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征仍旧站着,但身体却佝偻了下去。他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是他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留给姬旖的遗言。
姬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但她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晚了片刻。
芳卿也明白了。
她机械地看了看来棠,不怪乎她如同遭遇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新君唯一的夫婿死在了她的手上,而这个男人,也是未来皇胤的生父。
来棠声名显赫,功高震主,却又忠心不足。姬旖登位后,就算不考虑鸟尽弓藏,来棠也会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战战兢兢,夹起尾巴做人。
芳卿也是一样。
她的情郎在最后关头为了她与新君对抗,即使连决毫不知情,这个把柄也会一辈子留在姬旖手里。由此,姬旖今日最倚重的一文一武两个臣子,都不得不彻底“忠君之事”。
……
这就是蔺征口中的最后一件事。
他没办法活着爱姬旖,便用死来为她铺平即位之后的路。
作者有话说:
这部分比我估计的要长……所以晚了。但是我觉得不写就讲不清楚@-@
第70章 解烦
◎把剑放下。◎
70. 解烦
蔺征很快没了出气, 面朝地倒下了。然而,来棠的长刀还插在他的身体里,刀柄顶上地面,那刺穿他后背的刀尖又冒出了一大截。大片的血迹早已洇黑了他的紫色官袍, 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
所有人静默地站着, 因为姬旖坐在马背上, 一动未动。
她没有看地上的尸体, 而是遥遥望着远处灯烛辉煌的殿宇,也觉得蔺征就这样倒下就好。
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看见父亲在她面前惨死, 将来说不定会像皇帝恨他们的母亲一样恨她。
须臾,姬旖拉了拉缰绳, 驱着马慢慢经过了蔺征的尸身,向清晖殿的正殿走去。
只有离她最近的左右随从才听到了她说:
“找人装殓了吧。”
地上那个刚刚死去的男人, 到底曾是她唯一的丈夫, 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不能让他曝尸于此, 任人踩踏。
其余人纷纷绕道而行。也不是没有人在心里好奇, 如果蔺郎官活着会怎样呢?按照前朝旧例,皇帝走过三书六礼的夫婿总能封个王爵。
可是武帝以降, 皇帝的男人没有一个能落得好下场。
众人又一齐默默地向公主的背影追寻而去。她下了马,一步一步走上了白玉石阶,直直走向巍峨高耸的瑶殿。
原本守在宫殿外的宦官们见守卫都跪地而降了, 也没有一个敢拦她的大驾, 全都四处逃散,甚至没有人敢触霉头进去通传。
芳卿调来了剩下的禁军, 按照事先计划将两宫围住, 同时探悉解烦骑的下落。
姬旖的部下问道:“郁令君, 如果碰到他们……”
芳卿马上答道:“劝降为主。切勿痛杀下手, 一定要留活人。”
那部下并未怀疑她,只当这就是公主殿下的命令,不说二话地领命而去了。
蔺征的尸身也由芳卿命人料理了,暂时安厝在离含英宫不远的旧宫殿中。
临近夜半,姬旖方从清晖殿回来。
她的精神尚可,但医女早已等候多时。医者父母心,医女见她回来,比一干臣子还主动,立即上前为她诊脉。
为保持君威与大局稳定,君主通常要对臣下隐瞒自己的病状,而做臣子的为了避嫌,也不该窥探君上的私密。
所以芳卿见状,也耐心地告退,想着等会儿再进来。但姬旖却让她留下了。
医女道:“殿下近日还是过于劳累,好在胎象仍很平稳,只是殿下今夜也宜早些休息。”
说罢,宫女已经端了安胎药来。她亲自试过药之后,才端给姬旖。
姬旖喝完了,由宫女们伺候着卸了一身甲胄。芳卿始终在旁边候着,看见了姬旖更衣时,露出了微微拢起的小腹。
她又披上了一件织锦云纹的玄色大氅,矜持慵懒地坐到了榻上,还是颇具威仪。
虽然姬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谁都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连“殿下何故情绪不佳”的话都是赘言。她看了看芳卿,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不让你瞧上一眼,只怕你要以为我这胎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臆测。”
芳卿低头说。但姬旖只将有孕的事让她一人知道,一定还打了什么主意。
果然,等她出去叫其他人进来议事时,所有人都齐齐看着她,心思各异。唯独她一人得到主上青眼有加,其他人不可能不猜忌。其中又以来棠的处境最为复杂。
来棠走在后面,企图问道:“殿下可有什么特殊交待的?”
芳卿必不会向她透露,只摇了下头,先她一步回到了内室。
片刻的功夫,姬旖独自靠在榻上出着神。他们几人进来了,她也没什么反应。
来棠唤了一声:“殿下?”
