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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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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母女两个跟着杜乐娘进了门，宋宁还是头一回见到杜家这位大姑娘。
杜玉英垂着头安安静静地跟在段氏身后，一双眼睛也没有像她娘那样乱瞟乱看，只恭恭敬敬地同屋里人打过招呼，便本本分分坐在角落里不言语了。
段氏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拿挑剔的目光环顾了一下院子里的桌椅板凳、竹竿儿上晾着的干菜和墙角堆着的柴草，抖开帕子掩了掩口鼻，拿出几分城里人的做派，慢悠悠地开口道：“哟，大嫂啊，这房子还是他爷爷当年留下的吧，着实有些老了，早该修修了。”
孟氏手里拿着针线，面容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二弟妹大中午的顶着日头跑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跟我叙旧的吧？”
段氏干笑了两声，打开自己带来的那只小布包，带着几分得意道：“这是昨个儿玉英她爹从城里带回来的，老李记的芙蓉糕。你别看这么一小包，五钱银子呢。快叫乐娘拿去分给大家伙儿吃吧，这样的东西桃源镇这地方可买不着！”
杜乐娘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谁稀罕？”
孟氏回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乐娘不想看到段氏那副嘴脸，索性钻进灶房里帮着宋宁做咸鸭蛋，一边又怕她娘受人哄骗，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她们说话。
孟氏看了看一脸得意的段氏，淡笑道：“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么精贵的东西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吃吧。有什么事你还是直说吧，晚些时候我家还有别的事儿。”
段氏见对方不领情，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心里恼怒这一家子山猪吃不惯细糠，又想到自己还有事相求，便又觍着脸道：“嗨，是这样的。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家老太太快不行了。今儿有个风水先生来村里看了地，再合上老太太的生辰八字这么一算……”
说到这里，段氏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又道：“算出来，若是要旺三代，咱家小山坡上的那块儿地地势高，靠山傍水，再适合不过了。诶，就是你家如今用来点豆子的那块儿地。”
孟氏停了针线，有些好笑地看向她道：“原来是那块地。当初分家时，老太太将山下的良田都占了去，如今留给我们母子几个不过就只剩下这几亩薄田。怎么？连最后的这几亩薄田你们也看得上，你们二房、三房是不想给我们母子几个留活路了吗？”
段氏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我说大嫂啊，也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不是。这再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这旺三代的事情，也不独独旺我们二房、三房不是？”
段氏小心瞅着孟氏的脸色，眼珠子一转又道：“如今村里人都道你家大郎出息了，往后是个为官做宰的料子，也不是离了那几亩薄田就过不下去了不是？这祖坟葬得好啊，对你家大郎往后的仕途也有好处不是？”
杜乐娘隔着门板，怒气冲冲地骂一句“不要脸”。
宋宁也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脸皮这么厚的人。
“放心吧，娘没那么好骗的。”
如今家里的儿女都大了，孟氏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忍气吞声的年轻小寡妇了。
二房、三房的人想要空手套白狼，想要再从他们这里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那也是不能够的了。
孟氏盯着自说自话的段氏，寒声道：“我家那块儿地不过是块儿荒地，用来种些豆子刚刚好。村里多的是靠山傍水的宝地，你们再找人给老太太寻别的去处吧。”
段氏一听脸上是彻底挂不住了。
“我说大嫂，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儿置气。只是咱们做娘的，也不能为一时斗气就不顾儿女的前程了不是？”
孟氏抿唇，淡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家大郎的前途怎么样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段氏见她如此油盐不进，冷哼一声，甩着帕子气哼哼地走了。
杜乐娘快步跟出去，将那包芙蓉糕塞回段氏怀里。
“别忘了这个，五钱银子呢！”
“一家子不识好歹！老娘就不信了，这么大个村子还找不到一块儿像样的地了。”
段氏气得牙痒痒，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晚上杜蘅从外头回来，宋宁同他说起白天的这桩事儿。
“你不知道，咱们娘现在厉害了，气得那个段氏都没话说了。”
杜蘅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也忍不住扬了扬唇角，只是如今他的心里还装着另外一桩事儿。
宋宁见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相公，你觉得呢？若是回头他们出钱买咱们家的地，咱们要不要卖给他们？”
杜蘅放下书，看向她道：“家里的事，你和娘拿主意就行。”
宋宁点了点头，下床穿上鞋绕到他身侧，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杜蘅摇摇头，拉着她的手在自己的膝上坐下，借着柔和的烛光，静静凝视着她的眉眼，眼神里带着化不开的柔情与眷恋。
灯下看美人，美人杏眸水润，朱唇轻启，双颊染霞，乌鸦鸦的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青丝顺着红润润的脸颊垂落到胸前，无端地撩动心弦。
