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灭,取而代之的是白凝辉的衣香。常用云樨香熏染,拂掠间似朦朦月华浅淡。话刚出口,白凝辉就知他猜透,故意而为。她想走,又怕他有惊人之语,不得不暂做停留。
林南晓道:“莫非您说的是云樨香?这香我家是不出售的,不过与云樨相近的还有其他以月桂为主导制成的香。”
好在梁沐重拿轻放,不欲探究深意。白凝辉停下来听了片刻,直到再听不见他的声方轻轻掀开半重帘幕,招手林南晓进去。
“今天来还有件事拜托你。这封信烦劳你让人送回建州。”后室中再无旁人,崔玉也避了出去。白凝辉索性说得直白些,“我打算去建州。”
林南晓倒有些呆愣,他也知父母意。此前几次来书说明催促,白凝辉都婉拒。今次白凝辉已下决定,他却还未想得明白。
“崔玉是个好姑娘。和你在一起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不和舅父舅母提呢?”虽打定主意不管他人事,白凝辉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不会是你们之间的绊脚石。”
“表姐?”
白凝辉微微一笑,“建州家中有制香坊,你曾提过舅母有招揽女子制香。我家传渊源,自幼与香为伴,可闻香识人,可能胜任一二?”她闲时制香,若有所得便遣人送来方子。如今铺子里有几款就是她所调制,林南晓当然知道她对于香事如数家珍。
“依靠母亲给我的嫁妆,只要不奢华过度,我后半生可富贵无虑。只是倘若父亲离我而去,我独自一人怕守不住这些财产。到建州,只为庇护之所。你和大表哥都是品行端正之人,就如同我的亲兄弟一般。”
她说得浅显明白,林南晓也听得了然于胸。崔玉温柔和顺,和他自幼相伴,早前已委屈了她。因父母之愿,他不敢提。若白凝辉愿事先说明一二,料想母亲也能让步。
“这封信我已说清缘由。我固执如此,只求舅母体谅我。”
林南晓道:“表姐放宽心。母亲向来疼爱你,一定会应你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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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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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临中夏,家家户户插葵榴。
白凝辉清晨早起入后山,采了满篮的栀子和榴花,先在木兰院插满金瓶,又选出一些制成花篮随她同来同安巷。海儿已装扮一新,身穿虎纹上衣,臂上系着五色彩丝,头戴虎帽,摇摇摆摆朝她扑过来,憨态可掬。
“这是别院的厨房做的角粽和梅酿,全当应个景。”
白芷和连乔将带来的吃食瓜果和栀子榴花一一奉上。两人今日都穿着新衣,蓝衣敦厚,红衣娇俏,鬓边都挂节符。而身为主人的白凝辉仍如常打扮,不多做修饰,簪着两支花簪,手上转一柄做旧的绘有葵榴的宫扇。
院中随处可见菖蒲艾草,崔玉忙让人找花瓶插花,一边道:“我们也做了些建州风味的粽子,只是离了建州几年,表小姐可不能嫌弃味不正。”
偏偏海儿尚小,每逢节庆喜乐非常,一刻不得闲。这时乳母为他用竹筷穿剥了个粽子,他兴冲冲送到白凝辉嘴边。白凝辉忍俊不禁,就着他的手吃了小口,他又忙着送到母亲身边。满院只他最是忙碌。
“表弟呢?”