姬旖回过神来,然后注视着他们,似是随口说了一句:“我在想,怎么安排皇兄的后事才好。”
所有人俱是一惊,神情各不相同。
刚刚魏王在场,姬旖摊了牌,要皇帝交出玉玺,并下发禅位诏书。皇帝自然不肯轻易就范,两股力量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反正成王败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皇位已经必须,也必定会拿到姬旖手里,剩下的就是抉择如何粉饰善后。
来棠正急于表忠,所以她第一个开口:“今上因永康叛乱,日夜忧虑,染疾而崩。而皇子年幼,皇妹继位最合乎常理。”
姬旖靠在榻上没说话,就是不太满意。
芳卿有意等来棠说完了,才上前一步。他们臣僚应做的不只是出谋划策,顺应君心才是更重要的。姬旖逼宫夺权是事实,但谁也不想背上弑兄篡位的名声。
于是,她说道:“兄禅让于妹,自古尚未有过成例。殿下将来要成古今未有的千秋大业,便可以从即位之说开始。兄妹内禅,不仅将来是流芳千古的美谈,当前也向天下传达了尧年舜日即将从新朝开启的寓意。”
尽管姬旖嘴上说得唬人,动辄要杀要抢,但她并不想通过残暴的手段取得帝位,否则她今日就可以将皇帝毒杀,直接拿到天子玉玺登基。芳卿就是看出了这一点。
这番提议不过是说出了她心中所想。而将君主称赞为女中尧舜,似乎是每个臣子必会的本领。但芳卿最打动姬旖的,还是那句“尧年舜日的寓意”。
大燕建朝以来,世代同室操戈,皇权也因此从未稳固过,这才造成了本朝君弱臣强的局面。如果姬旖想坐稳她的位子,抵挡住天下非议,就必须让她的即位之路走得名正言顺;如果她不再重蹈前朝的覆辙,就必须展现自己的不同寻常,令臣民相信她具备非同凡响的魄力,能让这个王朝走向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
……
“说得好。”果然,姬旖笑了。
这时,几位臣僚都意会了过来,连连附和:“郁大人高见。”来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莽撞,于是站在一边不再开口。
只是如何让皇帝逊位,仍然是一个难题。姬旖今日亲自与兄长对峙,显然是失败了,他们做臣子的更没有这个能耐了。
“郁大人一向受陛下宠信,”来棠又开口了:“想必她说的话,陛下更愿意采纳。”
众人还没来得及附和,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一声紧急通传:“殿下,我们被包围了!不知是不是解烦骑,但他们看上去和禁军的阵势大不相同。”
所有人集体脸色一变。
一直守在旁边没说话的夏泓怒道:“什么废物?!整个皇宫不是都已经戒严了吗?!这么多人,怎么都等到被包围了,才发现他们?!解烦骑又不是天兵天将!”
他说着就要出去应敌。
“夏将军且慢。”芳卿连忙叫住他,然后回过身来对姬旖说道:“请让下官前去。”
“郁大人,刀剑无眼,你斯斯文文,碰上他们就是秀才遇上兵。”来棠也对姬旖说:“还是让末将去吧。”
夏泓却说:“你们两位在我面前还争什么?我去便是。”
“行了。”姬旖一开口,夏泓也只得停住脚步。她说:“就芳卿去吧。”
她说着,看了芳卿一眼。只这一眼,芳卿便知道她也清楚解烦骑的底细。
但其他人却不知道,也因此大感意外,都认为姬旖对芳卿的倚重已经到了不问青红皂白的地步,其中又以夏泓和来棠两个人的面色最为僵硬。
芳卿此时无暇顾及他们,几乎立刻就出了殿门。
来通传的侍卫说,含英宫以外几十丈都被重兵包围。夜里光线不好,粗略也能看出对方至少有几百人,而留守含英宫的侍卫却连他们的一半都没有。
“卑职是想请示殿下放个烟花信号,命援军护驾。”侍卫不无忧心忡忡地说:“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皇宫又是不是也一样被控制住了。”
“解烦骑是天子私兵,贵精不贵多。他们的规模一定不会像禁军一样的。”芳卿说着疾步下了台阶,脚踏玉石的钝响在暗夜中尤其清晰豁亮,“……所以镇压他们,只是早晚而已。”
他们从后殿赶往含英宫的宫门,才穿过角门时,却发现宫门已然大开。一队精悍的侍卫赫然杀进了门来,而含英宫的侍卫则完全不敌,接连倒下。
这夜月明如昼,天镜高悬,清朗的蟾光一下子照亮了在最前方力战的青年的脸庞。
连决还穿着清晨分别时的那件墨绿色的常服衣袍,不见任何尊卑等级。但其他解烦骑的侍卫却分明以他为首,跟在他后面逐个突破。
姬旖的人见到领头的人是他,其实都纷纷惊诧。但他们转念想到连决是皇后的弟弟,皇亲国戚,勤王救驾再理所应当不过。
含英宫的侍卫们也是姬旖手下千挑万选、千锤百炼的猛将,但在解烦骑面前却愚钝得不堪一击。本就是寡不敌众,顷刻间,含英宫前殿的侍卫们在连决等人的突围下尽数瓦解了。
芳卿身侧的侍卫脸色大变,又要奔回去请示,但芳卿却夺走了他的剑,不假思索地迎上了前去。
那边连决心急如焚,见姬旖的侍卫已然不敌,便迫不及待地继续向后方攻入。然而他一转身,就对上了持剑而来的芳卿。
