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池春——裴嘉【完结】
时间:2023-05-16 14:37:19

  今日的清晖殿伫立在薄蔼中,比以往孤冷而神秘。远看重重把守的侍卫,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蚂蚁。走近了再看,也都是对芳卿来说十分陌生的面孔。
  清晖殿的宫人已经悉数裁撤,换上了姬旖麾下的侍卫。她虽然没有取兄长的性命,还让皇帝依然住在清晖殿,但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并未完全没有在肉/体上折磨他。
  入殿之前,芳卿得知,姬旖断了清晖殿的所有供给,包括一日两餐,所有食物,连水也没有。如果皇帝始终不肯让步妥协,或许就会被他妹妹活活饿死。
  连食物都没有,殿里自然也没了熏香可点。芳卿踏入昏暗的内殿,没有了氤氲香雾,金碧桂殿里还是头一回如此清清冷冷。
  皇帝独坐在屏风后的榻上,仍然穿着昨日那套衣裙,不过发髻已然散了下来,黯淡的青丝略显凌乱地披在他的身后。
  芳卿以为昨日兵变也未能让皇帝知难而退,要劝服他逊位,还得费好一番功夫。她请安后,先搬出了一套相忍为国的说辞,然而才起了个头,皇帝便一口答应道:
  “好啊,不要江山要美人,也是一桩美谈。”
第73章 太子
  ◎等待被爱的少年。◎
  73. 太子
  “臣郁芳卿拜见陛下。”
  芳卿像往常一样请了安, 皇帝也像往常一样将她叫了起来。
  皇帝与她同岁,如今还年轻,尽管水米未进,但只过了一夜, 气色依然尚可。他见到芳卿, 并未大发雷霆, 还让她站得近了些。
  “和怡让你来当说客?”他问道。
  “回陛下, 是。”
  皇帝面色沉静,还不知道芳卿已经投靠了姬旖, 此刻也没有怀疑她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如同一座僵死的躯体, 在孤寂颓幽的宫殿中投出了一道诡幻的影子。
  芳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并未将她当作叛徒一样对待,
  末了, 皇帝甚至略为轻快地说:“好啊, 不要江山要美人, 也是一桩美谈。”
  “陛下?”
  “我逊位,卿辞官, 你我到山野之间当一对神仙眷侣,白衣夫妻,似乎也能算个善终。”
  皇帝若有所思地说着, 连“朕”的自称都不用了。芳卿甚至不能辨别他的话中真假。他像是在认真考虑, 又似乎只是压抑着极致的愤怒,才会对说客提出如此无理又讽刺的要求。
  他问道:“和怡怎么逼迫的你?”
  芳卿一听, 有些意外皇帝真的以为她并非自愿前来, 而是姬旖逼的。不过她顺着他的话, 假意说道:“回陛下, 臣怎么也算一家之主,亲眷的安危性命……也都在臣的手中。”
  皇帝闻言并无反应,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多半在想:芳卿的亲眷只有一个女儿和霍行泽。一个是她给那个男人生的孩子,一个是他的兄弟,没了也就没了吧。
  他道:“那便像我说的那样吧。你去告诉她,我答应了,只要她也准许你离开。这样我们就都自由了。”
  “陛下此言当真?”
  “你觉得我在说笑?的确有些好笑。”皇帝的语气无谓到不像在预测自己的命运,“和怡不会让我当太上皇。让我猜猜,大概封个王爵也就到头了吧,她总要给母皇一个交代。”
  他说着抬起眼来,上半张脸落进了通过雕窗斜照进来的柔光,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宛如池底盈盈透明,像他的名字,姬盈。但那双眼睛又似一潭死水,再无生机。
  姬盈说:“我以为,全天下人都不会奇怪我会把皇位让给和怡。毕竟自我们幼时起,她就是唯一受宠的公主,也是皇考眼中唯一的明珠。她应有尽有,只剩下这个皇位没有。”
  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让出去的东西多了,皇位只是最后一样。”
  芳卿半垂着目光,说着充满讽刺的话:“陛下爱民如子,若能避免同室操戈,山河动荡,全天下人都会感念您的宽宏与仁爱,没有让他们陷于生灵涂炭。”
  “我爱民如子,谁又来爱我呢。”姬盈果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的下半张脸陷在阴影里,不断溢出幽黑的怨气:“你一定不知道,他们也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的父亲也是那个男人,她最爱的男人。我跟和怡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我们是同一个父亲,也流着同样的血。”
  芳卿不露声色地问:“陛下指的是武定侯?”
  姬盈缓慢地点了下头。
  这确实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闻,不过姬盈并没有将武定侯夏氏称为“父亲”,而是“那个男人”。
  “因为皇考从来不许我认他,也不许我提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男人也只听她一个人的,他也不肯认我,十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他的话语越来越阴冷:“而我就像一个只能藏在暗处不能见人的私生子,默默地看着他们将和怡宠到了天上去。”
  “陛下可曾想过,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如果姬盈反问芳卿有什么误会,至少能说明他还需要一些慰藉,可他现在只是一昧地宣泄怨恨而已。
  “误会?没有误会。”他平静而阴郁地说道:“曾经我问过皇考,但她狠厉地训斥了我,说‘大燕的皇帝没有父君’。既然她立了我当储君,将来也会把皇位传给我,我就不应该再觊觎别的。
  “当时的我不敢忤逆她,不敢再问,不敢问为什么和怡可以认那个男人,而我不能。
  “将来到了地底下,我一定要问问她:她这么做,是不是只是为了让和怡等到今天这个机会?
