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燕宫的第一个男主人,以前还没外男这个说法,也就没定下规矩。连决能入宫见她,还是当朝独一份的帝王宠信。
妃子们都走了,皇后也屏退了多余的宫人。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地残羹冷炙。
等妃嫔们都走远了,连决才进来。
入了宫门就不能骑马,他唯恐晚一步就来不及阻止皇后,几乎一路跑过来的。但他此刻丝毫不见脸红气喘,面上还是镇定有度,按规矩给皇后行了礼。
皇后叫他起来,貌似和蔼地笑问:“国舅爷什么事啊?”
连决一听,就知道姐姐不悦了。皇后岂会随随便便喊他国舅爷。
他装作没听出来,像往常一样跟皇后聊了几句,然后切入正题。
“您让汲常侍交待的事情,臣弟想了。忠毅侯是捐躯赴国难的英雄,家里只剩下他弟弟和孤儿寡母。霍行泽平日不过靠些代笔赚取家用,急需一个功名。若出了那样的事,就一生都指望不上了。”
皇后摇摇头,颇不赞许:“你啊,太仁慈了。”
“那若是臣弟决定参加今年的科考,您能否放下这个打算?”
连决双手置在身前,但不以为意地说:“既然臣弟决意入仕,凭真才实学也能考下功名,何必特意去动霍家,免得横生枝节。”
皇后不为所动:“你本来就要应试,或早或晚的事。拿这个跟我讲条件?不行。”
“那臣弟之后去哪里任职,也全听姐姐的。就算皇上问起,臣弟也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连决貌似对朝中的诡谲漠不关心,但其实了若指掌。
皇后目前所处的困境不仅在于自己没有孩子,还有皇帝没有继承人,公主却对皇位虎视眈眈。
如若皇帝突然暴毙,群龙无首,各方势力忙着夺权,朝政必然大乱,颠覆帝位不过顷刻之间。
所以,皇后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以后的太子,甚至哪怕是为了皇帝,手中都要有一支指挥得动的军队。
她在军中毫无势力,正急需有人帮忙,自家兄弟是不二人选。
连决猜想,皇后一定希望他通过武举当上禁军侍卫,将来再争取整个禁军的指挥权。万一发生政变,只有皇宫的殿中军能保全他们的性命。
皇后坐在凤座上听了一会儿,反问道:“你不是厌恶入仕吗,不是最喜欢自由吗?怎么,突然就不爱啦?”
“不喜欢当官,不意味着当不好啊。”连决笑着说:“臣弟这不是琢磨了几天,不说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这样的抱负,也不说当弟弟的该为姐姐分忧,就是不想继续游手好闲,也该找些事做。”
皇后问:“就琢磨出了这些吗?”
连决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从抗拒入仕到主动投诚,也就几天的功夫。皇后自然稀奇,也不免疑心。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家弟弟会爱上比他大许多岁的寡妇。
连决也知道她想不到,所以表现得一点儿也不着急。
心仪的女子已经罗敷有夫,他竟然也一点儿都不着急。最初的诧讶过去,心里的失落升为了一种惊奇,倒想探究一下令自己心动的郁芳卿是怎样一个女子。
她为什么会被那样弹劾?
她正面对着怎样的危机?
她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此前的人生又经历了什么?
……
连决都想知道。
自他十四岁起流连花丛以来,不论才子佳人还是英雄红颜,也不论多么惊天动地的初见,什么情愫都来得十分容易。
京中的女子不管什么出身,容姿才情出众者都数不胜数。他每邂逅一个,总能从对方身上寻出些优点。一来二去,对方也总是乐于钟情于他。
只是不论最初如何情生意动,最后都像疾风骤雨一样,很快褪去了。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一次也未深入,至今无事发生。
所以论世间情为何物,他还没有参透,也不知如何作解。
直到遇见芳卿,得知她不仅已经嫁人,心中还有一个明月光,他才恍恍惚惚有了相思的知觉,更被激起了一股争强好胜的欲望。
一直众里寻他千百度,连决好像终于等到了可以蓦然回首这一刻。原来,偏就这得不到的滋味才令人惦念不已。
这些心里话若说出来,皇后肯定要骂他贱,所以他不说。
“唉。”连决长叹了口气,“不瞒姐姐,实在是母亲逼得太紧了,非要让臣弟娶舒婧之。”
皇后闻言,心中一动:“舒婧之?”
连决应了一声,谑笑说:“您分明就知道母亲挑了这位舒小姐,咱们姐弟俩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弟弟夹在您和母亲中间,可没少受委屈。”
皇后瞪了他一眼。
“姐姐”和“母亲”之间也从来不是平衡的。
她是连昌年元配生的女儿,瞧不上舞娘出身的连夫人。在连决的成婚对象这件事上,她又与连夫人有了分歧,担心连决向着他亲娘,和她离了心。
现在,皇后听到连决并不偏向连夫人的喜好,心里舒坦了一点。她问:
“母亲逼得很紧?”
