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纷纷沉默了，忆起往昔的艰难都不禁眼眶发酸。
杜蘅又道：“这就是为何今年我们村里会号召大家伙儿一块开疏通沟渠，趁早将田地里的积水排出去。”
黄石滩的人闻言忍不住问道：“你们白水村开了沟渠保住了地里的粮食，那我们黄石村沿岸的地都被你们上游排下来的洪水淹没了，村民们颗粒无收，到时又该找谁说理去？”
罗里正听得忍不住直皱眉，又听见杜蘅耐心同他们解释道：“黄石滩地势低洼，的确容易受灾，但自古以来治理洪水讲究的是一个堵不如疏。”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着上游的方向。
“若是上游从一开始堵住水流不让雨水趁早排出去，到时候水满则溢，所有的积水一股脑地冲向下游，下游只会遭受更严重的灾情，不光是田地，就连房屋、人命都将受到威胁。”
这一席话让黄石滩的人听得纷纷沉默不言，罗里正更是听得心潮澎湃。
半晌才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艰难地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们这些住在下游的左右都要受灾？就没什么法子了是吧？”
杜蘅看向说话的老人道：“这位老伯，据晚辈所知，近几年来朝廷十分看重灾后治理，有明文规定，受了灾的村庄可以向所属的县市上报灾情，朝廷会派人下来实地勘察，整理真实的受灾情况，给予大家粮食补贴或是适当减免税收来弥补对大家造成的损失。”
那老者将信将疑地望向杜蘅道：“小后生，你说的可是真的？自古以来多的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朝廷真的会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吗？”
杜蘅沉默着望向黑沉沉的天际，凝视着那穿透云层的微弱亮光，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百姓的生死便是天下的兴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生多艰，晚辈相信朝廷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好，好一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阁下可是白水村的杜相公？”
众人闻言纷纷回过头去，就看见五六个穿着缁衣皂袍的官差牵着马从雨幕中走来。
杜蘅与那官差相互见礼，原来那为首的官差叫郑昊，在盈川县知县衙门就职。
郑昊上前一步向众人说明情况：“几日盈川县知县衙门收到杜相公的手书，杜相公向大人说明了绥河上游受灾情况，提醒官府早做安排。”
“此番黄县令特派了我等前来查看绥河下游几个村庄的受灾情况，督促村民们早日做好防洪抗灾的准备。”
黄石滩的村民们相互对视一眼，鼓起勇气问道：“这位官爷，朝廷真的会管我们这些贫苦老百姓吗？”
郑昊点了点头，十分肯定道：“请大家放心，杜相公所言皆是实情。朝廷已经在着手准备核实大家的受灾情况，酌情减免赋税，发放救济粮。”
王兴面露羞惭，带着人同罗里正请罪。
“罗大哥，是小弟心胸狭隘了。不过你放心，我王兴定会带着大家伙把你们村挖出来的沟渠恢复成原样。”
罗里正则表示可以理解他们的处境，两个村的人也终于冰释前嫌，又分享了一些防洪的对策。
郑昊听完白水村采取的措施后，忍不住大加赞赏，准备将他们的想法推广到别的地方。
罗里正笑道：“实不相瞒，这些都是我们村大郎想出来的法子。”
郑昊想到黄县令对杜蘅的赞赏，心中对他越发敬重。
大雨还在下，罗里正继续带着村民们完成各处的善后事宜。
官兵们还要沿着河岸巡视上下几个村子的受灾情况，罗里正盛情邀请他们晌午到村子里用饭。
郑昊想到手下弟兄这几日也都是风里来雨里去，一日三餐都是凑合着吃，便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两个村子的矛盾得以平安解决，罗里正也十分欣喜，派了儿子回去通知家里老娘中午给大家伙儿加菜。
王老太太一听官府的人中午要来家里吃饭，特地让儿媳杀了几只老母鸡来加菜。
宋宁一到里正家就被王老太太笑呵呵地拉去了灶房。
“三娘啊，昨个儿你的那几道菜大家伙儿吃了没有不夸的。今日家里要来贵客，我老太太再厚着脸皮请你帮忙炒几个菜，对了，我让你几个婶子给你打下手。”
宋宁笑着拉过刘慧娘：“王阿婆，不用了。我有慧娘帮忙，您和婶子们去忙。”
刘慧娘手脚利索，平素又帮着宋宁做酱菜，如今都不需要宋宁开口，她便能猜出来对方要什么。
两个人配合默契，一个洗一个切，一个蒸一个煮，再加上几个婶子做的家常菜，到了中午也就将那几张八仙桌堆得满满当当，看着就令人眼馋。
王老太太一看桌上摆着白斩鸡，红烧肉，鲫鱼豆腐汤，外加几道新鲜素菜，再配上几个爽口的凉菜，虽比不少酒楼里的山珍海味，却也很是得体，又拿出家里珍藏的几坛子烧酒来待客。
村民们见村里来了官差都有些拘束，纷纷相让都不肯上桌。
郑昊见状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自己和弟兄们捧了碗筷到外头屋檐下站着吃。
罗里正见状忙劝道：“这如何使得？几位是客人，还是快些上桌吃吧。”
郑昊却是一脸严肃道：“我等贸然前来已是多有打搅，怎敢再给村民们添麻烦？”
罗里正张了张嘴巴还想再劝，奈何郑昊此人本就生得魁梧，一张脸不笑的时候显得更加的不怒自威，就是牢里的囚犯见了都要怵他几分。
郑昊手下的李三儿见状忙满脸堆着笑，站出来打圆场。
