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梁沐,仍如初见一样吸引她的目光,绕不开、避不过,总要投石惊波。白凝辉沉沉心,好不容易移开视线转向一旁。漏泻的日阳斑斑点点跳动,青竹节节攀升高耸入云,一切都那么的生气蓬勃。可人却难以像它们一样年复一年永葆生机。人心难测又易经霜。一旦风雨入侵,浑不似旧模样,只添痕痕新愁。
“梁沐,你喜欢十年前的我吗?”白凝辉突然轻飘飘地问。然而不等答案就径自接下去说,“就算你喜欢以前的我,我也早已非我。”
梁沐想说什么叫就算,却被她摇头止住。白凝辉神情淡漠,“十年能改变很多事情。你变了很多,我也变了很多。梁沐,我们早就不再青春年少,不必沉湎于过去那点儿女私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留着那些旧物?”梁沐当即打断她,因为不满,说得又急又快。脚下步步紧逼几乎贴近她的脸面,让人无处可逃。急促的鼻息喷在白凝辉的脸上,肉眼可见地飞上薄红,令人心跳飞快。而梁沐还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阿凝,你并非对我无情,当年为什么要退婚?如今未对我忘情,又为什么要屡屡拒绝我呢?”
白凝辉险些挂不住笑,过近的距离让她神智难清,不得不别过脸避开他的锋芒。白凝辉暗自苦笑气恼,她从来如此,面对梁沐不战自败。她将手压在背后,凸出的竹节硌得掌心发疼,正让人生出许多警醒。
因为我想要独占你。白凝辉哂笑,继而咬着牙恨恨地想,想要独占到恨不能杀了你。可就算十年前一穷二白、两袖清风的梁沐依旧红颜二三,何论现在大权在握、被人趋之若鹜的神武大将军。不提死去的冯宁,风传的宋元秋,还有近日的罗巧儿……或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缺失的这些年,还有无数个人。她们都侵占过他的怀抱,盘踞了他的温柔。
白凝辉牙根如含冰,她在心内惨笑。她早就知道梁沐从来不会属于她一个人,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她不能接受梁沐有了别人,不能接受自己嫉妒如狂,也不愿梁沐对她的感情日益消减终成无。她只是飘忽着说道:“梁沐,你放眼看吧,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可她们都不是你。”梁沐答得飞快,斩钉截铁像过去的誓言。
白凝辉认为自己该笑,可却笑不出声。她想质问梁沐,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枉生波澜。她僵着脸继续道:“区区一个白凝辉何德何能。梁沐,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短短时间内二度提起,梁沐简直要被她气笑。一拳捶向她倚靠的竹节,竹叶扑簌簌而下如雪落了两人满头满肩。而白凝辉眼眨都不眨,云淡风轻不以为意。
梁沐气急,时至今日她怎么还会怀疑这个事实。如果不喜欢她,怎么会十年内日思夜想的都是她。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履行约定画那幅画。
以前是他不该应允而抛之脑后。如今他想弥补那些裂痕,为何不给他机会。
梁沐掰过白凝辉的脸和他对视。
那双含情目早平静如水,不像以前见他来喜、见他走怨。而现在,淡极始知花更艳,安谧沉静的眸子如清秋,才知四时欢怒的珍贵。梁沐就此败下阵,手掌从白凝辉的脸侧剥落,渐渐握成拳垂下。
他不甘心!他不信他的阿凝是个无情的人。梁沐想要追问,嘴还没张开,白凝辉已经捷足先登。她说得极慢,似是考量已久,“我是喜欢你……”
一句话足矣。梁沐刚心花怒放,下一句又如坠冰窟。
“但是是我记忆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梁沐。不是现在的你。”
梁沐辩解道:“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都是我,并没有什么改变。阿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就算是以前的你,我也认为我们不合适。更何况是现在的你。”白凝辉极为平静地说,神容似不起涟漪的春水。
她越冷静,梁沐反而越心伤。想起过去的责问,想起自己多年来的煎熬和求而不得,自己的坚持仿佛成了笑话一场。他再忍不住握住白凝辉的双肩厉声问道:“为什么?你曾说因为我一无所有而要退婚,现在我是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了世人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你还不满意。阿凝,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不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白凝辉霎时凛了眉目,面若冰雪,“梁沐,在你心里我是追求富贵权势的人吗?你看错我了,我也错看你了!”她挥手摆脱被挟制的双臂,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见她冷眉冷语,知是真的动了气,梁沐如梦初醒,悔不该一时失言,忙拖住她低声央求,“是我说错了话。”
白凝辉头也不回,道:“梁沐,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
“阿凝……”像是等待审判一样,梁沐动也不动只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可良久只有竹声碎如雪,万籁俱寂,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好半天,久到他眼见着白凝辉的肩颈垂低,才听见她缓缓开口,“因为你让我感到痛苦。”
始料未及的答案,梁沐心神为之一愣,万万想不到是为此。他脱口而出,“为什么?”