“紧。弟弟今天才被母亲拿着剑骂了一通,逃进宫来的。”连决一派坦诚:“但是如果以备考为由,母亲就不好拿婚事扰我。况且……跟一个不爱的女子捆在一起一辈子,难道不比为官更不自由?您是懂臣弟的,臣弟一直未婚,不正是为此吗。”
这回皇后听明白了。
连决明着是来找她寻求庇护,躲连夫人的逼婚,但实则也摆明了态度:婚姻大事,坚决不听任何人的。她选的闻蘅,他也不想娶。
皇后没说答应,只说:“我再想想吧。”
“姐姐,”连决说着,“其实那个霍行泽,臣弟来之前见过,也聊了片刻。此人有些才能,又有攀附权贵之心,我们何不加以利用,毁了他做什么。”
他说到最后,清越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也想趁机看看霍行泽对芳卿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是吗?”皇后听到那个“我们”,仔细想了想。
为了拉拢这个弟弟,她确实不好逼得太紧。于是,她也摆出诚意,说:“那好。我就答应你这回。你再与我说说这个霍行泽如何可用。”
“是。”
连决笑了笑,总算得逞了。
有关郁芳卿的每一个故事都吸引着他。如果想弄明白,也只有接近她,靠近她,才能一点一点查个水落石出。
这么做的代价可能是彻底爱上她,但这样的代价,他承受得起。
作者有话说:
小连大概是一种典型的“you don't meet true love, you make it”
真爱不是等来的,而是靠自己成就的
第10章 英名
◎至少,我们百年后还能待在同一本书里。◎
10. 英名
芳卿通宵一夜,疲累席卷全身。
回到府中,她简单吃了碗面,小憩后梳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官服。
她原本跟舒婧之商定下午在府上会面,但不知道连决会来。这也提醒了她,等以后霍行泽有了官称,他们住在一起更不方便了。
她是霍府的女主人,霍行泽也是霍府的男主人。可他们只是叔嫂,不是夫妻,让外人看了确实不成体统,非分家不可。
芳卿叫来了婢女,嘱咐她领客人进门时,不要让连决和霍行泽看见。但婢女说,连决根本没有进门。
“直接回去了?”
“是,午膳也是二爷一个人吃的。”
“你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别打搅。等会儿客人来了,还是别叫他看到。”
婢女领命下去,过了片刻,舒婧之带着人到了。
她和她身后的人都是穿着常服来的,两人直接被领进了芳卿的书房。
舒婧之先与芳卿见了一面,程忍冰走后,她就是芳卿最得力的助手,对自己此前遭受的冷遇也毫无怨言。
芳卿之前起用的叶昭仪、程忍冰都走向了歧途,她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以为同样出身卑微的女子会跟她一条心,属实成了一厢情愿。
因为她们这样的人生于淤泥之中,所以要么一心仰着头向上爬,要么只顾低着头护好脚下的一方寸地,以至于眼里才看不见别的。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正是这个道理。
舒婧之笑着,如同知道她会笑到最后那样说:“您没有错,只是选错了人。”
她说着,给芳卿递上了一封信,“这是祖父托下官带给大人的几句问候。”
芳卿接过来,看着舒婧之的微笑,也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仍然会选择寒门子女,且早晚都会向这位下属证明她没有错。
舒婧之这样的出身士族的女子,学识境界都无可挑剔,言行还端得清高良善,她犹疑着说:
“只是程忍冰的仕途是否就这样结束了?”
言外之意,这么赶尽杀绝似乎不近人情。
芳卿拆着信,瞧了她一眼,反问:“若不如此,难道等她将来向我寻仇?”
舒婧之确实无话辩驳。
芳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一张面额三千两的银票。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舒婧之,舒婧之也微笑着回望着她:“请令君务必收下。”
舒婧之的祖父舒荣是当朝左都御史,御史台的最高长官之一,以刚正不阿闻名于世,清流都愿以他为首,很有声望。
于是,芳卿收下了“信”,对舒婧之说:“那转告舒大人,郁芳卿明白了。”
舒婧之会心一笑:“请令君放心,下官一定如实转告。”
不过,她很快收起笑容,多少有些疑虑:“钟大人现在被关在崇德殿后面,但吏部那里却只是告了假,这……”
“钟大人擅闯丹书台的事不宜宣扬。朝廷命官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行径,传出去了,丢脸的不仅是丹书台。”芳卿说:“这件事我已经禀明了陛下,钟大人还牵扯了别的案子,秘而不宣是最妥当的。”
“是。”
“请那位御史官进来吧,让我和他单独聊聊。”
“是,那下官就先回去了。”
舒婧之行了个礼走了。等她离开,进来的是跟着她来的中年男子,御史孙济海。孙继海就是那个撰写芳卿的弹劾奏本的执笔人。
按照一般道理,芳卿不可能接触孙济海。如果每个被弹劾的官员都能找御史寻仇,那天下就乱套了。
但那日钟世林要把程忍冰带去御史台,说得御史台仿佛是他的衙门,这才让她起了疑心。
她向舒婧之探听了几句,舒婧之也投桃报李,积极地对她展示起自己的本事,帮她搭上了左都御史的线。
孙济海进来,先跪了下来谢罪:“郁大人,下官知错了!”