“您就别跟我们客气了，别看我们穿的这身衣裳唬人。我们这些人风餐露宿的都习惯了，今日托您的福有口热饭吃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言罢望了眼板着一张脸的郑昊，扯了扯罗里正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我们头儿就这样，从不肯占百姓们便宜。他决定的事情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您别放在心上。”
罗里正讪讪一笑，拍着后脑勺道：“郑官爷还真是高风亮节，令人佩服。只是他……真的没动怒吗？”
李三儿哈哈大笑道：“我们头儿天生就这样儿，人长得凶，要不怎么都这把年纪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捞着？”
“李三儿！”
郑昊黑沉沉的目光投来，李三儿笑嘻嘻地走开了。罗里正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也跟着默默闭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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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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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忽然来了几个牵着高头大马的官差，刘慧娘和妇人们一块儿躲在门后偷偷打量着他们。
那些人端着碗立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着饭，跟大家伙儿想象中官差截然不同。
“你们瞧那边那个高个子官爷生得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
“那胳膊、那眉眼，那身板儿，活像王大娘家提大刀的门神。”
妇人们哈哈一笑，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不好，他们过来了”，妇人们像是受了惊的鸟雀纷纷找地方躲起来。
郑昊上前，垂着眼道：“这位大姐，能否帮我和兄弟们再盛一碗饭？”
“我……您在叫我吗？”刘慧娘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郑昊点点头，蒲扇似的大手递上两只空了的碗。
刘慧娘吸了一口气，伸手哆哆嗦嗦接过碗，回头一看方才围在身边的几个小媳妇早就跑没影儿了，红着脸跑回灶房给他们添饭。
郑昊一脸茫然地挠挠头，“她怎么了？”
李三儿厚着脸皮上前，嘻嘻哈哈地道：“头儿，您这张脸不笑的时候还真有些瘆人。瞧，都把人姑娘吓跑了。”
郑昊黑着脸拍开他的手，此时其他人碗里也空了，都纷纷凑上前等着添饭。
一下子被五六个人高马大的官差围着，刘慧娘又羞又囧，脸红得都快滴血了，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郑昊见状朝身后的弟兄摆了摆手道：“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言罢，又一脸和善向刘慧娘道了声“有劳”。
刘慧娘红着脸也道了声“不敢”，匆匆转身进了屋。
“慧娘，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婶子们呢？”
刘慧娘一抬头见宋宁抱着一堆干柴从后院儿进来，如释重负地接过她手里的干柴，忍不住埋怨道：“还说呢，婶子们见了官差都躲开了。人家还在外头等着呢，好三娘，你帮帮忙。方才那官爷同我说话，我这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宋宁看了一眼门外的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笑道：“怕什么？人家又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吃了你。”
刘慧娘咬牙嗔了她一眼，宋宁笑道：“好了，不开玩笑了。这些官爷茶饭重，咱们索性把木桶抬出去，让他们自己盛，吃多少盛多少，也省得你我来来回回地跑。”
刘慧娘点头，两个人一起抬着木桶往外走。
郑昊看见了，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只用了一手便将沉甸甸的木桶轻轻松松拎了起来。
刘慧娘目瞪口呆地扯了扯宋宁的袖子，同她小声耳语道：“瞧见了吗？这人一条胳膊比门柱还粗。”
宋宁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你当人家几碗饭白吃的？”
“多谢！”郑昊一脸平静地朝两个姑娘致谢，从腰间荷包里取出几块碎银递过去，“这是饭钱，劳烦两位姑娘再寻些干草来喂那几匹牲口。”
刘慧娘往回缩了缩手，下意识地摇头，宋宁也道：“几位是里正请来的客人，这钱我们万万不能要。”
郑昊蹙眉，一张脸看起来更凶，“怎么？姑娘莫不是嫌少？”
刘慧娘都快急哭了，宋宁却是笑道：“您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帮婶子们把墙角根儿下的柴劈了。”
郑昊微微一愣，却听李三儿长长“咦”了一声道：“这位姑娘好生眼熟，咱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宋宁笑笑没说话，郑昊回头瞪了他一眼，“吃完了吗？吃完了去把墙角的柴劈了。”
