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谢蕴突然站起身, 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谢兄?你怎么了?”方知意满面疑惑,摸不着头脑:“可是方才我哪句话见罪于你?”
他忽地一顿。
好像是他提起那探花郎陈甫之后, 眼前人就不对劲了。
方知意试探着问道:“谢兄, 难不成你和那陈甫, 有什么旧怨?”不然怎会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怫然变色?
“并无。我们素昧平生。”谢蕴捏着杯子的指节泛白, 平素清泠的嗓音哑得惊人。
唯一的交集, 皆牵缠于一个女子。
“哦。”方知意点了点头,心底仍有些狐疑,却不敢再追问:“那谢兄, 你这是要走?”
“抱歉,西北归来,诸多冗事繁杂。”
方知意本想接着挽留, 却在看见谢蕴脸色的那一刻乍然改了口。他认识谢蕴多年, 从未见到他这般可怕的脸色。
“那我们改日再聚。”
推门而出的那一刹那, 一种陌生的酸涩感浸过谢蕴的全身。
出身高贵,谢蕴生来便万人俯首、众星拱月。甚至有人说, 宁做世子、不做皇子。此生从来只有他得之不求, 而无求之不得。
却在今日,生平头一遭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他碍于唐姑娘的婚约, 碍于名节礼法, 只敢远远看着她。但有人却能救她于苦海之中, 成就佳偶, 传遍佳话。
而今罗敷有夫, 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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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并未说错。
陈甫这些日子可谓是名声大燥。
不知是谁将那一日阿妩与皇上、长公主的对峙传了出去, 坊间一夕流言四起。
皇城根下的笼袖骄民,原本就爱嚼些权臣贵人们的八卦。而“探花郎为妻拒尚主”更是他们最喜欢的那一类故事。
这下好了,不仅陈甫一夕声名鹊起,连带着原本无人关心的恩科,也乍然成了物议的风口浪尖。
但这远远并非结束。
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传言来,那探花郎陈甫姓陈,乃是陈太师的族人。而他娶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年前唐探花与陈二姑娘唯一的女儿。
“竟又是个探花郎,这不是活脱脱的《青梅记》么?”
“既出探花又出情种,陈家的祖坟是什么风水?回头我就把我家祖坟迁到他们边上去!”
阿妩坐在雅间中,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大堂传来的的闲话,唇畔缓缓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陈兄,你真是一夕在京城扬名了!”何晓生艳羡道。
阿妩摇头:“真不知是在夸我还是在害我。”
她本想金蝉脱壳,暗中换个身份平淡度日。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一甲探花、大公主垂爱,再到京城扬名流言四起,每一步都在她意料之外。
也让陈甫的身份,愈发受到万人瞩目。
午夜梦回,阿妩时常会惊醒,背后一身冷汗冰凉。梦里都是她被人揭穿了女子身份,被授以种种酷刑的场景。
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何兄你说,流言到底是谁放出去的?”
何晓生端着酒杯,微微拧着眉头:“那日只有张兄、你我,还有长公主几人在场。我的为人陈兄也知道,是断不会说出去的。”
“皇上与大公主,自然也不会说人是非。”
“难不成是……”何晓生话锋一转:“哪个内侍与人嚼舌根子,不小心泄露了禁中之语。”
“也许罢。”阿妩歪了歪头。她难道看起来像傻子不成?
何晓生分明剑指状元郎,暗指他才是泄密的罪魁祸首。却偏偏把矛头指到了内侍身上。
宫中人,想把宫闱秘事散播至宫外,哪有他说的那样轻飘飘?
她故作苦恼道:“幸好如今只在市井之间流传,尚未传入乌衣门第。过几日就要授官,若是皇上知道了……唉。”
话音未落,阿妩就见到何晓生眼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
这波祸水东引,实在是不高明。
世间的聪明人不知凡几,但蠢人更多。把自己当作聪明人,而旁人都是蠢人的,则是其中最致命的一种。
没想到这样的蠢人,她今天就碰上了一个。
“皇上宽宏大量,定不会与陈兄计较的。”
何晓生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一句,末了低声道:“只是陈兄身为……陈太师的族人,皇上可会心有芥蒂?”
阿妩顿时愣了个彻底。
难怪她之前一直隐隐有不安。
方才还在心底说别人是蠢人,现在看来,她才是那个彻彻底底的蠢人。世人不明就里,外公还不知道“陈甫”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瞒天过海、女扮男装,她该如何朝外公交差?
阿妩立刻站了起来:“何兄,我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这顿酒我们改日再喝,先失陪了!”
