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白凝辉回眸啐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正经。”
梁沐放声大笑,惊动林中宿栖群燕:“我可什么都没说。”又贴着她的耳朵问,“阿凝若是个正经人,怎么知道我不正经?”
白凝辉脸通红,话本中亦有露骨之言,她岂会一无所知。抬眼但见梁沐笑如春山,一时心动不已,生就万千悱恻缱绻,末了只道:“我不和你说。反正我说不过你。”
忆当时,少年情怀皆是诗。
“大哥,你的笑都忍不住了。”游为昆突然在旁发声,“有什么高兴的事也和我说一说。”
梁沐微敛笑意,“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那时候心里眼里都是白凝辉,恨不能提前佳期。可林夫人舍不得女儿,一直未允。倘若他和阿凝早早成了婚,如何会有后来那么多事。
他脸色稍变,游为昆乖乖“哦”了一声,又眼露期望兴致盎然问道:“大哥,你确定白芷她们在山里吗?”
“不确定。”梁沐应得十分爽快。
游为昆大失所望,哭丧着脸道:“那我们来做什么?”
梁沐顿了顿,郑重其辞轻巧说道:“碰运气。”
游为昆张口结舌,万万没想到他竟毫无把握。
“运气好,碰到她们几个。运气不好,这满山风光,看了也不亏。”
游为昆已经蔫巴巴的不想说话,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慢慢走,他现在可无心游山玩水。梁沐见状摇头不语,这些天他早命人摸清白凝辉的动向。若不在别院,就是去后山。此地幽静曲折,能让人沉心静神。
“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游为昆竖耳细听,“是水声。”清泉如瀑,击石溅玉,如作乐声。但隐隐约约又似有女子谈笑,游为昆顿时舒眉,立刻抖擞精神,“是她们?”
梁沐笑道:“你不如先想想如何开口。不要到了人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
游为昆为此绞尽脑汁,将至时闪身挡住梁沐的去路,面对着他嬉皮笑脸,“大哥怎么会帮不了我。大哥如此有女人缘,明明是我出手帮的罗巧儿,偏偏她只问起你。大哥的手段只要我学来三分也够用了。”
梁沐挑眉,警告道:“你再这么轻佻,别说她,我也要走了。”
沿着水声蜿蜒而行,一路清澈见底,鱼翔其中。山道斗折如蛇,明灭可见,看似疑无路,偏偏柳暗花明又一村。游为昆不似梁沐心中淡然,猴急一样走在前面,踏折许多弱草瘦枝。离之越近,俏语娇音越清晰,游为昆一颗心险些跳出,猝不及防就出现在三人面前。
白凝辉和白芷在草地上铺了一顶帐子坐了叙话,看上去心情不坏,软语温言说说笑笑。甫一露面,游为昆一双眼睛就迫不及待直勾勾盯在白芷脸上,只觉她比初见之时更俊秀。
白芷被他看得面红耳赤,恼他无理又不好出言斥责,只好起身到一边斥道:“连乔,你还不穿好了鞋过来。”
连乔本脱了鞋挽了裤脚坐在溪边,一双赤足童心未泯不断啪嗒挑起水花四溅。因有陌生男子突然闯入,情急之下慌里慌张直接踩在水中,绿裙自手中脱落打湿一片,两只脚不自在地交叠来去。听到白芷唤她,方如梦初醒勾了绣鞋,手忙脚乱胡乱穿了跑到白凝辉身边,耳根已是红透。
梁沐亦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禁不住又笑,白凝辉也有如此时候。
还是那日出游。山林不见日,只闻鸟雀声。白凝辉初时兴致盎然,没一会儿就意兴阑珊喊腿酸,坐在石上不肯走,眼巴巴望着他不放。
梁沐握住她的手笑道:“若要暂歇片刻,这里却不好。咱们再往里走一刻钟,有个天然绝佳的好景。”
费心哄了半日,白凝辉才不情不愿鼓着脸重整旗鼓,看得梁沐暗自窃笑不已。直到目的地,眼看青竹送风,飞虹如练,溅玉似珠。绿石苔厚,有鱼虾从容戏耍。清溪空明,闲云作伴。道旁还有无数粉紫酱草,朵朵如星。人立其中,只觉别有人间,幽深清雅。
白凝辉这才改颜欢笑,道:“这么好的地方,你是怎么寻到的?”
