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凝辉摇头,笑容浅淡,“我开始不知是他。”
昔年白凝辉坚持解除婚约,白知行并不愿意出尔反尔,只是出于爱女之心遂了她。若知后事,自己未必会任她胡来。如今身份调转,一得志一失意,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近日回想起来,除了遗憾以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白凝辉。
“阿凝,你后悔吗?”白知行微露迟疑。早在梁沐声名鹊起之时,他就想问。如果当时他死守不放,是不是境况截然不同。
白凝辉淡然笑了笑。这个问题她常常扪心自问。或许后悔过吧,在得知梁沐不知音信的时候。可她真真切切知道,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是同样的选择。除非她有勇气敢于坦诚,敢于面对和接纳梁沐和自己的一切。
然而这些自知即可,不必与第三人说。白凝辉道:“世间机缘,人之命运,都不能先知。当初我若嫁给梁沐,他不一定会离开绍县,更遑论成为众人皆知的大将军。我至今仍然认为,当初解除婚约并非一时兴起,更不是一件错误的事。梁沐他很好,但不适合我。”
听她话中清醒,白知行稍稍安心,叹道:“这样也好。阿凝,我只怕你后悔折磨自己。”
白凝辉笑意不减,宫扇的摇摆幅度渐渐迟缓,直至停滞不动。
“我和你母亲平生所愿,只希望你平安顺遂。”想起亡妻,白知行忍不住苦笑。二十多年夫妻死别,如失一臂。
白凝辉亦面露悲伤,再无人似母亲问她寒温视之如宝。窗外雨声已歇,她沉沉心,道:“父亲,我决定去建州了。”
白知行闻言一愣,“怎么这么突然?”三月问起她还露不快,起身就走。
白凝辉道:“我没有答应舅母的提议。只是上次舅母来信,说建州招募人制香,我想过去试试。我已经给舅母去信,等六月中旬正好有船同去捎我们一程。”
话里话外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不过通知一声。白知行知道她自小就有主意,人又倔强听不得劝。到如今她年纪越长,心里早有一杆秤。因此沉吟片刻后就道:“你若想去建州也好。只是去之前需回去告别,应有的礼数不能忘。这几日我会找时机告诉你祖父祖母,你不必管了。”
“多谢父亲。”白凝辉盈盈再拜。
白知行托起她的手,眼中隐有泪花。若去建州,父女今生恐怕再难见面。他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再三叮嘱,“你舅母疼爱你,但你万不可像在家中一样任性。做人要留三分余地,受委屈要自我排解,千万别闷出病来……”
白凝辉一连点头,心内既暖又涩,“您还把我当孩子。”
白知行感慨道:“无论多大,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他微微笑,记得她呱呱坠地的时候,记得她第一次喊父亲自己的欣喜,记得她人小鬼大蒙着眼睛从后衙偷偷瞧他。分明还是不久前的事,时间一晃就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现在不复十七八岁时的灵动,唯剩沉静似水。
父女同行下楼分道而行。因天色还早,白凝辉绕路去了一趟林南晓的香铺。她有许多的香料,不打算尽数带走。
“过两天我让崔玉去一趟,省的再劳动表姐。”
白凝辉笑道:“无妨。我本就懒散,趁机活动筋骨。”
二人在柜前说着话,白芷闲心一片,随意打量。不妨突有人不知轻重闯了进来一把将她推开。险些跌倒之际,又被人扶住腰身。白芷不免皱眉,回头一瞧却有些面熟。
“是你!”游为昆喜大于惊。不过应梁沐之请来取件东西,就有意外之喜。但见她眉峰微蹙,这才想起自己莽撞,两耳立时发红,松开双臂向她做了一揖,“对不住,刚才可撞疼你了?”
白芷轻轻摇头,微移步避开到白凝辉身边。她略矮些,恰好被两人挡住,只留一丁半点引人遐想。游为昆怅然若失,正想再问上几句,伙计们先迎上来,“您看些什么?”
