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事出突然,姬旖确实应该尽快得知延英殿发生的变故,以便迅速做出决策。芳卿说道:“既如此,我便在清晖殿等你们。”
  神机营的部分精锐编为虎豹卫被召进宫中,姬旖将卫符交给了她。禁军各处认符不认人,只等宫城各城门被拿下的消息传来,她便持符指挥虎豹卫秘密包围清晖椒房二殿。
  宫盈点点头,应道:“好。”
  芳卿与她分别后,若无其事地到官署走了一圈。此时流言蜚语已经飞到了宫廷内外,去过建章宫的官员都亲眼看到了永康劫持郡主。
  舒婧之将她打听到的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魏王殿下把所有建章宫的宫人都关到了慎刑司,似乎打算亲自审问。
  “您一定还记得闻氏一族的亲眷。他们现在都是官奴,大多都留在了宫中做苦力。那闻小姐在苑囿里扫马厩清马粪,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被魏王的人带走了,据说可能是她窝藏过永康这位旧主。”
  芳卿在姬旖那里亲眼见过永康,知道她不太可能为了避祸躲进马厩里,倒更有可能是闻蘅看见了救命稻草,为翻身投机取巧见魏王一面,以求将功补过。她问:“可知道她对魏王说了什么?”
  果然,舒婧之摇了摇头,只道:“魏王见过她之后,更决意要查个水落石出了。令君,您当时也在场,郡主真的是被永康杀害的吗?她……真的是先帝遗珠?”
  芳卿缄默。
  这时,一名内廷的太监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好声好气地说:“郁大人,陛下召见。”
  这名太监说皇帝正到处找她,好险终于在官署这里找到了。
  芳卿徒然一凛,不知皇帝叫她是什么事。那太监恨不得架着她就走,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贴身存放的卫符,若无其事地往清晖殿走。
  清晖殿内的熏香似乎烧得比平时还要浓郁。
  芳卿绕过屏风,只见皇帝单着一件中衣坐在镜前,长发也散了下来。他拿着一把玉梳,正在亲自绾发。
  皇帝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唤道:“爱卿,过来帮朕更衣吧。”
  一套华服整齐地叠放在龙榻上。
  芳卿走近了才辨认出,这是一套帝王制式的冕服,非万乘之尊不可穿。但裙窣金丝,蝉衫麟带,霞裙月帔,又非丽人红颜不可穿。
  再看皇帝所梳的发髻,渐渐也有了高髻的形状,正是宗女喜爱的发式。
  芳卿铺开最上面的罗衣,问:“陛下今日怎么有如此雅兴?”丝毫不像一个刚刚亲手射杀了手足的邪魔。
  皇帝梳头的手一顿,“很奇怪吗?”
  “臣断然没有此意。”
  皇帝喜好女装终究是见不得人的秘辛,所以他自己学了红妆画法,又亲自绾发,不爱动用梳头宫女。但华服衣衫繁琐,必须有人服侍才能穿戴整齐。
  芳卿一个人两只手,伺候起来也颇为费力,最后竟然满头大汗。
  皇帝又沉默不语地从妆台上取出一支发簪,无声地交给了她。
  芳卿接过来一看,竟是半日前还簪在齐漱华头上的芙蓉翡翠。她的手指不可控制地抖了一抖。
  奢贵的宝簪在金殿的烛光下映着一模一样的华色,血迹也早已被清理抹去了。只怕无人敢信,皇帝竟然从他姊妹的尸体间,把这支发簪寻了回来。若非雕成芙蓉花的红宝石断裂了一半,芳卿就要以为这是一支仿品了。
  先帝与几个儿女说着玩笑时,一定做梦都不会想到,这支发簪会染上她两个女儿的血。
  珠沉玉碎。也许,这发簪还会染上她一个儿子的血。
  芳卿将那破碎了一半的芙蓉簪插进了皇帝的发髻之间。半碎的玉石配着帝王苍白易碎的玉颜,映出了一道残缺的美。
  “陛下,魏王觐见。”汲福在门外说道。
  说是觐见,其实魏王根本没等通传就进来了。皇帝缓缓走到明间,穿过珠帘,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美人面。
  都说皇帝与他母亲长得如出一辙,但再煞有其事也只是传闻。芳卿跟在后面走出来,一见魏王红着眼睛怔愣的反应,才知道传言不假。
  “王叔,”皇帝开口打破了魏王的幻梦,不咸不淡地问:“何故擅闯?”
