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怡然姿态与外围御前侍卫的紧张好似水火,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兵之胜败在将。
是了,永康可以趁百官齐聚的机会,杀掉所有反对她的人。皇帝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屠尽公主党的党羽。
甚至有可能,永康和皇帝都下了令要杀她。
芳卿的脑子里蓦地冒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她身后的侍卫却说:“郁大人,下官不会为难——”
一个“你”字还没出口,芳卿凭借着霍成烨教给她的本领和眼疾手快,以自己都想不到的冷静,倏地夺下了该名侍卫手中的长刀。
那侍卫还在专心与她耳语,更没想到她一个柔弱女子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真的让她夺下刀逃远了。
芳卿手里提着刀,趁乱奔出入偏殿。借着正殿的形势还未稳下来的短暂时机,劈开窗逃了出去,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永远不能交给别人决定。
皇帝既然埋伏在后,就说明他已经知晓她给的情报有误,也洞悉了她的不忠;永康此刻也该意识到了自己行事败露,就是死也要拉上垫背的。
刚刚压制着她的侍卫,也可以听命于任何人。
芳卿虽逃出了正殿,但宫门只有一道,被不知是皇帝还是永康的侍卫把守着,只怕谁也出不去。
此刻的奉天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关着他们这些无从抵抗的牲口,以待祭天之用。
凄厉的叫喊声仍源源不断从身后传来,也许更多的人在想办法逃命。
芳卿藏进一座后殿,但奉天宫历来是供奉祭祀之所,布置与器具摆放皆无可用以藏身。纷沓的脚步声转眼即至,她躲进橱柜之后,却也深知此处并非死角,还得另寻出路。
她眼睁睁看着一队带刀侍卫从窗缝前经过,但四面楚歌之时,宫内只怕没有一个侍卫可以相信。
顷刻之间,他们就会搜到这里。芳卿又咬牙逃了出去,来到宫苑更幽深处。
天井之下是一池柔静的绿水。但平和的水面很快起了细细的波纹,惊慌之间,仿佛那池面中央的几座石灯也在震动。
人声愈来愈近,芳卿咬住刀柄,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地潜入了水中。
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这池水是活的,能够顺着水流游出奉天宫去。
尚且冰冷的春水缓缓流动。
芳卿潜在水下,忽然见得刺目的鲜血染红了碧绿的池水,不知来自哪位同僚。她仰出水面换了口气,嗅到了空气中充斥着的腥气味道。
这时,又有人声在廊下奔走。芳卿再次潜入水底之前,依稀听见了连决的喝令。
他的出现本该是天籁之音,但芳卿的脑子就像寒冽的水流一样冷静。
她赞同舒婧之的话,如果不是同路人,即使是夫妻也于事无补,又遑论区区情郎。
连决迸发出情绪的如此狠戾,陌生得让她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外游去,遵循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冰冷的血水很快将她泡得发颤发抖。
芳卿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经悄然来到了昆明池。她跟着最有力的水流走,幸运地被带到了距离奉天宫不远的御园。
御园仍在外朝的范围内。芳卿抖抖瑟瑟地爬上岸,心知离椒房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郁郁葱葱的珍木中时不时发出鸟雀扑棱的声音。
芳卿早已浑身湿透,绛红色的官服被血水染过,颜色变得更深。她冷得发颤,好不容易回到岸上来,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只能吸入死亡的气息。
一路上没有半个太监宫女,想必听到兵变的声音都躲起来了。没听到的兴许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她拿着刀,警惕地绕过一道宫门,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尸体,及时紧捂住嘴才没有出声。
再往前看去,深长的甬道已被无尽的尸首铺出了一道血路。尚未干涸的血液在暮色之下时不时映射出凛凛的幽光。
芳卿闭了闭眼,只有在幼时饱经战乱时,才见过那么多的尸体。
年幼时噩梦般的经历竟使她此刻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她睁开眼睛,继续向椒房殿走。只希望这里已经发生过一场屠戮,侍卫们不会很快再度经过这里。
可是这次她终于错了。
又一道宫门近在眼前。穿过这道门,再走不远就能看到椒房殿。
然而芳卿还没走近,就直愣愣地看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侍卫从门里跑了出来。她还没握紧手中的刀挡在身前,就见一道寒光闪过,直直地从那侍卫背后劈了下去。
