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你确信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吗?”梁沐绞尽脑汁回想,确信他的记忆不曾出错。
梁伯道:“都在这儿了。可不敢乱动。”
奇怪。那封书笺他看过,难道随手放在他处?可家中只有他和梁伯,梁伯断不会乱扔他的东西。那约法三章去哪儿了?梁沐心生不宁,其中内容他竟也忘了个干净。
“大哥!”
人还没来,先听到声。梁沐忙将墨红匣子盖上,一抹红影已奔进来。见他心绪如常未露失望,严燕啧啧称奇,负手在后围着他转了一圈,十分不解,“大哥,你怎么丝毫不垂头丧气?”
梁沐听了奇怪,“你这话是怎么说。”
严燕道:“你的那位婉儿啊……”她狐疑着在两人间看来看去,突然恍然大悟,“莫非大哥还不知道婉儿的消息?”
她对婉儿万分好奇,梁伯刚到就被她拉着问了许多,事无巨细。知道她是绍县教坊班头,人是美人,善音律,懂诗文,可谓难求的红颜知己。这样一来,梁沐心系于她念念不忘就不足为奇。
梁沐这才想起来,偏头问道:“婉儿呢?”
“几年前有人帮薛姑娘脱了籍,好像去了江州。”
江州?罗巧儿也是来自江州,难怪她会那首《山水吟》,因是与薛婉儿相识。梁沐沉吟片刻,让梁伯安心住下,对严燕道:“梁伯看顾我长大,就如同我的父亲一样。你可不许对他无礼。”
严燕忙不迭点头乖巧应了,转瞬间又促狭笑开,挥手在梁沐眼前一扬,“没了婉儿,这又是哪位?”
两指之间捏着一封书信,上写着“梁沐亲启”的字样,隽秀峭冷,应为女儿书。是阿凝的字……梁沐迫不及待伸手去接,谁知严燕连忙收回藏在身后,同时向后踱步笑眯眯说道:“大哥回京不到两月,哪里撩拨的姑娘?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动作忒快……”
她一心说着话,不妨梁沐长臂一捞,已将书信夺了过去放入怀中,虎步龙行抱着墨红漆匣走了出去,徒留严燕气得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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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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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过半,接连几日的好天气,天如碧海青蓝,引人心驰神往。
木兰院内铺了一地的帐子,白芷和连乔将一箱一箱的书搬出来放在帐子上摊开。原是昨晚无意提起,乞巧那日只怕还在船上,不能照旧风俗晒书。不如趁近日天清气爽晒个痛快。
连乔还有些难字不认识,白芷一一念给她听,解释其义。白凝辉则坐在阴凉地,手擎着一本游记出神。
她自幼由父亲教授文墨,家学熏陶,常常手不释卷。可梁沐不爱读书,每每两人以书中故事言语玩耍做赌,梁沐从没赢过。但梁沐的游记写得十分出彩,构思新巧,能以简言而绘真景,仿佛文中有画。
梁沐擅画,学自名师,山水、人物都能信手拈来。他给友人作过许多画,白凝辉却从来不是他的画中人。
“阿凝就站在我面前,我只怕画不出一分。”梁沐脸上带着三分为难,似乎言语发自心声。
白凝辉不想听他解释,直言了当责问道:“那你怎么就为薛婉儿她们作画。”
梁沐信口拈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她们如何能跟你比。再传神逼真的画像,也比不过活生生的阿凝。”
“狡辩!”
梁沐应得坦坦荡荡,“我可是句句发自肺腑。难道阿凝就这么不信任我?”
他倒先倒打一耙。白凝辉如今想来,只能付诸一笑。昔年满腔心思都只有梁沐,和他吵、和他闹,自己心里不舒坦,又怕过了分寸惹他厌烦。患得患失、战战兢兢,到如今也不知是当时更好,还是当下更好。
“……小姐?”
游记落到脚下压住裙裳,白凝辉回神含笑,“怎么?”