  “现在好了,和怡终于得到了父族的全部力量,让她足以扳倒我。而他们那群人和那个男人一样——他们只认和怡一个人,全然罔顾我的身体里也流着一半夏家的血!”
  说到此处,姬盈静坐许久的身躯终于有了一点动静。似乎是衣料与华服上的金线跟着颤巍巍的动作,发出了窸窣的声音。
  他投在绣座屏风上的影子像一头孤军奋斗已久的子兽,压抑着无能的愤怒。
  芳卿的眼皮一跳,从容地说:“陛下的喉咙有些哑了,臣去想办法弄些水来。”
  她说着便退了出去,皇帝也没有制止。
  来到大殿外面,金灿的日光照下一地璀璨,白日的耀眼与内殿的暗色截然不同。
  见她出现,负责亲自看守皇帝的夏泓大步迎了上来:“如何?”
  芳卿自是没有任何喜讯给他。
  或许皇帝也知道,此刻像看管囚犯一样监守他的就是夏氏子弟。于他而言,别人的背叛已经无关痛痒,因为夏家的背叛压过了所有。
  芳卿看着夏泓,只字未提她与皇帝的对话,只道:“能否请将军派人送些茶水来?”
  “殿下下了令,不许送水送食。”
  “那便劳烦一下将军,请示请示殿下。”芳卿好言好语地说:“劝说陛下必然需要花费一些口舌,您也知道,这事并非三言两语那么容易。现在陛下已经不愿张口,若他哑了说不出话,岂不是耽误了大事,延缓了他降服的时间。”
  她又道:“也不是要将军做这个主,只是向殿下陈请。”
  夏泓迟疑片刻,但念及是个正大光明去见姬旖的机会,便答应了替她走一趟。
  待他走后,芳卿又回到了殿中,姬盈也恢复了一开始的冷寂模样。
  “小的时候,兄弟姊妹三人里只有我没有父亲。那时未立皇储,姬蕙和姬旖看上去都比我更有可能,于是连宗室的孩子都敢作弄我,因为皇考也不会为我撑腰。她只会训斥我丢了她的脸。
  “所以当我被立为太子时,我以为她还是爱我的。哪个母亲会把家业交给她厌恶的孩子呢。毕竟我是她和那个男人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啊。”
  姬盈说着,将脸埋到了手里,也第一次在人前低下了头。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说完了剩下的话:
  “可是和怡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跑去问她,为什么立我不立她。
  “然后我就听见了。”
  ……
  如同美梦成真时被人猝不及防地叫醒,记忆里哪个永远雍容高雅的母皇,亲昵地搂着妹妹说:
  “如今基业未稳,坐到母皇这个位子上并不幸福,反而还会有很多的苦恼和牺牲。母亲不希望你也走这样的路,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能和爱你,且你也爱的人在一起。”
  尚且稚嫩的和怡已经是个艳光四射的少女了。她貌似懵懂地问:“那皇兄呢?他也会不幸福吗?”
  “你皇兄是男子,本就该承受得多些。他不像你从小就千娇百宠,已经习惯了磨难,再有苦恼和牺牲,也能顶得住,所以母亲才把这些差事交给他呀。然后我们和怡就能无忧无虑地当个长公主了。”
  ……
  这一幕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却依然历历在目。
  他不知道这是母皇身为母亲的权力,还是身为皇帝的权力。她可以决定他与和怡谁有父亲、谁没有父亲;也可以决定把幸福给谁、把不幸给谁。
  他不知道。因为他不是母亲。
  ……
  姬盈放下了手,双目中还是一片清明。他道:“所以,我从来都只是她们母女的工具而已。这皇位看似给了我,却又根本不是给我。你说,我答应把它让出去,很奇怪吗?”
  芳卿自然地答道:“不奇怪,陛下之心是深仁厚泽。”
  “是吗。”姬盈不置可否,然后说:“但爱卿忘了吗?我也是有条件的。虽然我要的并不多,想必和怡会马上答应。”
  “陛下……”
  “我知道,被人纯粹地爱着很难,即使是九五之尊,也难以命令一个女人爱他。”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芳卿,但“一个女人”似乎可以指很多人,比如他的母亲,“可是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要更容易一点。”
  如果皇位也不能使他得到他想要的爱,那还不如放弃它,然后退一步和想爱的人在一起。但是皇帝的理论,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力想明白。
  芳卿平静地站着,姬盈却动了动,示意她到榻上去。他像迫不及待地等了她许久,也像在考验她可以为了姬旖做到什么地步。
  “过来吧,爱卿。”
  似寒潭幽深的眼眸耐心地望着她,坐在榻上的皇帝也如同一个等待被爱的少年。
第74章 牵机
  ◎操刀必割,方能对得起你这番心意。◎
  74. 牵机
  如果为了让皇帝交出玉玺, 为了让姬旖称帝,为了她的从龙之功……芳卿似乎可以不假思索地走过去。
  她上前走了两步,说:“陛下,稍安勿躁。可否容臣先去跟公主复命?”
