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之中,层层叠叠的帘帏之中,一个清俊的男子半倚在玉枕之上。他如墨般乌发随意披散着,自有清贵不羁之态。
修眉俊眼,恍若芝兰玉树。唯独面色略有些苍白,似有病容。
这便是从西北回到京城的谢蕴。他一退了高热之后,就乘马车从西北一路回京。
算算时间,竟然与西北的信使前后脚到达。
帘外,长公主正与他说话:“我说蕴儿啊,你实在应该听你赵叔的劝,在西北休养好再回来的。”
“归期未归,恐皇上会生疑心。”
谢蕴阖眸淡声道。
长公主重重嗤笑一声:“他生了疑心又如何?我和你爹岂是吃素的,任他针对了去?”
转而又道:“也难怪,我先前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这次去西北,还特意给皇帝说了一声,原来是为了试探他。”
她从谢蕴写来的信里,知晓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自然看清了皇上的狼子野心。
长公主又想说些什么,最终化作了幽幽一叹,望向面露疲态的儿子:“罢了,你好生养伤,什么事都等身体好了之后再说。”
“谢母亲体恤。”
谢蕴乍然睁开眼,露出一双幽邃如墨玉般的眸子,散发着淡淡的慑人心魄之意。
母亲这句话,算是默认了他逼皇上禅位的心思。
“你就在别院好生养伤罢,我先替你入宫搪塞皇上一番。不过,他肯定又要拿你受伤一事,大做文章了。”
上一回就是如此。
她的蕴儿因在雨中跪了一夜,不慎染上了风寒。落在皇上的嘴里,就成了“受不了西北羁旅苦役,一回京城就病了一场。”
思及于此,长公主的唇畔一抹冷笑。
“娘先走了。”
她抛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谢蕴的卧房。一路分花拂柳而去,却在一个游廊的拐角,骤然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
长公主一顿,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了去——
一个陌生的清甜之音率先响起。
“世子他在这里么?”
另一个声音,则让长公主很有几分耳熟。
“是,我临走时听洛书哥说了一嘴,说世子就在这儿养伤。唐姑娘你若是想去见他,就快去罢。”
“那你不会受罚么?”
“没事的,唐姑娘。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你身边服侍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世子他知道了,最多也是功过相抵,不会责罚我的。”
长公主的唇角缓缓勾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旋即,一个女子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一见就是别院的常客,对地形极为熟悉,像是行走在自己家一般。
数息之后,转角处出现了一个她意料之中的面容。
“唐姑娘。”
“啊。”
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女子。女子也看了她,发出短促的一声轻叫之后,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面对着女子的失态,长公主只是笑了笑:“你也是来看望蕴儿的么?”
作者有话说:
婆媳相见,分外眼红(不是)
第70章
他们是,两情相悦。
曲水游廊的尽头, 立着一位妇人。
她的眉目与谢蕴有五分相似,通身气度雍容,气质高华。见有人来, 朝来人投来平静如水的一瞥。
只一眼,阿妩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长公主。谢蕴的母亲。
与此同时, 她的心尖猛地一悸, 呼吸凝滞。
长公主站在这里多久了?她有没有听见自己与春袖的对话?听到了……会猜出来她和世子的关系么?
阿妩一想到与谢蕴的私情暴露在他母亲面前, 直觉一阵窒息。雪背之上,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她下意识垂头。
小拇指勾了勾耳畔丝缕的秀发, 露出如海棠一般秀美的脸庞。
便在此刻,长公主缓缓开口了。
她面上滴水不露,好似未曾听见方才的絮语:“阿妩, 是来探望蕴儿的么?”
阿妩不知道长公主听没听见她和春袖的交谈,又听去了多少。但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偏僻的别院, 除了探望谢蕴之外, 哪里还有旁的借口。
与其支支吾吾, 不如干脆地承认了去。
“正是。”
长公主唇角漾起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口中却道:“唐姑娘来得不巧, 蕴儿他方才歇下了。”
“啊……”
阿妩露出了明显失望的神色。
虽然她在长公主的眉目之间, 看不见多少忧色,说明谢蕴的伤势已经安稳下来。
但是不亲眼看谢蕴一眼, 她总是不能安心。
阿妩正有些焦急。逆料, 下一刻就是柳暗花明。
长公主对她提出了邀请:“不过, 我也许久未见唐姑娘了。不如先去小花厅饮一杯茶水, 待蕴儿休息片刻醒了后, 唐姑娘再去探望, 如何?”