连乔稚气仍存,秀眉紧蹙,“等到了建州,中元节也会放灯吗?”
她不知父母,猜测早亡。是故每年中元节都亲手做一盏荷花灯寄托哀思。白凝辉记得她去年用多重纱绢做了荷花灯,中间放置半截蜡烛,极为小巧玲珑。白凝辉自己不放灯看灯,但不拘着她们,放她们到浮秋河边玩耍。回来后两人半是落寞半是兴奋,为她描述流光溢彩的浮秋河。
白凝辉没在建州度过中元节,也把不准,“传说河水是通往阴司的。各地应该大差不差。你就想着去放灯了?”
连乔点点头,小脸上满是为难,“我每年中元节都去放。如果少了一年,他们泉下有知一定以为我出事了。”
白凝辉笑道:“放心吧。就算没有这个风俗,你也可以去放灯,旁人管不着的。”
连乔这才安心松开愁眉,又道:“可惜小姐你总不和我们一起去。荷灯飘在河面上,别提多好看了。”
白凝辉轻笑,“因为我出去看也看不清楚。”
连乔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盯着脚尖默默不语。
白凝辉失笑,她说的本就是实话。不仅中元节,七夕、上元她也很少凑热闹。灯市虽如昼,到底不比白日明亮。她放眼看去,只有一团连着一团的模糊光圈。而愿意为她数灯的人早已离散。
她只看过一次灯。
那一年,梁沐死活缠着要她出门,事先还说服了蕊云和明霞,二人也在旁怂恿。绍县城内多水,三五步就石桥相连。沿水一路都挤满百姓争相放灯,想让自己的荷花灯稳稳当当漂流,将思念透水带给亡人。
“你看到没有,水中央的那盏荷花灯最大,周围几盏小灯已经翻了。”
白凝辉却不高兴。在她眼里只见中间一团火,远近点点颤颤,约是风吹皱一池涟漪。她甩开梁沐的手,双眼怒瞪,“我看不清楚。”
她自小就患有暗夜不能视物的毛病,看过许多大夫也不中用。每每入夜,就不愿意往陌生的地方走,唯恐摔倒弄伤自己。她的右额前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若不细看绝看不出。那是她幼年时懵懂乱走,直接撞到假山尖,当时把林夫人吓得花容失色。
梁沐继续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说道:“我知道阿凝看不见。阿凝就听我一句一句说,好不好。”
谁家的荷花灯座下制了一只螃蟹,谁家的荷灯最为小巧,谁在其中偷藏了秘密,谁又捡到了意中人的灯……
梁沐在她身边娓娓道来,为她织就良辰美景。白凝辉心神驰往,眉间愠色渐渐消退。直到月上中天,露出微凉,已是展露笑颜。
“等明日,你为我绘制一幅中元放灯图可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凝辉眼中落星,内有青衫俊影。
梁沐心潮浮涌跟着笑道:“莫说是一幅画,就是要我摘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寻天梯。”
记忆犹新,可梁沐终究没有为她完成画作。白凝辉重新执卷在手,字句却难以入眼。梁沐总是如此,答应的事转头就抛开,偏让她做了小肚鸡肠的人。
花影渐短,日上中天。白凝辉提裙入房,嘱咐白芷两人稍候按序收捡藏书,自己则去榻上小憩。
梦里还是灯火如昼的夜晚,有暗香盈袖。她小心翼翼随着梁沐而走,为避嫌又不敢联袂同行。临到制灯的摊子,薛婉儿一行人迎面而来,玉肤杏眼,笑意盈盈,端的是勾魂摄魄。她匆忙间想拉住梁沐,然而事不从人愿,掌心落空无一物。她本该模糊看不清,可为什么看见梁沐笑迎上去,与薛婉儿并肩渐行渐远,留下银铃声声。
她想喊、想追上去,口中却发不出一声,双脚钉在原地挪不出一步。浑身的血液似乎如冰雪冻住,从脚底直凉到心头。白凝辉有口难言,仿佛呼吸都忘了,呆愣愣如一座木雕泥塑。熙熙攘攘的人从她身边经过,对着她指指点点。
白凝辉竭力想去辨别他们的话,可脑中一片空白,如同混沌初开时的迷雾蒙蒙寻不到方向。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撞到了人,也有人将她撞倒。她浑然不察,任由云裳沾上泥污掩盖原来的颜色。
