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俯身出马车之后,迟疑了片刻,才与谢蕴共立于伞下。
“实在抱歉啊唐姑娘,世子的马车上只存了一把伞,我又走得匆忙,就给忘了。”
洛书自己也只披了件斗篷,斗篷的皮毛上抖着水珠,可怜巴巴的。
阿妩见了,生不出一点儿责怪之心,对他粲然一笑:“无碍的,能来王府避雨,已经我的荣幸了。”
洛书张了张嘴,耳畔却闻世子轻咳一声,顿时噤若寒蝉。
阿妩这话确实不假。
敕造金匾,朱漆铜环。与英国公府的前门相似,却远比它更为磅礴大气。使人见之而不由感叹,不愧是唯一异姓王与长公主的府邸。
门房见了马车,连忙打开了大门:“世子回来了!”
谢蕴与阿妩共撑一伞,堂而皇之穿行于游廊之间。一路上,阿妩每与人擦肩而过,皆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茫茫的雨声掩映之下,不时有婢女的絮语飘入耳畔——
“和世子爷走在一起的女子是谁?”
“她可当真漂亮!”
阿妩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几个梳着双角髻的婢女凑作一团。一两者瞬目光相接,她们当即手足无措满脸通红,讷讷看着阿妩。
她收回了目光,并未和她们计较。
身畔,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外院的婢女们言语无状,冒犯了唐姑娘,实在令谢某惭愧。”
“没有呀,我觉得她们挺可爱的。”阿妩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皆是注目之礼,但英国公府和淮安王府的下人们迥然相异。后者更多是好奇,不含丝毫恶意。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又谈何得罪于我呢?”
从外院穿行至花园,再经过一条曲水游廊,就是谢蕴的院子。院中人早早得了洛书的吩咐,侯在廊下。
阿妩的身影甫一出现,顿时受到更多注目。
与外院相比,世子院中人显然更为规矩严整。他们的目光只停在阿妩身上一瞬,没有响起一丝窃窃私语之声。
一个领头的婢女站了出来。
她生得清灵秀美,温柔可亲,对阿妩笑吟吟道:“世子,不知这位姑娘需要更衣换洗么?”
谢蕴以眼神询问阿妩,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才点了头。
春袖从手中变出一把伞,把阿妩从谢蕴的伞下接了过来:“姑娘请跟我来。”
两人拐了几个弯,进了一处空旷的房间。在她们的身后,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端着浴桶走了进来,放下之后又出了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既无人迹,亦无家什,与淮安王府的气派有些格格不入。
阿妩见了,不禁有些疑惑。
恰到好处的解释声在耳畔响起:“这是未来女主人的院子。”
“这些空出来的地方,都空给未来主母放嫁妆里的家什。”
她一边放下了珠帘,一边问道:“对了,世子尚未娶妻,院子没有女子的裙裳。唐姑娘介意不介意穿我的?都是今夏新裁的。”
“我自然不介意,有劳春袖姑娘。”
春袖行了一个礼:“唐姑娘快些换洗罢,水中添了些黄姜,可以驱散风寒。我这就去取衣服了。”
她关了门后,阿妩才解开了衣裳,没入水中。
或许是水中添了黄姜的缘故,阿妩一入水,温暖之意就没过全身,驱散了冷雨的寒意。
她鼓起了嘴,小口吐着气。
幸好此刻已临初夏,不然她和世子雨中站了那么久,早该得风寒了。
“姑娘,我进来了。”春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得到答复之后才轻手轻脚开了门,生怕掀起的风冷到了阿妩。
阿妩察觉了这个细节,心底一暖。
“姑娘,我拿了几身裙子,您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阿妩从浴桶中探出,露出了雪白的肩头,有些好奇地看向了托盘:“这些都是你的衣服么?”
“嗯,姑娘若是不喜欢,我再问旁的姐妹借几身。”
“不用不用!”阿妩摆手连连:“我就要这身藕荷色的就好。”
她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这身料子比她在国公府的份例还要好,让她颇有种占了春袖便宜的感觉。
“你是世子院里的管事婢女么?”
春袖点了点头:“承蒙世子的赏识,近来提拔了我。”
阿妩了然地点头,以淮安王府的底蕴,管事婢女的衣料比她更好,也不奇怪。
“那……唐姑娘呢?”春袖眨了眨眼,狡黠道。
阿妩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是借机探问她和谢蕴之间的关系。
原来,所谓的规矩严整都是错觉?