崔玉道:“刚铺子里说有些事,去那边了。马上就回来。”
“不急。”
连乔倒有些焦急,被白凝辉瞥了一眼,忙收敛神色鼓着脸。崔玉见状失笑,“这龙舟竞渡还没开场呢,现在去也是人挤人。咱们到时候自西门进,先看了竞渡再去赏景,正好和人群错开。”
白凝辉记得十四五岁偷跑出去那回。她本就想出去,加上楚乘风怂恿,殷琅也被逼得同意,四个人偷偷甩开侍女从家里溜出来,结果刚到金明池就被人冲散。幸好她和殷琅手拉得紧才不至于独自一人。直等到夕阳西下四人也不曾汇合。她有母亲袒护,只面上申斥了她几句,而宋悦和殷琅被关在家闭门思过。事后楚乘风和她抱怨,说定北侯府的规矩最大,都以她为始作俑者,让殷琅不许和她来往。
“阿凝,你可知道他们想把阿琅送进宫里去?”夏日余晖下,记得楚乘风坐在幽篁里荡秋千,突然提起此事。
定北侯府的老夫人是白凝辉的姑祖母,她隐约听过风声,多为殷琅不值。
楚乘风和她同一样的想法,“别说太平年间,现在陛下以渔猎女色为好。他们不想着劝谏,竟还要阿琅入宫为他们谋求庇佑。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我真为阿琅伤心。”
“你小点声吧。若让我祖母听见了,只怕你连永昌伯府也进不来了。”白凝辉低声相告。甚至她的祖母也有此意,母亲为此忧心忡忡,一直要求父亲求放外任,避开是非之地。
两人为此默默无言,对坐叹惋。而殷琅入宫之前请求与她们见面,将自己平日所用新绘的诸物分别赠给她们。
“这几柄宫扇是我亲手所绘,以后恐怕无此闲情。留给你们聊做纪念……”点点清泪滴在蜀葵榴花之间,殷琅再说不下去,抱住她们相拥哭泣。
深宫寂寂,不知阿琅今日端午在做些什么,可还会忆起昔年之情。片刻后林南晓回转,一家人难得团聚,白凝辉暂敛叹息,和他们同登车驶向郊外。
金明池本为天然千顷水面,经几代人工费力精雕细琢,池内台榭楼阁无数,横桥如虹,为世人所赞赏。每到春来,千株柳万棵杨整整齐齐如水边列阵,柳絮杨花共飞舞,疑似春雪未消。如今桃谢李凋,偏偏人来都携榴花栀子,也引得蜂蝶乱舞。
尚未近前,马车难通。一行人缓缓步行,海儿伏在父亲的肩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埋头,惹得连乔一路与他逗乐。刚入西门,同行者众,熙熙攘攘,或高声或急趋,齐聚百态。
走了一阵儿才见杨柳深处风卷彩旗,水面上十余艘并排的龙舟,对岸龙标遥遥可见。锣鼓喧天声随着水波越发明显,好似震地而来。莫说高楼层阁人影绰绰,桥上桥下,池边沿岸也都乌泱泱挤得全是人,连粗枝密叶里也三三五五爬满了人。
林南晓既要护着儿子,又要护着女眷,好不容易寻了一处高地恰可一览风光,忙招呼几人过来,“今年比往年人更多了。”
“小兄弟还不知道吧。今年可不像往年竞渡,等第一轮龙舟夺胜,接下来就是军中的将士竞赛。听说梁大将军放下话来,赢者有赏,输了就要受罚。之后才是水戏表演。”一旁的老者指着对岸几列纵队,个个身姿挺拔,精神十足,皆是同样打扮,只戴的小帽以颜色区分,“你看他们都准备好了。”
白凝辉在旁听得清楚,忍不住举目看向金明池中颇为豪华的宝楼。虽隔得远,内中人影隐约可见,梁沐想必就在其中。自初一在铺子内外相逢未露面,隔日梁沐就遣人送来节礼,一应的纨扇绢帕。送礼之人和先前那人相同,连乔为此还抱怨说要丢了去。倒是白芷先猜到是谁送来。白凝辉却多心想,也不知道他送了几家。为此懒得看,一径让白芷收到樟木箱子中。
昔年林夫人应绍县的风俗,端午遣人送去各式衣料和芭蕉扇。收到后梁沐偏偏堵着她问:“阿凝可知在绍县为何一定要送芭蕉扇?”
白凝辉知道后面肯定没什么好话,偏不应他,脸一斜故作骄矜,“你若是不想要,大可还给我。”
梁沐满面春色,笑道:“岳母大人一片好心,岂能辜负。不过阿凝你为我预备的礼物呢?”