可惜白凝辉不愿再多做解释了。她侧身回首,几近哀求般地看向梁沐,“就如你十年前离开绍县说只要我在,你就不回来。现在为了我的心安,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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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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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的一声,如雪的笺纸霎时裂成两半。
夜半时分,万物都歇。将军府的书房内数灯如豆,前仆后继爆着灯花,劈啪作响。梁沐又撕碎一张雪纸扔在脚下,宽榻前如片片杨花,心中愁闷难解。
自那日与白凝辉不欢而散,遂她之意,连着几日都不曾使人打扰。可白凝辉越故作无事,梁沐心底越如蚂蚁搬家成一团乱麻。
似无情,却非无情。
阿凝要让人猜她的心意,猜来猜去猜不到三四分。就此放下如何甘心。
起身到窗台,半轮清光将隐,淡淡明华似酒泼,与桂影同栖息。梁沐与影共徘徊,将二月花朝至十月秋深之间的诸事都想的明白仔细,盘算其中差漏,是何处惹人不快。
是常常出游临时起意,不及和她说?梁沐皱眉不语,曾记得阿凝的确表露其意。
“梁沐,你又要走吗?”白凝辉一手褰了轻绿的衣裳,伴着朝阳在一阵春柳绿烟中朝他奔过来,气喘吁吁,粉脸透薄汗。
梁沐右手护在她身侧,待她停稳方收回来。一手掩住门扉,亮晶晶的双眸遥指远处碧山丛林,蕴含无数希冀。他咧嘴笑道:“昨日和友人约定好的,要去凤凰山游览。”
白凝辉咬咬唇,蕉黄帕子被她蹂乱一团,瞪着他埋怨,“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她来得匆忙,不及敷粉,一副芙蓉出水的天然模样,更衬得眼中明净,水波盈盈。梁沐心旌荡漾,替她将乱发挽到耳边,柔声道:“这几天天热,你不乐意出来。我不好打扰你。”
“你要去多久?”问得毫不客气,白凝辉黛眉微拢,横如直线。梁沐伸手想替她抚平眉心的轻纹,却被甩过来的帕子打住。
梁沐缩回手讪讪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快则五日,多则半个月,中元节前我就回来。到时候将一路见闻说给你听,可好?”言语轻巧,不察白凝辉神容越发冷凛。
“梁沐,你根本……”白凝辉退后两步,美目横转流波。看他一脸莫名不解其中意,更是气得跺脚不肯说话。
梁沐不明所以,上前一步追问,却被白凝辉避开,眼中已泛起泪光。梁沐欲伸手劝慰,白凝辉仍冷着一张脸不依不饶,侧身躲闪。
“阿凝,你怎么了?”和平常太不一样,梁沐秉着几分小心翼翼再三相问。两人相知相恋,不可平增误会。
白凝辉背对着他立在柳下,水绿衣裳和湖波都被朝阳笼罩,宛如一色。
梁沐听到她问:“若是我不让你去,你还坚持要去吗?”他登时一愣。他喜好出游白凝辉早就知晓,更甚者,两人相亲相近也多谈五湖四海广阔。白凝辉曾话露欣羡,何故今日旧调新弹。