白凝辉略瞟了一眼过来,拉着白芷掀帘入内。游为昆只好讪讪道:“我大哥让我来取东西。他姓梁。”
那伙计恍然大悟,将预备好的香料香饼包好了奉上。游为昆接过却不走,梗着脖子一径往里望,可帘帷全然不识人心,分毫不动。他看了一阵,悻悻然离去。到了将军府,三步做五步跑进来大声就喊:“大哥,你的信送过去了没有?”
梁沐正挽了衣袖作画,被他这么叫唤,顿时手中带歪了一笔。他不满地啧了一声,游为昆当下缩了缩脑袋退到门外。探头进来见他并无生气,又小心翼翼陪着笑挪过来。
案上铺着一幅半人宽的画纸,遍染墨色。明月高悬,柳梢低垂。桥梁横跨,水纹淡雅。两岸房屋清晰可见,桥上行人三三五五。河中前仆后继无数荷花灯,光彩夺目,花影水影随行而流,流到灯火阑珊处。是热闹之外又透露着一股凄清。
“大哥这幅画可作成了?不如送给我吧。”
梁沐哼道:“送给你是暴殄天物。你瞧得出好处?”
游为昆嘿嘿笑道:“我是瞧不出。但大哥亲手所画,一定有过人之处。再说了,神武大将军的画,说出去至少价值千金。”他低头再瞧了瞧,不由问道,“大哥这是画的哪里?怎么和我以往见的不一样?”
“是我的故乡绍县。”绍县多水,河岸两边都有人家,每日里乌篷来回。瓦檐也不似别处浓墨重彩,清雅淡丽,似别有人间。
游为昆了然,“大哥离开绍县已久,这么多年没回去竟还记得原模原样。绍县一定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去看看。对了,大哥之前派人回绍县,他们可有消息了?”
算算日子,的确该回程了。梁沐忽想起老宅里存放的那些旧物,也不知道时隔多年还在不在。想着又记起临行前少吩咐一句,不知他们可知道带回。他心里盼着梁伯明白他的情意能擅作主张,却也知希望渺茫。
“到那时,那个什么婉儿也要到了,大哥……”
听到熟悉的名字,梁沐突然回神,不禁皱眉,“什么婉儿?又是严燕在胡说八道!”
游为昆不知他心意,仍笑嘻嘻道:“所谓自古英雄爱美人。能让大哥多年念念不忘,一定是个绝世美人。我真恨不能现在就见一见。”
若论长相,薛婉儿的确有仙姿玉貌,兼之懂诗文、善琵琶,在绍县为年轻子弟推崇名副其实。还记得白凝辉总是在他面前要与她争一口气,梁沐轻笑,阿凝怎么就不相信自己的心。除她以外,任是燕瘦环肥也不足以让他倾心。梁沐瞥了一眼,游为昆尚心驰神往,他有心取笑,“你若见了,那白芷就要被你抛诸脑后了。”
游为昆一愣,转而又迟疑笑了笑,“那个婉儿真有如此美貌?”
“等你见了就知道了。”梁沐微露不满,“你要是三心二意,我刚才就不该让人去送信。”
一听已经差人送信,游为昆大喜过望,忙恭恭敬敬朝他施了一大礼,又道:“那她们回去应该就能看到。这几日定有回复。我若在宫中值勤,烦劳大哥立刻让人告诉我。”
梁沐琢磨着前半句问:“她们回去?”
“是啊,我在林记香料铺子遇见她了。还有一人,应是大哥口中的永昌伯府的小姐?看着十分面善,大哥是如何得罪她的?”