宫扇挡住薄红的脸面,白凝辉躲在扇子后面毫不客气斥道:“不是已经送过去了吗?难道你没看?”说罢不理他转身就走,梁沐跟在后亦步亦趋。
“收是收到了。可其中是否少了一样东西?”
他话中显然明知故问,宫扇更贴近了脸面。梁沐怕她看不清路,拽过她避到一旁。白凝辉尤自有气,放下宫扇瞪他,“是不是蕊云告诉你的?她竟向着你,看我回去说她。”梁沐忍不住放声大笑,越笑白凝辉脸越红,到最后气到跺脚,“梁沐,你还笑!我要生气了。”
梁沐只好小心告饶,“你既做了却不给我,岂不白白浪费一片心思。蕊云可是出自好意。”
白凝辉轻咬唇肉,清眸微转,双颊似涂朱。犹豫片刻,不知从何处扯出一物掷到梁沐怀中,完了径自直行,不管身后事。只听得背后笑个不停,“阿凝,这是绣的什么?”
梁沐捧着小巧的香袋笑得前俯后仰。白凝辉气得咬牙,回头就要抢回来。梁沐高高举起手,任她踮起脚还空挥不着。
“既看不出来就还给我!”白凝辉狠狠踩了他一脚。谁知梁沐无动于衷,反而得意洋洋,“这可是阿凝亲自做的。就算绣的野鸭子,我也视之如宝。”
野鸭子……白凝辉气得眼都红了,咬牙切齿说道:“梁沐,你日后若再想得我一件东西,等着下辈子吧。”
梁沐这才哄了她半日。到后来,她竟真的未再动过针线。宋文成也曾以此取笑,说嫂嫂们都为夫婿亲手绣制小件。白凝辉只道自己不善女红,不敢献丑人前。
蓦然响如春雷,箫管齐奏。白凝辉神思渐回,放目远望。十数龙舟如离弦之箭驶离岸边,震惊无数垂柳,一路翻水劈浪飞作湖间雪。众人眼不敢离,俱翘首引领他们驶入天尽头。一时间两岸歌声相和,响如雷震,全场皆闻。
梁沐稳坐高台一览无余,满眼巨浪摆尾,慷慨激昂不嫌多。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夺标者谁,对岸人潮汹涌,声声助威,夺得锦标的健儿喜欲癫狂。无数人上前欢拥,数不胜数的榴花栀子扔向他们怀中,恍若身上带香。接下来就是军中一展头角的时候,将士们已各就其位登上拟定的舟舸。
梁沐起身凭栏,“都准备好了?”
随行诸将都道:“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
梁沐微微一笑,“既是你们所请,可不要让百姓们看了笑话。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金明池演练水战乃是旧俗,在独孤澹在位时被废除,只把这里当做寻欢作乐之所。月前守卫京畿的六卫之二彼此轻视,起了口角竟大打出手。梁沐大怒以雷霆手段整治,底下人颇有不服。即时就有人提议,既彼此不能心服,就大大方方比试一场。正巧端午舟楫竞渡,就以此为赛。
西北虽定,东南常有水寇犯境,有朝一日也要荡平。梁沐欣然同意,就此上书皇帝,并提端午节后开始演练水军以防不测。这才有今日军中竞渡。
一场民间竞渡已让人凭生豪情,眼见一排十二艘长舟已做好准备,众人更翘首以盼,盼望军容整肃定人心。忽然,擂鼓声起,先缓后急,缓如惊雷,急如疾雨,刹那间舟上众人都俯身向前,一触即发。
“是大将军在击鼓!是大将军亲自在击鼓!”人群中忽然响亮几声,接着连天排云齐呼。
白凝辉心弦震动,不由自主再望向高台。一袭青衣长身如玉,手无虚发。绵密的鼓声如敲击她的心房,一声接着一声令人避无可避。白凝辉此时才有真切实感,梁沐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梁沐,他是众人敬仰的大将军,是守家卫国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
那个坐在亭栏与人悠游谈笑的青年梁沐再也不为人所知了。
白凝辉眼中微热,在脑海中拼凑出昔年梁沐的点点滴滴。他与眼前的梁沐重合,又多有不同。
她听到号角起,她听到军歌激越,她听到百姓们欢欣鼓舞。明明身历其境却觉得极其遥远,恍若梦中。白凝辉只觉得青年梁沐一点一点自心中消散。她费力凝合聚拢,却被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震碎。
梁沐,只有我记得以前的你。