宋宁被看得有些心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胳膊搭上他的脖颈，将脸凑上去轻轻地贴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杜蘅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团暖乎乎、软绵绵的东西贴了上来，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又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这算是他们的初吻，刚吻完，宋宁就有些害羞了，将脸埋进他的肩头不去看他。
杜蘅的心情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心底好似有一把火烧到了耳朵尖，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手指僵硬地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都没有说话，自打上回表明心意后，他们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进展。
如今这颗种子已经埋进土里，等着他们悉心栽培，自然会迎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她不急，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她真正接受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的那一天。
宋宁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肩上，直到生出几分困意才听他缓缓开口道：“七郎决定留在县学里读书，逸轩还未决定，只是江伯父十分希望他能上府城求学。”
宋宁点点头，多少也有些理解。
柳七这次能勉强考上秀才已经是不易，在县学里读书，一则离家近，他还能隔三差五地回家照看年迈的爹娘。
二则府城物价高，他没有廪生的身份，衣食住行都需一大笔开销。
对于江澄而言，家里有银子去哪儿都能过得舒舒服服，家人自然希望他能够去条件更好的府城求学。
宋宁想了想，打着哈欠问道：“相公，你是不是也在担心去了府城就没办法照顾家里？”
杜蘅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垂落的发丝。
宋宁抬眸，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娘和乐娘虽然不说，但我看得出她们都有些舍不得你一个人孤身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过，自古以来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杜蘅眸色微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向她道：“那你呢？”
宋宁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紧蹙的眉头，露出一个殷切的笑：“你有才华，有抱负，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说完，她又把脸贴近他温热的胸膛，手指轻轻在他胸口画了一个圈。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杜蘅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她总是能三言两语，轻易撩动人的心弦，偏偏回回都叫他无力招架。
纵然有千般不舍，府学还是要去的，只是他给府学那边的夫子去了信，打算等到家中诸事安排妥当了再启程。
又过了两日，宋宁婆媳两个正在院子里晒高粱，二房、三房的人突然登门。
不过这次来的不是段氏，而是杜川、杜荣两兄弟。
杜蘅从外面挑水回来，与这两个叔叔碰了个正着。
孟氏跟他们已经无话可说，杜川、杜荣都在暗自打量着杜蘅，他们对这个侄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
十年前那团小小的身影跪在亡父灵前，身形单薄、脊背挺直、眼神倔强，默默跟着母亲朝前来送葬的亲友还礼，始终没有在人前落过一滴眼泪。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十年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少年。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心绪复杂。
杜蘅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到两位叔叔身上，杜川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回头朝弟弟杜荣递了个眼色。
杜荣清了清嗓子，面露窘迫道：“大郎啊，你们大概也已经听说了老太太快不行了。”
杜蘅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你们是为地的事情而来？”
杜荣轻叹一声，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几缕胡须道：“是也不全是，昨夜老太太说了一夜的胡话。今儿大夫来瞧过了，说她老人家熬不过今晚。”
“方才你二婶儿伺候着喂药，老人家抓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嘴里一直念叨着你和大嫂。大夫说老太太吊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或许就是因为这桩子心事未了。”
言及此处，杜荣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见杜蘅始终不为所动，挤出两滴泪来，面容悲戚道：“就算三叔求你，你们能不能看在老爷子的面上了了老太太的最后一桩心事？”
杜川闻言也是面色涨红，只喃喃附和道：“二叔也求你。”
杜蘅冷笑了两声，眼神里露出一丝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凉薄。
“我家与你们之间唯一的一点骨血牵绊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们亲手斩断了。如今我们母子跟你们已无话可说，二位还是请回吧。”