  芳卿走近了才看清, 姬盈看着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半分情/欲。他收回了放在榻上的手, 搁在身前, 冷言冷语:“你们都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根本没有人是纯粹地爱我。
  “连你也是。变得和她们一样了。”
  “臣变得如此,未尝不是因为陛下。”
  “你说什么?”
  芳卿微微笑了笑:“如果先夫仍然在世, 臣多半不会入朝为官,也断不会站在这儿逼迫陛下逊位。但是您将他送上了战场。”
  “霍成烨取义成仁, 舍身为国,他也是自愿请战。朕不过是成全了他英雄命。”姬盈面色不变, “莫非你还要怪朕?”
  他仿若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 言谈举止更不像始作俑者。
  “如若荆山是无可挽回的国殇, 青山处处埋忠骨, 霍成烨肝脑涂地,也是赍志而殁。臣身为他的妻子, 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更不敢怨恨陛下。”
  芳卿终于等到了能跟皇帝对峙的时机,言辞和语气都没有想象中激愤, 反而越说越悲凉。她话锋一转, 言简意深:
  “但若不是呢。”
  姬盈的凤眼一凝,瞬间变得犀利狭长。
  芳卿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来, 没有了一直以来毕恭毕敬的模样。她心平气定地直视着他, 眼里有的只是洞悉一切的明锐。芳卿心里的仇恨早就转化成了毅力, 更多的愤怒和怨恨会使她丧失清醒。
  她此刻看着姬盈的目光就很清醒, 足以令他知道装糊涂没有用。
  姬盈仍佯作镇定,临危不乱,只是周身的威压又在无形中立了起来,仿佛是他身为帝王与生俱来的本领。他对芳卿的暗示不置一词,且看她还有什么办法。
  芳卿缓缓说道:“您登基后亟待立功立事,本无可厚非。眼见南方兵民骚乱,就是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您又知道永康公主贪财,所以与她联合促成了朝廷出兵。虽然那次的军饷和后来建造炮厂的银两,大多流入了永康府,但前些日子清算,这些财物也就回到了您的手中。”
  她不疾不徐地将皇帝这些年的布局大白于天下,看着他的手越攥越紧,也没有停止讨伐。芳卿直截了当地说道:
  “所以臣要亲自向您讨回来。”
  “请陛下让出帝位。”
  顷刻间,对话的强弱双方便翻转了过来。芳卿埋伏了许久,等的就是现在。
  姬盈就算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面对她的叛变了。
  刚才的款款深情皆已在瞬间化为乌有,荡然一空,正属于君王稍纵即逝的喜爱。又或者只是他逢场作戏,所以才消散得这么容易。
  他压抑地诘责道:“这就是你说的忠心,你就这样报效天恩?我是那么信任你,连蔺征都没有的信任。”
  “查清幕后推手,告慰无数将士的英灵和为此殉难的百姓,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又何尝不是报效天恩。”
  芳卿以为这段话只是为了讥讽皇帝残民以逞,却不想双眼刺痛了一下。尽管她并没有如此深明大义,但那无数的英灵中有她最在意的那一个,也是支撑她彻查到底的那一个。
  她的泪意很快得以控制,道:“臣愿意帮陛下收集永康府的罪证,同样只是因为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所谓的忠心,只是陛下一厢情愿的臆想。臣从来都没有为您尽过忠。
  “一天都没有。”
  ……
  “咣铛——”
  姬盈宽大的衣袖一扫,倏地将榻前的鹤座铜灯掀倒在地。他已积羞成怒,怫然站了起来,飘舞的长发在他的怒容上投下了一片瑰异之色。
  他箭步上前,抬手带起一道掌风。但在这一耳光落下之前,姬盈竟被芳卿的神情逼出了三分心虚,举起的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想给霍成烨报仇?但是他本就配不上你。那些建功立业的机会是朕给的,他的高爵显位也是朕给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声嘶力竭:“不然他到现在也会只是一个侍卫,岂能得以流芳百世!”
  “陛下指的是此刻守在清晖殿外的那些侍卫吗?”
  芳卿顺着姬盈所指的方向,朝大殿的菱格雕窗望去。刺目的天光被格子挡在了外面,屋里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令人目眩的窗棂就像笼牢的栅栏一般。
  姬盈放下手,维持着风度了然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恨我。”
  芳卿未为不可。
  她走向了寝殿的另一头,在琳琅器具中找到一只黑漆描金龙箱,不经思索将它打开了来。多亏了姬盈之前许她进到内殿里来,还让她伺候起居,所以清晖殿的用具器具放在何处,她都一清二楚。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