就这样吧……她瘫软在地听到有人在说。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明灯尽灭,四周皆陷入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那个天外的声音继续说得虚无缥缈:他也许爱你,但没有视你为唯一。
所以他才一再失约,不理会她的计较吗?白凝辉眼底怔怔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两行眼泪通识人意肆意而流。
竹影微动,清叶送香。刚过午正,蝉鸣悠然响亮。连乔唯恐惊扰白凝辉,蹑手蹑脚举着竹杖驱赶,眼瞥进窗台,却见白凝辉眉心紧蹙,双泪无声横流。
她忙招手坐在廊下动针线的白芷,两人齐齐进来在白凝辉耳边轻轻呼唤,“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清澈温和的声音打破梦境,白凝辉缓缓睁开眼睛,天光大亮,碧天白云,令人顿生恍惚不知年月。只是怦怦直跳的心声依旧,她抚摸胸口,梦中携手同去的场景尤在眼前,一时口干舌焦。
“小姐可是梦魇了?”白芷让连乔端来一杯温茶,自己握着白凝辉冰冷的双手。明明是五月盛夏,手比冬日还寒。
白凝辉抿了一口茶,靠着软枕半躺在榻上,混沌的思绪方渐渐理清。
常说梦里所见是人心最惧怕或最渴望的事情,诚然梁沐从未有过此举,她却早早就担忧得不得了。无法接受成婚后梁沐有了别人,无法眼睁睁看着梁沐走向她人的怀抱。噩梦因此频频而来,梦里常常持刀相向,每每醒来冷汗涔涔心跳如雷。欲找人倾诉,偏偏梁沐不在身边。
白凝辉心想,也幸亏他远游在外,给了自己充足的时间考虑和权衡。她不想被梁沐看到病容,更不愿梁沐见她今不如昔而心生厌恶。与其日后兰因絮果、云散高唐,倒不如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
她那时候想,梁沐并未完全寄情于她,一时面上过不去是情有可原。等时日长了有了新欢自然就忘了。却不料他离开绍县后一直未归。久而久之担心越积越多,白凝辉开始不安。她找人打听一无所获,她甚至去问薛婉儿梁沐的去向。
听闻来意,薛婉儿杏眼微挑,目若含情,眼露讥讽,“我早说过你们不合适。”
白凝辉冷着脸,从始至终她都不喜欢薛婉儿。更别提在梁沐不知道的时候,两人亦有过针锋相对。她看着薛婉儿冷笑,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出入梁家的老宅如入无人之境。
“要结亲是你,要退婚是你。你把他当做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堂堂的永昌伯府二小姐如此戏弄人,传出去贻笑大方。”
白凝辉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坚持想要个答案。
薛婉儿一袭青衣,和梁沐如出一辙。她扬袖而起背对着说:“他不想再见到你。只要你在绍县,他就不会回来。”
白凝辉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话。可她在绍县等了两年,没有梁沐的只言片语。她想,大概薛婉儿的话是真的。
梁沐的确不愿见她。
这样也好,不相见就不相思。从此以后白凝辉寄希望于神佛,但求他平安无恙。谁知这段时日重逢,石投古井生波澜,让人千回百转如梦如痴,不知是真是假。
白凝辉暗叹,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落杯之时,恰见外间桌上多了一个长条盒。
连乔忙道:“是中午送来的。还是那个人。”
白凝辉当即沉吟。白芷使了个眼色,下一刻连乔就抱着长盒站在两人面前。