梁沐想,我要是知道还至于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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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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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凝辉回到别院已过傍晚,天边青暮,山色蔼蔼。白凝辉眯了眯眼,她已有些看不清楚。好在连乔早早提了盏纱灯在门前候着,和白芷两人一左一右陪着她,一面说道:“下午有人送来一封信。”她如今已认得千八百字,话里却说得含糊。白凝辉便问是谁。
“没有落款。不过……”连乔犹豫片刻,她还记得白凝辉为此哭了一场,只好硬着头皮说,“和上次送节礼来的是同一个人。”
是梁沐……他送信来做什么。
待入内,白芷将短檠移到榻边,把兰烛更挑亮了些。白凝辉才接过书信展开,梁沐的字倒没变化,还和昔年一样刚劲有力。她曾临摹过几回,可终是不像。信中内容却让白凝辉心生讶异,竟是为的给白芷说亲。还不厌其详地将对方姓名生辰、官阶来历写得明明白白,生怕她不明白底细。
白凝辉折了信,先找借口打发白芷出去,唤来连乔问道:“端午那日,你说有个年轻人为你们解围,还认得梁沐,是不是?”
“是啊,我听着他喊大将军为大哥。”
“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连乔想了想道:“看上去十六七岁,还是军中竞渡的打扮。模样么也还好,就是说话不大好听。小姐问这些做什么?”
白凝辉但笑不语。那梁沐信中介绍应不似作伪。既在军中跟随梁沐,又以兄长相称,只要不犯大错,未来可期。就是不知人品如何。不过梁沐亲笔相求,应也信得过。若白芷愿意,两人情投意合,大抵是一桩美满姻缘。而且白芷虽比她小许多,论起来心质更比她敦厚沉稳,处事也更柔和,能拿捏住夫妻间的关系。至于牵扯到梁沐,两相比较起来却算不得大事。
白凝辉将信塞在枕下,一夜缄口未言。到翌日上午,趁连乔在外间练字,方把信给了白芷。
“按信中说,这游为昆自幼父母早亡,嫁过去无婆媳之怨。如今人在金吾卫任职,也算的少年有为。年纪和你相当,人我是没见过,但连乔说相貌不差。你若愿意,我就替你回了这封信。你若不愿,我同样代你婉拒。”
白芷心如翻江倒海,不曾想过仅有两面之缘的人就想着与她结鸾俦。不过她倒记得那人的模样,看上去一团少年气,只怕心性不定。
见她久久未答,白凝辉道:“此事也不必着急,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多思量几天。”
不料白芷摇了摇头,“我不答应。”不等白凝辉问理由,她直接说道,“我只见过他两面,不知他人品心性。他也不知我的为人,因何而生爱慕。这种突如其来仓促的感情最不长久,我不希望嫁给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白芷看着白凝辉说得一脸认真,“我知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因为是小姐,我愿意说出来。若你觉得我应该答应,我也会嫁。”
白凝辉叹了口气,将信收回来两张做一张直接撕了,“那就当没这回事。等晚些时候我回封信就完了。”说完却有些遗憾在心里徘徊,又想着要与梁沐信来信往,倒像情浓时八行笺人约黄昏后,一时惆怅。
白芷见状也有些不自在,半天才说了一句,“其实你也见过他的。昨天下午在林家的铺子里,他来取香。”
白凝辉片刻后才明白,隐约有印象,“那就是游为昆?”