阿妩哭笑不得,但该澄清的仍要澄清:“世子对我有大恩。可惜我与他非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已经有未婚夫了。”
就是她自己。
“啊。”春袖短促惊叫了一声,面上抑止不住的可惜:“是奴婢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没事。”阿妩唇畔梨涡微漾,宽容地笑了笑。
不过,她只是偶然来避雨,竟能让阖府上下议论纷纷。足征谢蕴在平日里有多不近女色了。
但是,阿妩仍然低估了淮安王府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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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小花厅。
长公主面上是难以抑止的讶异之色:“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回长公主,世子与一女子共打一把伞,两人衣衫尽湿,一起回了世子的院中。一路上许多人都瞧见了。”甘棠道。
“你先下去罢。”
“等等先别走……去把洛书叫来。”
洛书一听长公主传唤,便知会发生什么。
他面对长公主的询问,恭恭敬敬道:“回长公主殿下,唐姑娘与世子偶遇,不小心淋了雨,世子便请唐姑娘回府更衣。”
至于更早的清荣书斋,还有二人眼神间的暧昧勾连,却一个字也未提。
“果真?”长公主有些狐疑。
洛书看似什么都答了,却什么都没说。
譬如这二人间有什么前情,又怎么好端端地一齐淋雨……蕴儿不是会和女子共打一伞的轻浮性子。
思前想后,长公主才道:“既然来了王府,就是王府的客人。”
“你去告诉蕴儿,就说我在正院中设宴,款待唐姑娘。”
“是。”洛书偷觑了一眼长公主平静的面色,到底没看出她究竟对唐姑娘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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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推开门来,就见谢蕴负手立在廊下。他换了一身月白锦衣,微乱的鬓发被青玉冠重新束起。
微暗的天色,衬得他精致的眉目生出愈发昳丽。
“唐姑娘。”他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家母想见你一面。”
“长公主?”阿妩不由讶异,旋即又觉得理所应当。到人家中做客,本就该拜访长辈的。
只是,她不可避免生出些紧张。
那可是太/祖最宠爱的小女儿,连皇后也要退避一射之地,大衍最尊贵的镇国长公主啊……
阿妩瓮瓮地“嗯”了一声,葱白的指节不自知拧了起来。
谢蕴见状,唇畔罕见露出一点笑意,如月下簌簌而落的细雪。
“不必紧张,家母是个和蔼的性子。”
“嗯嗯。”阿妩虽然应了,但心中的紧张并未减少分毫。从前她见皇帝,也不似今日这般。
难道因为长公主是世子的母亲?
阿妩摇了摇头,将这个陡然生出的念头摇出了脑海。
一路分花拂柳,她却无心欣赏。直到踏入一间明亮的花厅,烛火幢幢之间,见到了坐在上首的女子,通身的气派,明媚而尊贵。
阿妩看呆了两刻,才行了一个晚辈礼:“唐妩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封号镇国,因陪淮安王镇守边关多年而得名。阿妩的印象里,她应当是个披坚执锐,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谁能想到,竟是个通身气派,宛然生动的女子。
“不必多礼,快过来让我看看。”长公主见了阿妩,亦是眼前一亮。
面前的姑娘,恰是她最爱的面相。霞姿月韵,皓质呈露。秋水般的双瞳中漾着清光,说不出的灵动四溢。
她不着痕迹看了谢蕴一眼——只见后者负手而立,目光紧随着女子的背影,惯常冷峻的神色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长公主不由腹诽:是怕我吃了人家小姑娘不成。
她面上更加热情:“天色已晚,不如留在府上,用顿便饭如何?”
阿妩“啊”了一声。
她原以为请个安就可以离开的。
但是主人的好意,身为客人没有拒绝的道理。加上长公主眼中的期盼不似作假,阿妩只犹豫了片刻,就大大方方答应了下来。
“唐妩多谢长公主的美意。”
“蕴儿也留下?”长公主又问。
“嗯。”
长公主不由暗笑,蕴儿长大之后,就甚少与父母一道用饭了。她一开口就留下来,还是几年来的第一次。
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明晰了。
但长公主反而静下了心,与阿妩说起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洛绣坊的蜀锦、眉黛阁的胭脂、知味斋的酱鸭、点云楼的新茶。
长公主受过边关苦寒的日子,也曾在锦绣堆中长大。说起这些,自是头头是道。
而阿妩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忽略了身畔的另一人。
直到丰盛的晚膳端上来,她才惊觉谢蕴一直立在原地、一语不发。但他神色宁和,未露出丝毫的不耐之色。
“世子……”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长公主却恍若没看到一般,热情地招呼道:“该用膳了,来,阿妩蕴儿坐。”
她瞧了一眼席面:“哟,还真是丰盛。”
能被镇国长公主夸一句丰盛的宴席,当真不一般。席面上许多的山珍海味,寻常人一生都难得一见。
想来是膳房听说长公主招待世子带来的客人,想特意表现一番。
岂料长公主却有些不豫。
直到她看清阿妩眼中并无异样之色,才松了口气:“来,快坐下趁热吃。你们就不必服侍了。”后一句是对婢女们说的。
“是。”
没了立在身旁布菜的侍女,阿妩轻松了不少。
她拈起镶银的象牙箸,夹了一筷子长公主动过的鱼肉送入嘴中,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好鲜。”
晚春初夏,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而王府的庖丁巧手,更是把鳜鱼的鲜美激发得十成十,在舌尖绽开。
“好吃就多吃些,这儿还有鳜鱼汤,你也盛一碗喝。”
“多谢长公主。”阿妩笑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碗鲜浓泛白的鱼汤,被一双修长的玉手呈在了她面前。
“唐姑娘,请。”
说完,谢蕴还用指节探了下玉碗:“还有些烫,慢点喝。”
“世子……”阿妩愣住了。
堂堂淮安王世子,做布菜伺候人的活,伺候的人还是她……面前温热的鱼汤冒着热气,忽地一下子重逾千斤。
与此同时,心底生出淡淡怨怪来:方才不还提醒她要注重男女大防么?怎的自己又给人布菜?