盒内是一幅装裱好的画,用朱红丝绳系着。白凝辉随兴展开,入眼就是一愣。画中山水如故,灯明如昼,潺潺流水送荷花,直到天尽头烟柳迷蒙处。桥上少男少女、岸边垂髫黄发,荆钗布裙,翠羽云裳,你来我往,熙攘热闹。明月正圆,柳叶如刀,与水波交相辉映。
原来这就是绍县的中元节。十年后方见真容,白凝辉举着画百感交集。
梁沐,你也记得。
可你又为什么要记得。记得也就罢了,为何要新绘了送来给她,引人多思多猜。怕会错意,又叹其意。
何必如此。
白凝辉低眉再看了一会儿,就缓缓卷起重新系了,道:“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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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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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为昆得知婉拒的消息,趁休班立即出宫直奔将军府,却扑了空。
“大将军去城郊别院了。说你要是来,直接去那边找他。”
游为昆顾不得日晒天热,一路急马紧催。刚到就听一阵悠扬笛声,他将马鞭扔给门房,急匆匆冲过去,近前才慢慢缓了脚步。此时细听,方觉曲调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
“大哥也忒有闲情雅兴,可忘了兄弟我了。”游为昆蔫头耷脑步入亭中。眼前是假山堆石,杨高樟绿,端的是好景,他却无心赏。
见他没精打采,梁沐失笑道:“她回信说,你们二人方见了两面,说不过三句话,不知底细根苗,不敢托付终身。这话本身不错。”
游为昆耍无赖地在亭栏曲腿坐下,揪着正绿的枫叶撒气,片片叶落飞花。
“还不错!我觉得没一句对的。我倒是想见她,那也得能见到。她要是想知道我的为人,光坐井观天有什么用。””梁沐瞥过来一眼,嚣张气焰立时少了半截。游为昆嬉皮笑脸道,“我是什么人,看大哥你不就知道了吗?莫非大哥得罪了她们连累我呢。”
“你要是如此想,我可就不帮你了。”
听他话里意思,显然还留有后招。游为昆立时蹦起来,腆着脸到他面前,“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掐指一算,我们都十几二十年没见了。大哥若有法子,尽量使出来。小弟我感激不尽,来生愿效犬马之劳,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没一个不字。”
梁沐“啧”了一声,“你这些好听的话先收着吧。别到了正主跟前就哑了口。”
游为昆闻言喜色溢于言表,“大哥有办法见到她?若能见一见和她当面谈一谈,我一定能让她改变主意。”
“跟我来吧。”
梁沐走在前面,游为昆紧随其后。两人自后门而出,都是健步,不一会儿就到观景台。游为昆不明其意,立此望去,山下别院影影绰绰,莲叶新翻碧浪,煞是可爱。
“这是永昌伯府的别院?”远远还瞧着他们避雨经过的地方,内外几重,庭院深深。
“嗯。白芷她们就住在这儿。”梁沐凝眼片刻,不见人影,略一思索叫上游为昆就走。
山路萦回盘旋,一路青葱树色遮天蔽日,不见烈阳。白凝辉看着文静,实则跳脱。遇上梁沐以后更解了三分真性,常换了男装在绍县幽静的山林寻乐。
梁沐记得有一回邀她同游,白凝辉竟一个人都不带独自前来。他当场笑道:“这深山野林,孤男寡女,阿凝的胆子果真比以前大上不少。”
白凝辉别了他一眼,一本正经戏谑着说:“难道你还敢对我做什么?”
梁沐不语,负手在后含笑看向她。白凝辉初时还不以为意,却在他的注视下没一会儿就缴械投降,从双颊红到脖颈,耳尖更如坠赤珠。见他面色不改,羞得跺脚抢先一步跑上前去。
梁沐从容跟上,离着一步的距离笑问道:“阿凝,你是胡思乱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