“嗯。”
听到他说拜托他来取香的人姓梁,莫非就是梁沐?他要的什么香?等意识到梁沐些许动作就让她费力劳神,白芷已经不在跟前。白凝辉起身轻推开花窗,竹外绿水撑碧荷,似乎开始闻到莲花的清香。等到荷花盛开,或许她该调制一味晚荷香。
梁沐却无她这般闲情,连着几日都宿在兵部。好不容易拨冗回将军府,就有人来报说:“绍县的人昨日就到了。不敢去打扰大将军。”
梁沐闻言当即脚下生风,让他带领着来到安顿已好的住处。梁伯听到声响,出了房门一看,顿时老泪纵横,向前就要跪倒在地。梁沐忙大跨几步将他搀扶住,见他头发花白,精神倒还矍铄,眼露欣慰,“梁伯,十年没见了,你身体还像以前一样硬朗。”
梁伯抹了眼泪,看梁沐比之从前更加意气风发,老怀安慰,“能再见到公子,我就算到九泉之下也能向你父母有个交代。”
昔年他父母早死,多亏梁伯照顾起居。他负气出走,唯靠梁伯支撑门户。梁沐对他是感激不尽,忙道:“梁伯,以后就在这里安顿下来,也好让我为你颐养天年。”
梁伯连连点头,还道:“我年纪还不是很大。你要是不嫌弃我,我还能替你管起身边的事来。”
“梁伯,你可真不服老。”梁沐朗声大笑,又问他在绍县可好。
“绍县还是老样子。自从你走后,白大人没两年也调走他乡了。只有蕊云这个丫头时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话。你还记得蕊云吗?就是二小姐身边的丫头,俏皮伶俐的那个。后来嫁给了绍县的一个小生意人,如今生了一对儿女。”梁伯说着先叹了一口气,斟酌着再道,“其实你走后,二小姐来打听过几次你的消息。可我也不知道你的音信。”
阿凝还去打探过……
梁伯看着梁沐,想起当年他和白凝辉并肩站在一块,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由叹道:“你们两个多么相配,谁知好端端的就闹翻了。二小姐那么和善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打定主意要和你退婚?”
梁沐讪讪一笑。
梁伯又叹,“我听她们说,你的夫人也早早去了。可惜我不知道没见过,要不然也能早些祭告你爹娘。”梁沐此番遣人回去修坟,梁伯把这件大事及琐碎的小事都回明了。
“自从京里来人,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许多人送来重礼托我带来,我也不敢收。不过想着如果我也走了,怕留下的人不知道轻重。”老宅本只他一个,因他来京,重觅了些人看顾,“所以就把你原来的旧物都带了来。也不知道你还要不要。”
梁沐眼中一亮,当年白凝辉所赠的旧物他都有好好收藏,闻言喜出意外,“要要!我正愁忘了嘱咐他们,梁伯,你可真是及时雨。”
携带来的几大箱子都在房中。梁沐入内一眼就见到最上面一个墨红漆纹的匣子,外箱已有些脱落,显得斑驳不匀。因保存尚好,除了几张花笺泛黄,其他的旧物还如新。
那个被他戏称为野鸭子的香袋留有余香,可惜遇到人指稍微触碰,瞬间碎为香尘,迎面而来清淡的木樨香。还有白凝辉亲自编制的剑穗,红黄相间的穗子上面是一枚嵌玉的同心结。旁边还有一个串珠铃铛。
梁沐拾起铃铛摇晃,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当年的白凝辉再临。
“你不是说要做我的眼睛吗?那我找不到你怎么办?”白凝辉笑得一脸慧黠,亲自动手把串珠铃铛挂在他腰间,“只要我听见铃铛声音,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铃铛下是几方细罗织就的旧帕,帕子上斜绣一枝丹桂,一角挂着指粗的墨玉连环。被云樨香熏染的味道似乎还在,朦朦胧胧如遇好梦。
那日他远游方归,正值傍晚,霞光漫天。白凝辉让蕊云送帕子来,干干净净的却是旧帕。梁沐收在手中费思难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猜不透其意,只好央求蕊云给个解释。
蕊云扑哧一笑,方缓缓说道:“亏你也读过书,怎么就不知‘横也是思来竖也是思’。小姐这几日辗转反侧,念的可都是你。你倒好,每每离开也不提前说一声,可真是大不该了。”
梁沐脸含愧,翌日上门向白凝辉认错。
白凝辉却道:“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梁沐,你再如此,我可要……”
“可要什么?”梁沐嬉笑着靠近。
白凝辉被他一打岔,抬眼就见他还露疲惫,反将要说的话忘了。只是嗔他一眼,攥着帕子不说话。
往事历历在目,而今想来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差错,又好似处处是错。梁沐将匣子内的东西翻找了遍,却无白凝辉遣人送来的约法三章的书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