  若换了别人硬闯皇帝寝宫,必定要治罪的。但今日之事也出乎了皇帝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永康会直接杀了齐漱华,却不想还需要他亲自动手。
  这时,芳卿也隐约明白了皇帝更换女装的用意。他自然想到了魏王不会轻易罢休,所以不得不借他母皇的遗韵虚张声势,也给自己壮胆。
  果然,魏王逼问道:“姬蕙的尸首何在,我要验尸。”
  芳卿倒退着离开清晖殿时,只听到了这一句。
  永康今日现身时显然神志不清,不知是逃藏的这些日子里得了癔症,还是被人下了药。总之,她因为错失皇位走火入魔已久,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奇怪。但魏王要彻查他女儿的死因,自然不肯接受凶手已经变成了一具尸身。
  暮色四合,大殿外的广场空空荡荡,伫立守候的宦官们似雕像般沉浸在昏黑的寒夜里,偶尔才有一队侍卫带刀经过。
  芳卿迎风站在高台上,思索着连决这时应该带着九如走到了何处。
  慢一点儿才好。
  姬旖会在夜幕降临时带着精兵直入内廷。如果她准时出现,便说明整座宫城已被完全控制。如果没有,则大概率出现了变故。
  此时天边最后一线夕光也沉了下去,整个穹庐变得如泼墨似的漆黑。远方高耸的宫阙上早已亮起了灯光,依稀还能见得几个守兵的影子。他们像鬼魅似的来回移动,但却安静极了。
  芳卿尚且沉着地等了一会儿,殿内殿外都寂静无声。
  皇帝此时被魏王刁难,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围困的好时机。可是幸运与不幸总是相邻并生,这边幸运了,那边就是不幸。姬旖的人尚未出现,意味着皇宫尚未被己方拿下,甚至情况更糟。如果她这时把虎豹卫招来,就彻底暴露了。
  起事之前,她们曾经彻夜钻研宫城的部署和两方的军力,最终基于永康的战略,定下了一套最稳妥的进兵路线。只是就怕人算不如天算。
  今日与宫盈分别之际,她也提到:“殿下说,陛下手上还有一支亲军解烦,但人数不明。如果这支禁卫就暗守在清晖殿附近……郁大人,你要多加留心。”
  “解烦骑的首领会是谁?”
  “我自然不可能比你知道得更多。殿下说这个人一定也常常伴随陛下左右,说不定跟蔺大人一样,亦在朝中担任要职。
  “若是陛下身边很受宠信的人……郁大人,你觉得会是谁?”
  ……
  芳卿来清晖殿之前,就在脑海里一遍遍过滤了她熟知的名单。
  这些近密侍臣没有正式官职,无论吏部还是内阁都没有制敕档案。他们姓甚名谁只有君臣二人知道,被委派的任务甚至不会记录在册,任何部院机关都无权过问。所以其他人只能靠猜。
  皇帝可用的人不多,而芳卿那么谨慎,也不会因为感情用事,落下一个同样与她亲近无比的人。
  ……
  连决。
  可是芳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如果连决真的是这个解烦骑的首领,又怎么会明知她故意在这天将他调离出京,还乖乖听话地离开呢?
  他甚至提议,让她和他一起去接九如。
  ……
  芳卿停了脚步,忖度了片刻。连决可以出京,也许恰能说明皇帝并未听到任何风吹草动。
  她定了心神,继续往宫外走去。
  可是她还没走出清晖殿的宫门,就被蔺征拦住了去路。
  “去哪里?”
  芳卿神情不变:“回丹书台。”
  蔺征闻言,却无情地对左右说:“拿下。”
  语罢,他身后两个女侍卫便上前制住了芳卿,只是并未将她的双手反剪。芳卿虽然会一点防身之术,但绝不是能与这些侍卫正面交锋的对手。她知道蔺征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她仍不肯放弃劝说。
  “你这是在害她。”
  “不,我是在阻止她。”蔺征说:“所有宫门都已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你们死心吧。”
  芳卿的心猛地坠了下去。原来这就是姬旖迟迟没有按照约定现身的原因。
  她慌了慌神,再看蔺征,只听他说:
  “我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禁军统领……我不能帮她做倒行逆施、弑兄篡位之事。”
  “我和成烨一样,你应该能体谅我。”
  芳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许久没有答话。
  她想,蔺征一定还没有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皇帝,否则她刚才就会被皇帝拿下。他必然还在妄想有什么两全的法子,既能忠君,又可保全姬旖母子。
  可是,“只凭你一人,阻止不了她的。”她说。
  蔺征变了脸色。
  不是因为芳卿的话,而是空中猝然惊起一阵马蹄声。
  须臾,宫墙外的人声也大了起来,嘶喊声、踩踏声一浪高过一浪,干脆而混杂的刀剑声霎时不绝于耳。
  ……
  不消片刻,来棠的人马已经将附近的守兵杀了大半。剩下还活着的都纷纷弃械,跪了下来。
  芳卿和蔺征一同望去。袤延的甬道上,姬旖坐在马上,从一片暗霭之间徐徐而来,她身上的银甲成了暗夜中唯一一道光辉。
  站在两侧的侍卫皆已狼狈负伤,就连来棠身上也溅上了许多的血。
  他们都避让至宫道左右,让姬旖一人缓缓骑着马走过来。这阵仗看似在为她造势,但只有芳卿知道,她是怀着胎,不能动武。
  姬旖驱着马,“哒哒”不疾不徐地走近,到了他们面前才慢慢停下。
  她还梳着白天赴宴时所梳的高髻,只来得及换上了一件武服,身前罩着软甲。不过,她的金簪珠钗珰珥都除掉了,此刻素面朝天地高坐在马上,却是一身不加修饰、浑然天生的凌然气势。
  早在她露面时,蔺征便不动了。
  姬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也没有动。
  走到这一步,已经注定了她和皇帝之间,只能活一个了。
  “放人。”
  她说完,蔺征还没有反应,但押着芳卿的两个侍卫已经松了手。
  “卫符。”她又说。
  芳卿正欲把卫符交出去,却又被蔺征拦住了。
  姬旖见状也未发怒,反而说了和芳卿同样的话:“你拦不住我。”
  “是。”蔺征惨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事已至此,他还能怎么拦?