“陈兄,陈兄——”何晓生挽留道。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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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正和袖袋揣着一本书,在陈府面前徘徊着,面露惴惴不安之色。
踌躇了良久,他终是一咬牙,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月未来,陈府比之以往多了几分生气。丛簇的花木被修剪一番,在稍显炎热的初夏焕然一新。
晁正和轻车熟路直奔小佛堂而去,却意外扑了个空。
绕了几番路,才在书房中找到了陈朝安坐在桌前、提笔写字的身影。
“师祖!”晁正和惊喜道:“您终于不再求神问佛了!”
说完他才自觉失言,微微红了脸。
陈朝安双鬓染了花白,身形清瘦如旧,却有一种炯烁勃发之意。他听见晁正和的“不敬之语”,并未生气,而是搁下笔洒然一笑。
“前些日子,是我有些着相了。”
还是阿妩唤醒了他,让他在求神问佛的歧路上陡然醒悟了过来。
“我正打算着把这些年的书稿好生整理一番。从前我沉迷官途,竟在学问上疏忽多时了。”陈朝安抚须感叹。
“倒是正和,怎么一月未见你来?”
平常的一句问话,让晁正和深深低下了头,半晌才嗫嚅道:“我……我犯了错,被家中禁了一个月的足,昨日方出。”
“犯了错?”陈朝安一顿。
晁正和愈见愧疚,看着自己脚尖,闷闷“嗯”了一声,却不肯说究竟犯了什么错。
陈朝安了然道:“是你父恼了你来看我罢。”
晁正和不可置信地抬头:“师祖,您……您怎么知道?我爹他……”
“你爹的性子我知道。若他当真想同我重归于好,怎会不亲自上门拜访,而是只派你一个小辈来呢?”
晁正和震惊地抬头。
他没想到,师祖在他登门的第一日,就看穿了他的谎言。
“我爹他,他只是……”晁正和嘴唇又动了几下,想为自己的父亲辩解几句,却什么也说不出。
沐浴着陈朝安平和包容的目光,他更觉愧疚。
“你有这份心就十分熨帖。更何况,如今我人人避之不及,你爹的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不能为了我耽搁了前程。”
“可您分明没错!”
陈朝安摇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说我有错,就是有错。”
他悠悠长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我身不在朝堂,皇上才更能伸展拳脚、君臣一心。或许这才是大衍的幸事。”
晁正和沉默,难过的感觉啃啮着他的心。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今日所为何事:“一个月之前,我在一个宴会上巧遇了阿妩。”
“她说,想找个机会见您一面。”
“一月前?”陈朝安怔住了。
“嗯。”晁正和的声音闷闷的:“我一归家,就立刻被关了紧闭,这个消息也一直未带出来。”
“一月前的什么时候?哪天?”
“是……四月二十二那日。”晁正和犹豫片刻,才道:“她是和国公府罗公子一起赴宴。但依我之见,罗公子对她并不好,却和另一个女子谈笑风生。想来阿妩在国公府受了不少委屈。”
陈朝安的手僵住了。
“受了不少委屈……”
墨点滴在了纸上,老人却再顾不得。
他忽然想起那天阿妩欲言又止的神情,和说出“我在国公府过得很好”之时反复游弋的眼神。
他第一眼就看出晁正和的谎言,为何看不出外孙女的言不由衷呢?
“我,我这就去找她……”
晁正和阻拦道:“等等师祖!今日还有一件事,也得您看看。”
他掏出了袖袋中的《青梅记》。
“近日,这话本子在京中极为风行,讲的是唐师叔和婶婶当年的旧事。当我发现的时候,家中识字的仆婢已经人手一本了。”
陈朝安听见那两个称呼,极为明显地一怔,右手微微颤抖着将那本《青梅记》接了过来。
他翻开第一页,缓缓念出上首的定场诗——
“倚马且尽今朝乐,为谁簪得长安花。”
“啪。”陈朝安将书猛然阖上:“你可知这话本是谁写的?”
晁正和摇头:“这话本的作者隐姓埋名,坊间热议了许久也没把人找出来,倒是掀出几个顶着作者之名行骗的。”
“只不过大家都说,作者定是师叔婶婶极亲近之人,才会知晓他们生活中的许多琐碎之事。”
“可不是么?”陈朝安苦笑道:“他们的女儿,可不就是极亲近之人?”
晁正和惊骇得近乎失声:“您是说——阿妩?”
怎么可能?
阿妩怎会写出文辞这般精美纯熟的话本来?
陈朝安翻开扉页,指着那句诗道:“这句诗是她爹写的,除了我们几个亲人之外,再无没人知晓。现下那些诗稿都压在阿妩处,不是她是谁?”