白凝辉忽然一笑,悄悄堕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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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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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舟楫竞渡结束,结果差强人意,众将先松了口气。游为昆等人夺了头筹,兴高采烈登上高台邀功。他是梁沐亲自教导,又以兄弟相称,上来就得意洋洋道:“大哥,我可没有给你丢脸。”
梁沐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愿显露,说得直言正色,“比我预料的还是差上一分。”
众将听了都是一愣,心想他果真严苛。游为昆倒不以为然,能得他这一句已心满意足,兴颠颠在台上东张西望,口中不住道:“还是这上面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得清清楚楚。”
台下已开始演练水戏。竞渡龙舟改做画船二三,中间架了秋千。其人英姿矫健,随着鼓笛笙箫,将秋千荡到与架齐平,随后纵身一跃,翻转筋斗跳入水中。有人扑出大浪,有人身姿轻灵如鱼入水悄无声息。水秋千罢,又有许多水球、水百戏、水傀儡等,不一而足,正午过后方歇,整座园池热闹非凡。
或有人铺了裘毯素衣坐在池边观赏,或去往他处游览风光。道上桥上摩肩擦踵,鬓影留香。也有那争相吵架,一言不合将人往水里推去,只听得扑通落水声。还有那浪荡子口出狂言,惹得一众人面露嫌弃纷纷避开。
白凝辉到小亭前已觉得疲倦。见崔玉和连乔她们还意犹未尽,兴致正浓,她靠着亭栏坐下道:“我在此处歇会儿。你们自己去玩吧。”
白芷听了就要陪在身边,白凝辉失笑,“青天白日,难道还有人敢欺负我不成。你们难得出来玩,不尽心尽力不是正辜负这大好时光。去吧。”
崔玉也露迟疑,不敢离她而去。谁知海儿正闹腾累,想睡一会儿。而林南晓已一路抱了他许久,白凝辉就把他接过来道:“我抱着他在这里歇着,你们玩够了回头再来找我。”她对着崔玉夫妻笑了笑,“还是说海儿交给我你们不放心呢?”
“表小姐说哪里的话,就怕他闹你。”
白凝辉向着海儿道:“那海儿自己说,会不会闹姑姑?”
海儿喜欢和她亲近,这时眼睛困得睁不开,迷迷糊糊抱紧了她说:“不会。”
崔玉见状,兼之白凝辉催促,只好领她好意,与林南晓再去游玩。等她们都走了,白凝辉才猛地泄了口气松开心头愁绪,面无表情对着满池水面。日阳下波光粼粼如金,静影沉璧,她却心思惨淡毫无兴致。
都怪梁沐……白凝辉在心内长吁短叹。
而在柳荫深处,梁沐俊目梭巡。游为昆跟在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来看去,“大哥,你在找人?”
“……没有。”梁沐矢口否认。刚才明明得到线报,说白凝辉亦在此,怎么就找不到人。遣人送去节礼如石沉大海,没半点音信。阿凝怎么也不知道礼尚往来。
可白凝辉并非不知礼节之人,她若无其事只代表她不愿有此往来。梁沐怏怏不悦,明明以前还会亲自绣香袋送给自己,虽然那的确不能称之为鸳鸯。
怎么那时候自己就喜欢逗她生气,真的是太年轻气盛。可凭心而论,的确生气时更生动可爱,惹人生怜。
他忽笑忽怅,游为昆看得十分莫名,生怕自己受到牵连,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梁沐乐得自在,当下挥手让他走快点。
金明池内亭台楼阁不计其数,虹桥亦如星。梁沐越桥无数,也没看到白凝辉一线身影,不禁怀疑她已离去。可又记得她曾说金明池游览往事,“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再去。梁沐,到那时你可愿意陪我一起?”
梁沐佯作质问,“不与我同去,阿凝是想和谁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