杜川兄弟二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怔，见他心意已决，心凉了大半截，正要无功而返，却听孟氏突然开口道：“要去也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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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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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要咱们去老大坟前磕头认错？”
杜川兄弟两个回去后同家里人说起孟氏提出的要求，段氏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这老太太再怎么说也是老爷子明媒正娶进门儿的，名分上也是她的婆母，临终要见他们母子一面，倒还要咱们低三下四地求他们。你们说说这是个什么理？”
杜川在屋里踱来踱去，不耐烦道：“那你说怎么办？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不肯来，他们不来，老太太就迟迟不肯咽气儿，回头村里人还不知道怎么说咱们？”
段氏咬着牙道：“哼，从前村里人都说这个孟氏最是个老实的，你们看看这就是老实人想出来磋磨咱们的法子。我看她这是存心跟咱们过不去。不答应就不答应，她也犯不着这么埋汰咱们不是？”
杜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看向沉默不语的老三两口子道：“老三，你也表个态。”
杜荣讪笑两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道：“还能怎么着？那人再怎么说也是咱们大哥，咱们到他坟前磕个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段氏一听又按捺不住了，“三弟，你们可别忘了，要真去了，那就真的是在村里人面前承认当年是娘做错了，咱们都错了，这么多年是咱们对不起他们。”
杜荣轻叹一声道：“我说二嫂，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难道看不出杜家大郎起来了，往后啊，可远不止挣个秀才这么简单。到时候啊，只怕是咱们想巴结还不定巴结得上呢。”
段氏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一直坐在旁边染指甲的郑氏突然开口道：“都道是莫欺少年穷，反正人是你们得罪的，要认错也是你们去，跟我可没关系。”
言罢又见她抽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指甲上的丹蔻，漫不经心道：“这乡下地方我是待够了，再不回去呀，我家三郎都快黑成块炭了，跟个乡下野孩子似的。”
这天夜里，天气闷热得出奇，老太太梗着脖子胡言乱语折腾了一宿，一会儿要躺，一会儿要坐，一会儿又抱怨身上有虫子爬，要两个儿媳帮她抓出来。
折腾到了下半夜，老太太终于肯消停下来，一家子才刚合上眼睛，打了会儿盹，又听见老太太睡梦中一声惊叫。
杜川兄弟两个被吓得一个激灵，跑过去一瞧，只见老太太一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瞪着眼睛大叫道：“别抓我！别抓我！是……是老头子来了，是老头子来了！”
两兄弟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毛骨悚然，又听老太太口里喃喃唤着他们儿时的乳名。
杜川呆愣愣地上前，被老太太死灰一样的脸色吓得说不出话来。
杜荣抬袖揩了揩眼角，上前握住王氏的手哽咽道：“娘，儿子们都在这里，您老人家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两兄弟交代的？”
王老太太费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
“去叫你们大嫂和那孩子过来！不算清楚这笔债，老头子不肯放过我！”
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窗外黑压压的一片，忽然之间一阵疾风从窗户缝儿里吹进来，吹灭了屋子里唯一一盏油灯。
刹那间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耳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郑氏被吓得惊叫一声抓住杜荣的胳膊，忍不住埋怨道：“这破屋子我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等天一亮，我就要带着三郎回去！”
杜荣拿她没办法，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摸着黑去找火折子点灯。
段氏也跟着咽了咽口水，环顾四周，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颤声道：“当家的，实在不行，你还是请他们母子两个过来一趟吧。”
杜川瞪了她一眼，恼怒道：“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请人？等天亮了再说！”
几人只好守着油灯又熬了一两个时辰，等到鸡叫了两遍，外头雨停了，天亮了，杜川兄弟两个急匆匆地出门儿去寻杜蘅母子。
孟氏站在院儿门口喂鸡，见他们两个一大早过来，心里多少有些猜测，只装作没看见这两个人一般，自顾自地忙前忙后。
杜川讪讪地笑了笑，杜荣道：“大嫂，我们如今是真的悔不当初。老太太是真的撑不住了，麻烦你和大郎先跟我们走一趟吧。大哥那边，就按你说的办。”
孟氏没有再多说什么，母子两个一道过去看了奄奄一息的王老太太。
八月的天儿，众人身上都还穿着薄薄的一层夏衣，只老太太身上还裹着两层厚厚的棉被。
屋子里没有开窗，药味儿夹杂着潮气，各种各样的气味儿混在一起，着实有些难闻。
孟氏抚了抚胸口，强压住心中的不适，在杜蘅的搀扶下上前，看着脸色灰白的王氏，唤了一声“老太太”。
王氏手指动了动，艰难地撑开眼皮，在认出孟氏的一顿整个身子都跟着哆嗦起来，颤颤巍巍朝一旁的两个儿子伸出了胳膊。
杜川、杜荣两兄弟连忙上前去扶她起来，杜荣红着眼眶，颤声道：“娘，大嫂带大郎过来看您了。您可是还有什么心事未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