“也可能是她把诗稿给了旁人……”晁正和越说声音越小。
陈朝安并未继续争辩,而是极轻地叹息。
阿妩为何写关于她双亲的话本,还令之风靡了坊间?一生清正,从不耽搁于闺词艳曲的陈太师想不明白。
为今之计,只有当面问她清楚。
“正和,你陪我去一趟国公府,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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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正院,上演着三人其乐融融的一幕。
“姑父,这是阳羡特产的雪芽香,请您尝尝。”郑月秋素手捧着一枚青花茶盏,盈盈递向了国公府。
国公爷罗鸿轻咂了一口:“嗯——果然鲜醇甘美,沁人肺腑,不愧是贡品茶。可惜我口福有限,只能偶尔尝之。”
郑月秋闻弦歌而知雅意:“您若是喜欢,月秋那里还有一些,到时候都给您送来。”
罗鸿笑眯眯谢过了。
一向有些拐性的外侄女为何反常地殷勤,他可是心知肚明。不就是想嫁给元绍,在夫人那儿碰了钉子,就从他下手么?
郑夫人却面色不悦:“月秋,你这是有了姑父,就忘了姑母?”
“我哪儿敢啊?”郑月秋讪讪笑着,却张口不提分润贡茶之事。
“哎,我们夫妻一体,给夫人给我不都是一样的?何苦和子侄置气?”罗鸿连忙圆场,将此事揭了过去。
但他也没有说更多。
他对郑月秋态度如何,端看她能为了嫁给元绍拿出什么来。区区一盒雪芽茶,远不能让他松口。
“老爷,夫人——”忽地,一个婢女匆匆跑了过来。
屋中各怀心思的三人,目光顿时聚焦在她身上。
“出了什么事让你跑得这么急?国公府走火了?”郑夫人皱起眉头。
“是老爷……”那婢女顺了两口气,才继续说道:“有个老人在公府大门前,自称是老爷的岳父,嚷着要见您。”
罗鸿顿时面露惊疑之色。
他看向身旁的姑侄二人相似的惊疑,顿时明白过来,这“岳父”自然不是现任湖广布政使司的岳父,而是从前那位前太师,陈朝安。
面对姑侄颇为二人奇异的神色,罗鸿轻咳了一声:“让他进来罢,不可失了礼数。”
婢女福身道:“是。”
“到底是元绍的外祖,我总不好拒之门外。”他对着郑夫人解释道。
郑夫人笑了笑,并未说话。
当她看不出来,这个薄情寡恩的人分明是想把失势的老岳父拒之门外,只是碍于她二人在场,才不得不做做样子。
郑月秋却有些不悦,又有些不安。
是元绍的外祖,那也是那狐媚子的外祖咯?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不会是想倚老卖老,逼着姑父让元绍和狐媚子成婚罢?
三人各怀心思,却见一个年轻人扶着一个老人走进正院的花厅中。
老人鬓发微白,却梳得一丝不乱。虽无绫罗加身,行止间却有雷厉风行之态,不难想见当年佐政三朝的威风。
至于那年轻人,国公夫妇二人面生,郑月秋却一眼认出——是狐媚子的哈巴狗,那个叫晁正和的。
他是来告状的么?
“岳父大人许久不见,小婿这厢有理了。”罗鸿极热情地对他行礼:“这是我夫人郑氏和她的内侄女。”
话音方落,郑氏就站起身来见礼。
见一旁的郑月秋半晌没动静,忙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月秋,还不来见过老先生。”
“哦。”郑月秋不情不愿,敷衍地行了一礼:“见过老先生。”
罗鸿笑容微僵,暗骂郑月秋上不得台面。他亲口承认的岳父,不值得她行个礼么?岂不是没把这个姑父放在眼里。
岂料,陈朝安只看了郑月秋一眼,并未说话。
“岳父莫要见怪……您是来探望元绍的么?不巧,他今日去了国子监,后日才到休沐日,不如您改日再……”
“阿妩呢?”陈朝安问。
“啊?”罗鸿被打断,愕然不已。
“我问阿妩呢,我今日是来探望阿妩的。”陈朝安一瞬不瞬地望着女婿,只见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慌乱。
晁正和的话又在耳畔响起:“阿妩恐怕在国公府过得不好。”
陈朝安在心底苦笑。
恐怕他说的多半为真,不然罗鸿怎会是那副神情?
“阿妩她……”罗鸿搓了搓手,一时竟想不出来什么好借口,只得乱点了一个丫鬟:“你去把唐姑娘请来,就说他外公来看她。”
“是。”
说完这些,场面一时有些微冷。
罗鸿的目光,又转到了晁正和身上:“敢问岳父,这位后生是?”他岳父这么落魄,难道还有学生愿意跟随?
“小子晁正和,家父礼部尚书,见过英国公、国公夫人。”
罗鸿的眼睛倏然一亮。
礼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