他转到白凝辉面前。白凝辉径自低着头,感知他的视线更撇过脸,愣是不让他瞧见自己满心不豫。
“阿凝,我中元节前一定会回来。”以为分离苦,梁沐举手承诺,又开颜嬉笑逗她,“若我不回来,随便阿凝处置。”
说话间相约的人已远远将至,梁沐一脸欢喜期待。白凝辉提着的心慢慢落下,知道再说无用,梁沐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思,只得勉强让他保重,按时归来。
他记得,那回回来后赔了许多不是,阿凝才破颜欢笑。蕊云悄悄和他说:“公子不在这几日,小姐担心坏了。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公子出游兴致高昂,也万万不可不提前告诉一声。要是小姐去寻你扑了个空,可怎生是好。另外就是,你出去也就罢了,怎么我们小姐反而是最后得知的呢?被别人指出来,她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
话未罢,白凝辉已寻了来,见状又做不悦,“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也说来我听听。”
蕊云笑道:“我说他啊,总是惹你生气还不知道缘由。再不改改,把你气坏了可怎么办。”
白凝辉踩在门槛上眼珠子一转,轻轻哼了哼,故作的模样十分惹人,“气坏了我又如何。他难道还能改了?”
梁沐站在树荫底下听她装腔作势,心里暗笑不已,忙上前表露衷心,“我要是不改,一准让阿凝来罚我。”
白凝辉眼瞥过来,眼尾上挑看得人心痒难耐。偏偏还咬着唇窃笑,更惹动许多情意。莫说当时怦然心动,而今想起来,也情不自禁眉开眼笑。可转瞬间又是一场叹息,阿凝何以变得如此。
梁沐望天不语。月中人斫桂,年年岁岁。白凝辉常佩木樨香,可两人却未携手同看过满城桂花飘香。他在中秋节前离开绍县,十月得归,正错过花期。
曾记得二三月相识,自报家门,反得一句“我知道”。至后来熟稔,他探心问情,白凝辉才极其不愿地掷了他满怀的牡丹,声如蚊蝇,“去年九月。你和教谕一起拜访我父亲。”
梁沐恍然大悟,那日秋阳还盛,庭院内有两株桂树开得正欢,秋香宜人。他想了想忽然笑道:“这样看来,我家里也应移栽一棵。”
白凝辉斜着眼睛瞧他,明知故问:“做什么?”
“近水楼台先得月,省的到时候还要去别家赏花。”梁沐满面春色,笑微微继续道,“到那时只怕分不清到底是桂树的香气,还是阿凝自带的香气。”
若不遭变,二人九十月尚可一探□□,十一月结连理,腊月赏梅堆雪,围炉烹茶,多少赏心乐事都随流水。
记得她来家中拜访,尤喜欢那两株芭蕉。他们连凉床如何摆放、夏夜何日看星都兴致盎然谈论过几回,他总是争不过白凝辉的。往往如此白凝辉便面露得意,俏皮含笑。
是何时起她变得沉稳?好似十年前最后一面已经失去了少女心。
梁沐眉峰稍聚,记忆中渺淡的身影和雨雾混在一起难以分辨。白凝辉那时没有笑,也没有怒,素扇慢转,一张脸平淡如天上飘动的白云,任其舒卷。
好像是对他再无期待?是失望透顶吗?又为什么失望?