连决关心则乱,丝毫没顾得上分析情势。见到芳卿的那一瞬间,他只知道她平安无事,眉间骤然一松,还未浮出喜色,就忽然被她拿剑指了起来。
“停下。”她的神情里不是没有挣扎,但持剑的手臂却稳稳当当地举着,没有半点迟疑,“把剑放下。”
连决愕然,走向她的脚步骤然定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说:
小连:这辈子都抄不上英雄救美的作业
第71章 终身
◎无非就是想让她哄。◎
71. 终身
连决身后的侍卫们也都不动了, 但却没有放下刀剑。
数十人乌泱泱地堵在含英宫的大殿之前,空气反而一片凝寂,阒然无声。
这时,连决才仔细地看起了芳卿。她毫发无损, 更不像受制于人。如果此刻她没有拿剑指着他, 他的心里只会盈满劫后余生的喜悦。
连决诧愕地僵立了良久, 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前因后果, 看向芳卿的目光也不再是又惊又喜了。他眼睛里的震动并未褪去,还是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芳卿。
她手里的剑距离他的胸膛还有数尺, 但他的神情却宛如已经受到了重创。
见他没有反应,芳卿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连决, 放下剑。”
连决握着剑的手攥得紧了紧。
她只有在生气或者尤为严肃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喊他。
……
对峙许久, 连决终究是扔下了他手里的剑。
“咣铛”一声, 青剑落地, 他仿佛是为了撒气似的, 别过了脸去,不再看芳卿。其余人看了只觉得惊奇, 但连决已经妥协了,他的属下也只好缴械。
其实只要心思一转,就能意识到, 眼前二人不过是情人之间在吵架。
总之连决屈从了, 芳卿便松了口气,也收起了自己手中的剑。
含英宫其余的侍卫已经即时赶到, 将连决他们围了起来, 等候发落。
众目睽睽之下, 芳卿说道:“暂时将连指挥羁押, 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回,连决又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冷着一张脸凝目看着芳卿,并不与她争论吵闹。可是那么多人看着,确实不是私语的时候。
姬旖手下的几名侍卫靠近了连决,但也不敢轻易对他动粗,仅仅隔了半步站着。只是光他们这胁迫的架势,就足以令连决这个天潢贵胄动怒。他森然甩开了他们,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丢给芳卿一个气恼的背影,显然还在大发脾气。
但他如此配合,已经是帮了她的大忙,也救了他自己一命。
芳卿目送他远去,才垂下眼,一颗心也稍微放了回去。
她把剑还给那侍卫,而对方早已目瞪口呆,完全不知她是怎么做到三言两语就把解烦骑逼回去的,简直比战神还神。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们已经可以回去复命了。
芳卿来得及时,含英宫的伤亡算不上惨重。有些倒地的侍卫受了重伤,但都还留了一条命在。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医治,默默盘算着怎么给连决说情。
回到姬旖的寝殿,其他臣僚都已散去。她在外间等候了片刻,才等到里面通传。
但玉帘一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芳卿打眼一看,居然是夏泓。他还没有离开,一直在姬旖的寝宫逗留。
夏泓是姬旖血缘上的表兄,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他和蔺征一样,都是武将出身,世家公子的相貌更是英武不凡,举手投足还多分贵气。
他出来看见芳卿,略微尴尬了一瞬,便很快走了。
芳卿同样一顿。
原以为姬旖之前和夏泓传出风流韵事,只是韬光养晦的障眼法,用来迷惑皇帝他们的。但却不曾想,此事并非子虚乌有。不论姬旖是真的喜欢上了夏泓,还是把他当作一把好用的刀利用,至少夏泓是有了动心的表现。
此时,芳卿想起尸骨未寒的蔺征,不禁要感叹一声“何必”。
他死了,就会有数不尽的男人取代他,替他爱他心爱的人。而他从此却只能给姬旖留下不断褪色的回忆,仅此而已。死了真是什么也没有了。豁出自己的性命去赌他人的铭记,未免太不值得。
芳卿走进里间,姬旖还是刚才那身衣着,不过发髻都散了下来。内室中并非一派男女幽会后的暧昧陈设,姬旖坐在灯前,正提笔写着书信。
芳卿直接站着回禀了对连决的处置,说完便跪了下去。
姬旖停下笔,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