  提剑杀了她?
  可是他下不了手,也不可能下这个手。
  来棠立在姬旖的坐骑旁边,俨如她的贴身护卫,似乎就在谨防着他突然行刺。
  蔺征的手放到了贴身佩剑的剑柄上。
  他目不转移地望着姬旖,说:“但即使只我一人,也能拖延一段时间,等到……解烦骑来救驾。”
  来棠身后的侍卫见状,全都严阵以待。众人听他说还有奇兵在后,又不知道那解烦骑有多少人马,一时人心惶惶。
  只有姬旖还很镇定,目光始终审度着他。
  蔺征抽出了剑,对面也是一阵齐刷刷的刀刃划空之声。他面色不改,却侧过头对芳卿说:
  “你们演的戏太真了,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不和。连决又尤其相信你,他一直觉得你在被人利用。”
  他又说:“你不敢冒险让他知道你如今的立场,所以他就真的不知道。只怕,连决会以为你和陛下一起被锁在了宫中,现在必心急如焚赶来救你。”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连决就是解烦骑的首领。
  芳卿听明白了蔺征的暗示,心彻底一凉。
  如果连决毫不知情,必定会跟姬旖的兵马力战到底。即使不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他的行动也会予以她们重要一击,甚至可能令姬旖的即位之路功败垂成。
  她质问道:“……这样对你又有什么益处?!”
  “对我确实没什么益处。”蔺征低声说了一句,又看向了姬旖。
  她还是那么的高高在上。
  他唤了她一声:“殿下。”
  姬旖平静地看向他,没有应答。
  蔺征见她这副模样,破天荒地抬了抬嘴角,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像这样骑在马上,而我站在底下,听着他们议论公主殿下要择婿了——那时我只顾仰望着你,根本没想过,你的手轻轻一扬,就指向了我。”
  这已经差不多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成婚的时候,我曾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负你,也决心爱你护你,让你永远像你我初相见那般无忧无虑。”
  只是连老天也没料到,先负心的人是她。阴差阳错,他们走到了同床异梦的结局。
  “你早就不是我的驸马了,我也不是来和你叙旧的。”姬旖无动于衷地说:“蔺郎官,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开。”
  再怎么翻旧账,也是物是人非,君心已变。
  蔺征不让。
  他站着没动,大有让她踩着自己的尸体过去的架势。一把长剑横在空中,似月光如练。
  “殿下,我知道你要走到那个位置上,必不可能只有我一人。而魏王的下场,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也无法成为他。”蔺征眸光一凝,说着竟又微笑起来:“原本我以为,只要能让你安心地过着千娇百宠的生活,一切矛盾便可以烟消云散……但到头来,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你能为我做的这件事,就是千方百计地拖延时间阻拦我?”姬旖冷下了语气:“别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他们二人叙话,其余人等都不敢打岔。但蔺征忽然也不再说话了。他敛去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杀气。
  蔺征握剑的手肉眼可见地紧了紧,抬臂便刺。
  姬旖座下的马不安分地动了动蹄子,但来棠首先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挡在了她们的前面,并喊:“殿下,后退!”
  说着,她也举起了手里还在滴血的长刀,迎上蔺征便杀。
  蔺征的体型和力气都胜她一筹,两人数年前也曾有过切磋。来棠自知很难一击制胜,所以第一招就下了杀手,更使出了毕生功力。
  然而,蔺征正要与她过招,手腕却蓦地一动,竟突然收回了剑势。他几乎停在了原地,毫不抵抗地受了她这一刀!
  “噗呲——”
  一声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穿破了夜空。来棠手中的长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蔺征的心口。
  长长的红色的刀尖横插在众人眼前,这一刀近乎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又从后背穿出了一半。
  四下哗然。
  纵使来棠久经沙场,杀人饮血早已是家常便饭,此刻也呆愣在那里,握着刀柄的指尖开始发颤。
  她迅速收了手,但她的刀却仍然死死插在蔺征的身体里,覆水难收,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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