阿妩心知肚明,长公主的这番提议或许来者不善。多半是趁着这个机会,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但她……还是想见谢蕴。
她没思量多久,就点了头。鲜润如花瓣般的朱唇轻启,嗓音温软而清甜:“阿妩多谢长公主的美意。”
长公主唇畔的笑意更深,手指轻轻抬起,指向了一个方向:“阿妩,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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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小花厅之中。层层的珠帘被掀起之后,相撞得琳琅作响,煞是好听。
阿妩听着耳畔琤琮之音,有一瞬的恍神。
犹记得上一回,她从英国公府出来之后,单凭一腔莫名起来冲动,就跑来了别院找到了谢蕴。
可是相似的前情,这一回见到的却是他的母亲。
阿妩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长公主问道。与此同时,好巧不巧,她也想起了自己上次造访别院的所见所闻。
小花厅中,婢女们依次撤下餐盘与
那时候,她还在疑惑蕴儿何时有了这般亲近的友人。一大清早的,特地来别院一趟与蕴儿一道用早膳。
现在来看,此人多半就是眼前的小姑娘罢。
长公主美眸中波光闪动,静静端详着眼前皓质呈露,霞姿月韵的美人。她不施粉黛的面颊柔润而皙白,如风露中招摇的一支清荷。
柔情的眼波之中漾开秋水,明眸不时望向蕴儿的卧房方向,昭彰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是有情人的眼神。
从前长公主不知内里,只以为蕴儿是入情而执迷,才会生出夺娶之心。现在来看,也许她儿子并非一厢情愿。
良久,她于无声处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又好笑。
这些小儿女们啊……
当真愁煞人也。
两人各怀着心思,坐在了小花厅中的紫檀木桌上。分别坐定之后,阿妩下意识就要拿起茶盏添水,却硬生生忍住了。
咳。
她现在是客人。
不能表现出对此地很熟的样子。
阿妩眼观鼻鼻观心,垂眉敛气,一声。只闻长公主状似随意地点了位婢女:“来给唐姑娘添些茶,再端些点心来。”
婢女细声细气,道了声“是。”
不多时,两人的杯中都盈满了清澄的茶水。
长公主姿态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了几下之后,可惜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够有滋味。”
“嗯?”
阿妩为了避免尴尬,也学长公主端起了茶杯。闻言,她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露在茶盏外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够有滋味,这是什么意思?
“阿妩或许有所不知,我喝茶的口味异于常人。爱往茶里添些盐糖果物,不然只觉这茶水寡淡无味。”
盐糖,果物……
这些东西加在茶里,那东西还能叫茶么?
阿妩嫣红的朱唇微微张开一条缝。虽然没有口头之间表达惊讶,面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她。
长公主见她的模样,顿时乐了:“莫说是阿妩,就连蕴儿和他爹也受不了。每次见了我喝茶,都避得远远的,生怕我开口邀他们。”
“还记得有一次,蕴儿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恰巧也在喝茶。问了他几句话,他不想回答,为了掩饰,就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却忘了,那茶杯里斟的是我煮好的茶。”
长公主轻轻掩口,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笑意:“蕴儿那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阿妩唇角也微微勾起,漾开一点明媚的笑意。
嗯。
不知世子他究竟露出多么精彩的表情,才会让长公主每每想起来,都乐不可支呢?
这段顽笑话一讲,阿妩紧绷的身子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潜埋心底的焦虑不安,也消散了不少。
然而,长公主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妩可知,我当时问了蕴儿什么?”
长公主轻叹了一声:“我问他的,是与你相关之事。他连提也不愿提起,宁肯喝那难喝得不得了的茶,也要遮掩。”
阿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子顿时僵住了。
她怀疑长公主要借题发挥。
果然,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他当时丢了块玉佩,我就多嘴问了句。又过了几天,那块玉佩就完璧归赵了,蕴儿也变得失魂落魄,跟我们说他要去西北。”
“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今却知晓了,那块玉佩是落到你手里了?”
阿妩闭了闭眼,声音艰涩:“是。”
“果然是这样。”
长公主意味不明轻笑了一下,旋即就是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重重敲打着阿妩的耳膜。
“那阿妩你,是不是也知晓蕴儿对你的情意……甚至还答应了他,与他两情欢好?”
