兰花饼,说:“这些赏你了。她的手艺很好,你也尝尝。”
  连决还是面无表情,也对皇帝的话里有话充耳不闻。他跪了下来,恰好是在芳卿刚刚下跪的位置上。
  “谢主隆恩。”
  ……
  永康临时更改了发兵的日子,因为朝廷定下不日在奉天宫举行祭天大典。如若趁这个机会发动,不仅可以杀了帝后,也可以将朝中所有反对她登位的大臣一起杀掉。
  届时兵荒马乱,命都掌握在持刀人手中。她要谁生,谁就可以生;她要谁死,谁就必须得死。
  芳卿在旁边听着,知道永康压抑多年,所以一朝得兵,就要大开杀戒。
  祭天大典持续整整一天。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日前就将祭祀所用的牲酒送至奉天宫。文武百官依班次官阶列位时,广场上已摆满了法驾、卤簿等器具。
  按照官位,站在芳卿旁边的是宫盈。她见芳卿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不禁小声关切地问候了一句。
  祭祀礼节繁冗而漫长。诸臣酹酒完毕,终于挨到分赏胙肉一节,韶乐又再次奏起。侍卫们端着胙肉,井然有序地走进殿中。
  大殿里顿时弥漫起猪肉还没完全煮熟的腥臊味,和酒味、烟火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腐烂的味道,一下子就令人想到了不久之后血流成河的人的尸山。
  芳卿的脸色突变,怎么也压抑不住喉咙口的恶心。
  她不禁侧目看了看殿门,出于本能想要逃生。入场时,她特意留心了奉天宫的宫门,里三层外三层都由侍卫把守着,只是不知兵戎相见时,他们手里的刀会向谁砍去。
  端着胙肉的侍卫陆陆续续来到了每位官员的身前,芳卿的脸色更差了。
  宫盈以为她闻不得肉腥味,还说道:“陛下体恤臣工,这次让侍卫也送了豆酱。”
  每个侍卫手中的托盘里除了一块半生不熟的猪肉,还有一碟咸香的豆酱。
  如果豆酱中下了毒……
  芳卿的思绪转了一圈回来,只道何须这么麻烦。等侍卫们走到他们这些大臣身后,手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到时刀刃就架在脖子上,谁敢轻举妄动。
  如果她是永康,必挑这个时机动手。
  祭祀的高台之上,和乐而起的舞者跳完祭礼之舞,本该和乐师一起退下。然而一道刺耳的弦音响起,抽刀挥剑之声忽然不绝于耳。
  密闭的大殿里霎时刮起了冷风,原来是数百把长刀挥过了空中。
  盛着玄酒和胙肉的银器“咣当”掉了满地,不管是见惯风浪的旧臣,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臣子,无一不惊恐地号叫出声。纵使芳卿早有准备,此刻头皮一样猝然发麻。
  一把冷冷的刀刃,就如她预想的那样,毫厘不差地压在了她的后颈上。
  芳卿维持着跪坐在席上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所及之处,舞者和乐师打扮的杀手已经刺向了被侍卫围护起来的皇帝。而皇帝站在近卫中间,神情不崩,竟好似游刃有余地俯视着台下的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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