一滩鲜血喷射到了沉雄的宫墙上,也猛地溅在了芳卿的脸上。
面露恐惧的侍卫重重地朝着她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芳卿来不及去擦脸上的血,只惊骇地看向了挥刀的人——和怡同样一身是血,但高高的发髻却一丝未乱,头上的鸾钗琼簪皆已不见踪影。
她的手臂上受了伤,右臂用披帛绑了止血。但那宽衣大袖依旧在风中张扬,撮晕缬花卉纹仿佛是血染出来的,万分妖娆。
此刻,和怡改为左手拿着刀。那刀上卷了刃,她也立在宫门前气喘吁吁,不过仍执意昂着头,蛾眉曼睩,流泻出睥睨的神色。
永康发动前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凡抵抗者一个不留。她和皇帝姐弟两个都杀红了眼,恨不能一口气将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全部杀死。
即使和怡常年纸醉金迷、玩弄男色,但因其先帝血脉的身份,同样成了诛戮的目标。今天来取她性命的人,恐怕只多不少。
天家夺权就是如此。任凭身体里留着最高贵的血,然一刀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和怡受伤的手早已不能动了,只是垂在那里。但她孤身一人,全然没有被追杀的狼狈,见到芳卿还眼前一亮,“啊”地了然笑了,展现出一面绝世艳色。
她拎着长刀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步履悠然,丝毫不见疲累。
“找到了。”
“就是你。”
“最大的叛徒。”
作者有话说:
boss堂堂出道(虽然很多人都猜到了)
T-T说起来大家如果觉得好看的话请帮我多推荐一下吧,V后完全没有曝光,要悄无声息完结了
第46章 奢求
◎原来你不要我。◎
46. 奢求
连决向皇帝主动请缨捉拿永康长公主, 没有将这个机会交给任何人。
表面上看,缉拿叛党首领是不赏之功,可以一举拔高他在帝王眼中的地位。再想深远一点,皇后的外家正式得到起用, 他也成了制衡另一宠臣蔺征的不二人选, 没有比他更忠心的臣子了。
但这些都不是连决的打算。
他想抓永康, 只是因为掌握了荆山之战就是由她主导的证据。也是她一直暗中控制着芳卿的人生。只有她死了, 他的心上人才能自由。
永康自幼在先帝母子面前默默蛰伏,卧薪尝胆了半辈子。即使最后一扑出自喷薄的野心, 压抑不住妄自尊大,草率从事, 但永康的行事作风终究不落周密。
得知形势逆转,她反倒没有气急败坏, 而是一忍再忍, 最后竟让宫女穿上了她的衣服。
那宫女扮作她的样子在宫墙上出现, 侍卫们只当她就是永康, 毫不迟疑地放出流矢。不说万箭穿心,她的上肢都插满了羽箭。箭矢也射穿了她的头颅和眼睛, 脑浆四溅,将她的容貌毁得面目全非。
原是永康命她如此挡箭,使验明正身时多花费些功夫, 为她争取宝贵的时间亡命。
连决赶到奉天宫时, 大局已定,只有永康一人逃脱在外。
“来将军已经封锁所有宫门, 神机营六千兵马也在大典开始之前抵达宫外。”他向皇帝复命:“长公主虽然乔装成了宫女, 但已绝无可能逃脱。”
“好。”皇帝还坐在祭祀用的高台上, “搜。”
连决转身, 但台下无数瑟瑟发抖的官员之中,唯独没有芳卿的身影。
皇帝将计就计,斩杀了若干依附永康的大臣,故而台下也堆了不少尸体。几个侍卫正将他们的尸体捡出来,像分胙肉一样堆在一边。
其中有不少女官。
连决两耳发鸣,看见一具尸体穿着绯红的衣裳,立即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他一早就在奉天宫的侍卫中安插了自己的人手。那个押着芳卿的侍卫更是他的亲信,表面威胁,实则贴身保护。所以他确信芳卿在自己的保护下只会毫发无损,一切也都在部署之中。
只可惜机关算尽,算不清人心。
她并不信任他。
死去的女官的尸身已经凉透,连决动了动自己比死人还要僵硬的胳膊,将她翻过来一看。不是芳卿,但他的眼前依旧发懵。
连决本该出去搜寻永康的下落,但转眼却仍在奉天宫里张皇奔走,四处追寻芳卿的身影。
几个侍卫打捞起半浮在池面上的死尸,那尸体的衣袖上却勾着她的芍药花钗。
钗上的珠贝已经散落不少,如同零落的花瓣撒在他的掌心。连决半跪在池边,看不清神色,好半天都没有起来。
与此同时,芳卿还在椒房殿不远处,同和怡面对面对峙着,生死攸关。
和怡提着刀一步一步趋近,芳卿则不显惧色。她扔了自己手上的刀,略显谦恭地后退了两步,说:“下官手上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但和怡似乎不感兴趣,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是吗。”
她又走近了几步,滴着血的刀刃也愈来愈近。
“皇兄皇姐自相残杀到如此地步,你的功劳的确不小。”和怡终于站定,自问自答:“倒确实是我想要的。”
但是:“我若想要郁大人的忠心,你给吗?”
芳卿顿了顿,一时摸不清这位殿下的秉性。和怡素来的风操可以用一个“疯”字形容,刚才还一副要杀了她这个叛徒的架势,现在又突然宣索她的忠心。
她思索过后说道:“下官已经先后效忠于永康殿下和圣上,不过一介为求谋生的蝇营狗苟之辈,早已没有忠义可言。殿下要下官的忠心有何用?”