李三儿抱着碗后退两步，忙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头儿，这小娘子做的豆角焖饭我还能再吃两碗。兄弟们好不容易吃上口热乎饭，就让大家伙儿敞开了肚皮吃一顿，回头咱一定将墙角的柴都劈完才走。”
宋宁笑了笑，见他们只顾着埋头扒饭，端出酱菜和咸鸭蛋来分给他们吃。
李三儿夹了一筷子腌酸笋放进嘴里，莫名感觉这味道有点儿熟悉，笑嘻嘻地凑上前盯着宋宁道：“想起来了，姑娘可不就是上回在镇上卖酱菜的小娘子吗？”
李三儿见她一脸茫然，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和我们老大在王阿婆的馄饨摊子上吃馄饨遇见你们，当时还有一位大婶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我们头儿可是二话没说就买了一大半儿。你忘了吗？”
宋宁点点头，那是她们头一回做买卖，也没什么经验，一开始生意不怎么好，说起来这些官爷还是他们的贵人。
“还真是，只因当时官爷们个个身上都带着明晃晃的大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儿敢看盯着你们瞧，请您见谅。”
李三儿笑着拍了拍腰间的大刀：“这东西寻常人见了难免有些怕，不过我们有规矩，出公差的时候刀不离身，姑娘当它是根烧火棍儿就成。”
说完又尝一口咸鸭蛋问道：“姑娘这手艺真是好，只可惜后来几次出公差都没见着你们母女几个，这咸鸭蛋也是你做的吧？”
宋宁点点头，解释道：“如今我们家的酱菜和咸鸭蛋都是做好了再直接送到镇上的九香居去卖。”
李三儿点点头，回头瞥了一眼全然不知情的郑昊，低声道：“姑娘再捡些好的送过来，我们头儿前几日才得了知县大人的赏，有钱！”
宋宁笑道：“成，等我这头忙完就让人给您送过来。”
刘慧娘不动声色地听着两人的密谋，心道这小哥的胆子可真大，面对那样一个罗刹似的顶头上司还敢盘算他兜里的银子。
一面又觉得或许那官爷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凶神恶煞，不然底下人怎敢如此谋算他？
她扯了扯宋宁的袖子道：“灶上的饭都快凉了，你先去吃吧。他们要多少，我回去告诉孟婶儿，待会给他们送过来。”
宋宁朝她眨眨眼睛，“这些官爷性子豪爽，咱们也不能小家子气，还剩下多少都给他们吧。”
说话间，杜蘅和罗里正父子两个从外面拉着一牛车的干草回来了。
宋宁迎上去招呼他们先吃饭，罗里正推了杜蘅进屋，自己和儿子留下来喂马。
只是郑昊哪里肯再给他们添麻烦，自己带着几个兄弟把活儿都抢了过来。
吃完饭，喂饱马，官差们又冒着雨策马离开了，临行前不仅劈了材，还留下几两银子。
罗里正起先是不敢收，最后看着郑昊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又不敢不收。
宋宁摸着腰间鼓起来的小荷包，笑着表示欢迎他们下次再来。
雨还在下，村里有三家人的老房子出现了坍塌，好在及时将人转移了出来，没有人受伤。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日大家伙散工早，杜蘅回家泡了个热水澡，洗去这两日在雨里泡出来的泥腥气儿。
等他洗完澡从里头出来，看见宋宁坐在灯下，手里十分难得地拿着针线。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笑道：“不是不爱做这些吗？”
宋宁放下针线将手背过身后，有些心虚道：“闲得无聊，随便做做。”
杜蘅点点头，拨了拨灯芯，将油灯挪到她面前，自己也默默翻出一卷书来看。
宋宁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一会儿动两针，一会儿抬头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他时不时揉一下肩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要不你躺过来，我帮你按按。”
杜蘅没有拒绝，依言将整个身子俯在床上，将整个后背留给她。
宋宁斜斜地坐在床沿上，挽起袖子先替他揉了会儿肩，见他似乎没什么反应，手指顺着脊椎骨摸到大椎穴的位置，微微用力往下按压了一下。
杜蘅轻轻抬了抬脖颈，额上冒出一丝冷汗，听她问道：“疼吗？”
杜蘅摇摇头，与其说是疼，不如说是麻。
那样一双柔软温暖的手不轻不重地按在身上，这对他来言无疑是一种考验。
他喉结滚动，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翻了个身往里挪了挪，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一同躺下。
手指在握住她的一瞬间触到一串冰冰凉凉的珠子，他垂眸浅笑，摩挲着那串珠子道：“喜欢吗？”
宋宁被他的笑晃了眼，脸颊红彤彤地垂头道：“喜欢。”
杜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另一个答案。
宋宁抓起薄被将自己的头埋住。
杜蘅十分有耐心地将她从被子里剥出来，捉住她捂在眼睛上的小手，问道：“能不能再说一遍？”
宋宁红着脸凝视着他好看的眉眼，眨了眨眼，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少年赤忱，看见了如火般的热烈，也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