她心底嘀咕着,埋头专心喝起了汤,不敢看长公主的神情。
眼前放菜的玉碗里,又略过一只执箸的玉手,和一片鲜嫩的鱼肉。
“……”
咕噜咕噜喝完汤,再低头就有些奇怪了,阿妩才不得已地抬头,恰对上长公主投来的目光。
她如往常般唇畔含笑,似是分毫不觉有何异样。
所以,世子给她盛汤布菜,在长公主眼里并不奇怪,只是对客人的寻常礼节,对吧?
阿妩在心中安慰自己。
“对了,还不知唐姑娘家中是?”
京中姓唐的,并无什么显赫人家。长公主心中过了一遍,刻意把这个问题留到了饭桌上,好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
岂料眼前的小姑娘没有一丝羞赧,大大方方报了家门。
“家父乃前岭南道通判唐行潜。”
岭南道通判,是阿妩的父亲去世时的官职。但他的名讳之前,通常有个更为响亮的名号。
“你是……唐探花的女儿?”长公主迟疑道。
阿妩点了点头。
她一向以双亲的女儿为荣。
“那可真是出身不凡了!”长公主笑道,同时不易察觉地瞅了一眼谢蕴,好儿子可真有眼光,一看就看上个人物。
唐行潜和陈清婉的女儿。
长公主对阿妩的满意,顿时从九分升至了十分,甚至笑吟吟地改换了称呼:“那阿妩如今可有婚配。”
岂料话音未落,小姑娘顿时面露尴尬之色。
难道是有了婚配?
长公主突然想到,唐探花和英国公罗鸿,正是一对连襟。而罗鸿的儿子,与他表妹早定了婚约。
不会就是唐妩罢?
她哪里能料到,阿妩的尴尬并非来源于此。她只是突然想到了和谢蕴在茶铺中的争执。
那时候谢蕴提醒她两人要保持距离,而她情急之下说出气话,告诉谢蕴,她非是那种不贞的女子。
在那以后,这个话题被默契地搁置。
眼下,阿妩想借着机会,同谢蕴再解释一遍。
“回长公主的话,我有了未婚夫,是今科的探花郎。他十分爱重于我。等探亲回来,我们就打算完婚了。”
“叮铃。”两道清脆碰撞之音同时响起。长公主与谢蕴手中的象牙箸不约而同地一松,姿态横斜地落入了玉碗之中。
谢蕴眼底明灭不变。
而长公主,则生出一种福至心灵,一通百通的恍然之感。
撷芳宴上,与谢蕴生出传闻的英国公府姑娘。突然丢失的玉佩。前几日突然决定的议亲,转念的反悔。
原来一切的根由,都汇集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而她瞳光清正,丝毫不知自己是引起风暴的蹁跹之蝶。
长公主到底养气功夫极深,一刹的失态后,面色就恢复如常:“唐姑娘,你看天色这么晚,不如留在府上过一夜如何?”
阿妩虽然不知为何长公主突然转换了话题,但还是配合地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雨仍未停歇,而天已经彻底黑了,不时有风呼啸之声传来。
她有些犹豫:“如果我不回家,外公恐怕会担心的。”
“让洛书带着淮安王府的信物,去陈府告诉太师一声。”经历许久的沉默之后,谢蕴的声音乍然响起。
“外面有些冷,晚间归家,恐招来风寒。”
“……好罢。”
阿妩想到今日淋了雨,便勉强点了头。
几人吃饱喝足,自有婢女上来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