“好,明人不说暗话。”和怡噙着一丝笑,应得很是干脆:“他们姐弟二人如此待我,我若不反,宁有种乎?”
她那条受了伤的手臂还洇着血呢。
强力的说客总能让人感同身受。芳卿只听她一句话就能明白。如果不是永康和皇帝强压于人、处处都要掌控,她未必会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而且因为霍成烨的死始终没有一个交代,她对皇帝、对永康、甚至对闻汝琴都抱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恨。
她们是一样的。
芳卿看向和怡,一贯以荒唐著称的公主不知不觉褪去了放浪形骸的外壳。和怡虽一身血污,却释放着凌人之气。
她知道这位殿下比之兄姊,有更深的城府、更捉摸不透的心思。她曾等了又等,等着和怡显现出原型,可这位殿下始终是任情恣性的模样,令她几度以为自己押错了。
“……殿下为等这一天,一定筹谋了许久。”芳卿忍着不打牙颤,湿透的衣裳像厚厚的冰霜贴在身上,血腥味也令人头脑发昏,“殿下今日总不会是冲冠一怒,才跟下官说了这些。”
和怡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的确,我本来可以隐藏更久。但今天在这儿碰到你,说不准也是上天注定。再多的谋算,在小小的巧合面前也会不值一提。”她暗示道:“不过,你这么聪慧,一定清楚,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芳卿清楚。所以她问:“永康长公主一直在寻找的先皇遗诏……是否与殿下有关。”
和怡扬眉,还是不置可否。
“舒荣为此而死……”
“我杀的。”
“……还有赵开元。”
“我杀的。”
“近日城中的歌谣……”
“我让人传的。”
和怡每答一句,都是承认了一项罪行。她渐渐展开天真的笑容,站在尸山血海前揭开了谜底。
芳卿原本就冷,现在更是整个人都被冻僵了似的站着。
“我做过的事,说上三天也讲不完,现在也不想告诉你那么多。不过你可以问问你的小情郎。”和怡出其不意提起连决,笑容多了玩味,“看他肯不肯告诉你。”
芳卿张了张嘴,牙齿终于打起了冷颤,“……连决也在为您做事?”
这样一想,和怡的布局可以追溯到去年要求连决做驸马的时候。
和怡冷笑了一声,不再有义务回答。她丢了手上充满威胁的刀,摆出了自己招揽的诚意:
“今日就当是郁大人救驾有功,你我才见了一面。皇兄就算对你起疑,但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救了我,谅他不会拿你怎样。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和怡视尸海于无物,“好在死人不会说话。”
芳卿沉默。以前只听闻和怡长公主承袭了一半夏氏血液,所以很有将门风范。但今日一见方知道,她就是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
两人佯装互相搀扶的样子来到椒房殿“求救”。
椒房殿原本也是永康攻打的目标,但由于皇帝先做准备,守卫充足,永康的人马并未靠近椒房殿一步,就在外面被集体射杀了。
芳卿今日看尸体已经看到了麻木。她“扶”着和怡,还没走近,霍行泽已经大步飞奔了过来。
他所在的殿中军负责卫戍椒房殿在内的六宫殿,此时皇后和皇子最要紧,他就在此处待命。霍行泽远远地就看见了芳卿一身浴血的狼狈。不过他还有分寸,冲过来先跪下道:
“卑职拜见长公主殿下。郁大人。”
和怡眨眼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要去见她皇嫂。芳卿则不动声色地张望着椒房殿内的情形,也问了霍行泽几句,得知皇后这里里里外外都像铁桶一般。
说话间,远处又传来疾迅的脚步声。霍行泽和其他侍卫都拔出刀,同时将她们挡在身后。
“嫂嫂,你先随长公主殿下进去。”霍行泽刚刚说完,连决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阴凉的微紫暮色里。
他一个人来的,靛蓝色的衣袍也被血染过,成了浓厚的黑色。
众人见他单枪匹马,又一身肃杀,都纷纷一愣,不自觉地收起了长刀。
连决一听到芳卿逃往椒房殿的消息,就撇下了一切赶来。路上,他只顾着心急如焚,哪里想过她来这里做什么。
可他一走进眼前的宫道,远远看见芳卿的身影,还未感到如释重负,就看到了霍行泽一脸戒备地护着她。而她呢,就靠在霍行泽的身后,看着他对他拔刀相向。
霍行泽看见是他,很快收回了佩刀,回头对芳卿说着什么。她点了点头,根本没有向他看来。
霍家人对她来说,就这么重要。
重要到令她不顾生命危险,也要迢迢赶来椒房殿。根本不想想霍行泽是什么能耐,哪里需要她担忧!
连决动了动焦渴的喉咙,手里还攥着那被血水泡过的珠花。他背过手去,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