寂静。
小花厅中,一片长久的寂静。不时有菱花窗外夏风簌簌,吹开软烟罗后的层层珠帘,撞得宝珠玲珑作响之声。
阿妩捧着茶盏的手,极为明显地颤抖了下。
她的眼眸阖起,遮住了眸底的神色。唯有纤浓的鸦睫轻轻颤抖,昭彰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该来的,总会来的。
长公主的发问既像是指责,又像是诘难。但她所言,句句都是实话,难听的实话。
若她是长公主,见有女子与自己的儿子这么不清不楚地牵扯,大约用词只会比她更加尖刻罢?
思及于此,阿妩缓缓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回长公主,确是如此。”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她确实知道世子对她的一片情意,也明明有了“未婚夫”,还要和他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
如今被人揭穿,受人指责,也是应该的。
阿妩如此痛快地承认,倒让长公主有些吃惊了。
“你呀……”
她望着阿妩满脸的慷慨就义,一边摇了摇头,一边暗忳着,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语气太重,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平心而论,长公主知道两人之间的私情之时,有过一刻的不快。但转念一想,棒打鸳鸯之事,她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蕴儿本就对人家姑娘执迷不已。她若是狠心棒打了鸳鸯,岂不是反过来坑害了自己儿子?
到时候,还不知他会做出多出格的事来。
于是,长公主再度放平了语气,缓声道:“阿妩也不必紧张,我并非不是指责你什么。若说要指责,蕴儿才是最该指责的。”
“我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一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你与蕴儿两情相悦,那自然再好不过。若你们只是一时的露水姻缘,那以后各自婚嫁,再不相干,也没什么好说的。”
长公主甫一说完,便一瞬不瞬盯着阿妩的神情。
这话,暗示得够明白了罢?
只要阿妩点了头,承认自己与蕴儿两情相悦,她这一关就算过了。至于那传说中的未婚夫,就留给蕴儿自己去解决。
至于后半句,她纯粹是顺口说的。
以长公主的观察,阿妩对自家儿子,亦是动了七八分真心的,说上一句两情相悦,毫不过分。
谁能料到,阿妩的重点,全歪到了后半句上。
“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这八个大字,如同重锤一般,沉沉地敲击在她的心窍之间,敲得她胸口闷痛不已。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自私。
从前,她光纠结着自己要不要嫁给谢蕴,想着他、还有他的家人会不会善待自己。
她把谢蕴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时接纳自己的物件,却忽视了一件事——
谢蕴他,亦可以另娶旁人的。
他断然可以娶一个名门贵女,贤良淑德,两人婚后琴瑟和鸣,共挽鹿车,惹得旁人羡艳连连。
而不是与自己纠缠不断,担负着背上觊觎人/妻污名、名声尽毁的风险。更残忍的是,所谓“他人之妻”的名头,还是自己因一己之私,编出来骗他的。
她到底是多么自私啊……
于无声处,阿妩捏紧了拳头。纤如春葱的指节,泛出生生的白。
“回长公主,阿妩知道了。”
“嗯?”
长公主秀美的眉头,并不明显地一蹙。怎么回事,怎么阿妩的回答,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不是该承认自己与蕴儿两情相悦么?
这一脸莫名其妙觉悟了的神情,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直觉有哪里出了岔子,却谨慎地没有妄加开口。
毕竟阿妩与蕴儿之间的牵缠,自己只窥探到了其中一角,未能知晓全貌。万一多说多错,那就不美了。
罢了罢了,小儿女之间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去罢!
“嗯,阿妩明白就好。”虽然到最后,两人也不知道,彼此到底明白了什么。
一番话告一段落,盘中热腾腾的点心却丝毫未动。
长公主看得出来,阿妩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她看了看窗外的日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若是想见蕴儿,便去罢!”
什么不要打扰他休息之类的废话,她一句没说。
她相信,阿妩自己能把好那个度。
“多谢长公主!”
阿妩如蒙大赦一般,匆匆朝她行了一礼就告辞离开,转身朝着谢蕴卧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徒留长公主凝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默不作声。
良久,她方才摇了摇头。
其实,有这么个儿媳妇也挺好的——反正,她是喜欢得紧。就是看蕴儿有没有那个本事,把人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