梁沐回身倒在榻上,深青的衣摆垂下来,月色在绣纹上浮动。他交叠着手垫在脑后,眼中清明澄澈,无一丝睡意。
毋庸置疑的,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爱着白凝辉,盼她打开眉上锁腹中忧,恢复过去荣光。可这女人心海底针,倒不似他行军打仗那般容易琢磨,更何况白凝辉现在是投石不动、问路不言。
梁沐一声长叹,和衣而卧,直到黎明鸡晓方浅浅眯了片刻。
白凝辉一夜也未得好睡,床帏间辗转反侧良久,一时悔一时冷,一片心做了两方拉锯。翌日起来,眼也迷离,神也萎靡,寥寥用了几口饮食,便持卷坐在窗前发呆。
直到午后白芷见了个人,回来说:“是老夫人打发人来的。说几日后是你姑祖母的八十寿诞,问你去不去。”
去年白凝辉在京都没去。她不得祖母喜欢,姑祖母同样待她淡淡。若是真要她去,如何会是简简单单一句话。怕是又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才临时起意做做样子。白凝辉兴致不高,眼睛还看着书就道:“你去回一句,说我身体不好,不敢去冲撞了老人家。”
她的姑祖母就是定北侯府的老夫人,同时还是先帝第二任皇后殷琅的祖母。是故自六月初起,送礼者络绎不绝,礼部和宫中亦赐下诸礼。
严燕也来问梁沐的意思。
“是八公十二侯的人家,与咱们大不相干。可县主说,他们府里的小姐已经入宫备选,太后和皇后都很喜欢,让咱们也备一份礼去。”
端午节后开展的大选已经接近尾声。皇帝闲暇时倒还亲去一观、打趣过两回。梁沐曾跟着入内廷,眼前皆是莺莺燕燕、绿鬓朱颜。初见龙颜,或低眉敛目,或察言观色,不一而足。梁沐当时想着白凝辉提起若她父母抗争不过,她年少时也要选入宫中,心中多少庆幸。
“大将军以为如何?”见他发呆,王贵妃故意笑问。
贵妃出自潜邸,和梁沐认识多年,说话少了顾忌。况且太后早露意,是故众人心知肚明。因此听她这么一说,淑妃、贤妃亦嫣然含笑。梁沐自然不应这句,只是眼一瞥就此移开,又落得许多笑语。
“大哥以为呢?”见他不答,严燕不住催促。
梁沐不以为意,“你拿主意就好。”
严燕递过去拟好的礼单,“若送了礼,理应要去拜寿。第一日是诸王公侯伯,姚大哥也会去……”
梁沐随意看了两眼,心思忽动。若他记得没错,定北侯府和永昌伯府是姻亲,不知阿凝会不会去。他沉吟顷刻就道:“等为昆回来了你和他说,让他那日同我一道去。”
严燕应了,口中却嘟囔说:“怎么不让曹振龙陪你去?”
梁沐闻言轻笑,她倒是一心想着曹振龙,生怕他偏了哪个。梁沐曲指弹了下她光洁的前额,戏谑道:“你前几天不是还说他忙得脚不沾地,连裁衣做袜的时间都没有了么?”
蓦然脸上一红,眼睫颤颤。丢下“胡说八道”四个字,严燕抢过礼单如一阵风跑出门外。没几步一声闷响,像是撞上一个人。
“严燕,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是曹振龙的声音。
梁沐摇头失笑,悠然立在窗边。严燕忙回头剜了他一眼,梁沐扶着窗更笑得乐不可支,惊飞雅雀无数。
曹振龙一头雾水进来,边看着远去的身影边问:“大哥笑什么?”
梁沐唇边衔笑,意有所指,“我笑铁树开花,你的好日子来了。”又抬了抬下巴指向他手中,“这是什么?”
厚厚一叠的卷章重若千金。梁沐不过略扫了一眼,笑意即隐,须臾神色怡然。
山风不催,密雨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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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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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将半,紫薇长条舒展,经风经雨之后密结许多青质花苞待放。仿佛再有一阵风来,将催得浅紫薄红重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