芳卿不怎么喜欢摆官派,但此刻却没有叫他起来。她坐在椅子上,问:“孙御史何错之有?”
“……下官收了钟大人的钱,按他的意思,写了弹劾您的折子。”孙济海伏在地上说:“但下官不是为了贪……实在是家中老母久患沉疴,没钱买药了。御史的俸禄您也清楚,一年到头五十两银子——”
芳卿打断他:“钟世林给了你多少钱?”
“一、一千两。”孙济海抬起头来,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跪在地上用膝盖摩擦着上前,颤颤巍巍地把银票放在了芳卿的书桌上:“全在这里了。”
这是要把钱还给她的意思。
芳卿看了一眼,笑着说:“原来我的名声只值一千两啊。”
孙济海一听就知道她不满意,但在来之前,他已经见到了舒荣的态度,所以一口咬死说:“下官实在没有钱了……”
御史专掌监察,因为负责查考各种贪赃枉法之事,所以听上去是个很有风骨的官职。但世上的正义之士何其少,更多御史都沦为了权臣的喉舌。只要给钱,要他们写什么,他们便写什么。
不过“买参”终究是不允许的。如果告到皇帝那里,属官出了这样的事,舒荣不仅要被治一个失察之罪,还会在全天下的士人面前丢了面子。
舒婧之拿来的那三千两,是买个人情。甚至对芳卿来说,打通了朝中巨擘的关系也很划算。
官官相护罢了。
芳卿拿走了孙济海呈上来的银票,“算了,我也体恤孙御史的不易。”
孙济海表情一松,刚要再说点好话,却没料到芳卿的话还没说完:“只要您把所有买参往来的账目交给我,哪位大人、什么时候、找您写了什么,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这——”孙济海呆滞了一下,当然不肯交出这么大的把柄,“郁大人明鉴,下官可没有这种东西,就钟大人这么一回。”
“那我上奏孙御史受贿也是一样。到了陛下面前,这些证据,您交是不交?”芳卿意有所指:“您最清楚的,无中生有不难。到时候一抄家,搜出什么证据可就不是您能预料得到的了。”
这句威胁把孙济海吓得动也不动了,只有额上的汗在流。
不错,无中生有太容易了。
芳卿不见他反应,继续徐徐说着:“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判言官的死罪。可俗话说,’武战死,文谏死’。孙御史,也得为自己的名节考量考量,别死后还背着诬人名节,紊乱朝政的名声。”
她说到最后笑了笑:“到时候坟前都不安生。”
这已经是在“劝”他畏罪自尽了。
孙济海身上的汗都冷了下来,薄冰似的贴在身上,人像冻僵了一般。
来之前,他再三乞求了舒荣保他。因为保他,就是保御史台的面子。但现在看芳卿的态度,他又没信心了。
弹劾芳卿的折子是他亲笔写的,他也最清楚那些形容她的词句。如果她真如他所写的那样无所不用其极、阴鸷狠毒,只怕能给他留个全尸都算好的。
半晌,孙济海泄了气:“我写,我写,我都交待。只求您饶下官一命。”
……
芳卿得了舒荣三千两,又收下了孙济海的一千两。弹劾的奏本里指责她贪墨,倒不完全错,她当不了清官,出淤泥也很难不染。
吓唬孙济海的话是吓唬他的,她拿到想要的东西就把他放了,毕竟答应了舒荣,会帮他粉饰太平。
遵循这些腌臜的法则未必能登上顶峰;但若是不遵循,则很难不输。
只是这次,她好像能赢。
芳卿不仅拿到了孙济海自己受贿的名录,还逼他供出了其他买卖提参的御史。公主党近几年屡屡通过御史攻讦旧臣和异党,她想收集他们行贿和弄权的罪证很久了。
薛平志私吞税银的案子也有了进展。如果他倒了,永康就如同断掉一臂。
整理好证据入宫前,芳卿去给霍成烨上了一炷香。
他以前的书房改成了灵堂,她隔段时间才来看他一次,但霍行泽每天都记得打扫。
今天的香案上也放着他生前喜欢吃的蜜柑,香炉里的香没有烧完,不知道是霍行泽点的,还是九如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