“说来也巧。本不是我特意来找,前几年我一个人往山里来迷了路才发现。”
来路的确盘桓看不到尽头。白凝辉在他面前从不拘束顾忌,毫不像一个遵规守矩的侯府千金。不仅直接撩衣坐在地上,还脱了皂靴雪袜,大大落落将一双赤脚送入水中。游鱼好奇啃噬她的脚与她作耍,反而消去一路疲惫。她顺势拉梁沐一起坐下,偏着脸看过来。
眼里有青山碧天,也有梁沐。梁沐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笑眼微微一弯,人就隐去一半。他不服气地掰过白凝辉的脸,一时心荡神摇,只觉手中细腻如粉。山林中有草木的清香,也有白凝辉常年熏衣的香。梁沐对着她万分郑重说道:“阿凝以后万万不可这样看别人。”
白凝辉忍俊不禁,一脸得意拍开他的手,嘴上非要和他作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梁沐亦笑,“那阿凝想这样看谁?”
白凝辉眉微挑,“这天底下的男儿难道只你梁沐一个?便是绍县,也有强过你的。”
梁沐笑道:“既如此,为何偏偏挑了我,怎么不去找那强过我的。”
白凝辉故作一叹,戏谑道:“谁让我天生眼睛不好。”说完自己先掩面大笑,从指缝间含笑看向梁沐。
梁沐哭笑不得,这句话倒也没错。白凝辉生来就有眼疾,在绍县也看了几个大夫,都说无法根治。梁沐见她欣然自得,心中忽动,计上心来。
白凝辉只见他眉目忽凛似在倾听,骤然间听他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微风作响,疑是人来。白凝辉信以为真,立即慌慌张张拾起鞋袜,脸上如遇火焚急红了一片。若让外人见了传扬出去怎生得好。她一时恨不能生就三头六臂,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梁沐从容不迫,眼底分明诙谐,方知这人作弄她。
白凝辉登时呸道:“梁沐!”
“梁沐?”
同一人,不同语。白凝辉见是梁沐来到,站起来俯身示意。同时眼一掠,白芷和连乔知情识趣开始收拾帷帐预备先行离开。
梁沐忙伸手出声相拦,“阿凝……”
白凝辉欠了欠身,“不打扰二位雅兴。”
梁沐低声道:“今日不为你我。”他扫过白芷和游为昆二人,白芷忙着收拾,一直低头不语。游为昆终于知道自己举止失当,此时转了眸光,局促地紧盯着眼前三寸青草地不放。
“他二人年龄相当,我看十分般配。阿凝昔日也有如此心肠,怎么如今反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
未见之前倒还惋惜,此时见了白凝辉已有不喜,闻言低声嗤笑,“我看未必。方才也太轻佻了。白芷性情温厚,怎能与他作配。”
梁沐忽道:“阿凝和我以前比这逾越的地方多了去了,那时候你怎么不嫌我轻佻放荡。”
幸而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白凝辉一人听见。其他三人只见他们窃窃私语,面露好奇而已。即便如此,白凝辉听他提起往事,半是喟叹半是气道:“你是你,我是我。白芷不是我,游为昆也不是你。怎么能相提并论。梁沐,我回信中已写得明白,切莫纠缠。”
不料梁沐听着这话仍不依不饶,“你是说他们还是我们?”
白凝辉抬眸,四目相对,早不似从前无限情意回绕。眼里轻轻淡淡,一眨眼,只剩下碧杨翠松。
“为何不能两者皆是呢?”白凝辉说完微微一笑,其中毫无真心,任是谁都能得她如此对待。
虽不是第一次被她冷漠以对,梁沐仍难习以为常,更不能忍受那双眼中没了他,不能接受自己再不是她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人。
“梁沐,你做什么!”
手腕突然被他攥住,梁沐拉着白凝辉直往密林中去。
“小姐……”
白芷和连乔想追上去,却被游为昆闪身拦住,一改方才浪荡,望着两人的去路胸有成竹说道:“我大哥不会伤害她的。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之间的事我们不可插手。”
白芷心知他说得在理,白凝辉的心结十有八九是因梁沐。因此闻言非但不语,还默默拦住连乔,摇头示意不必。
游为昆这时轻咳一声,“刚才是我太无礼了。只是情难所禁,请姑娘见谅。”
连乔尚不知内情,只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古怪,眼睛滴溜溜打着转,忽然笑道:“你怎么总是这样。先把我白芷姐姐得罪了,再来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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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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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沐,你放开我!”
白凝辉一路跌跌撞撞,费力想摆脱梁沐的手。可浑身的力气犹如石入大江丝毫不见效,反倒是腕间因挣脱红了一片。白凝辉气道:“梁沐,你弄疼我了!”
梁沐这才回首。
和以前一样,若是生气眼里也蓄着怒火,比平时睁的更大些,还会习惯性的咬住下唇不放,凸显出其中鲜艳颜色。这一来就不像重逢后的白凝辉,反而想以前他的阿凝。
梁沐默默松开手,没话找话,“中元节的那幅画你看了吗?”
“看了。”冷淡淡的两个字尤存怒气,看也不看他就无二话。
梁沐讪讪一笑,“我好多年没动笔,就怕画不出实情。”
那幅画论笔锋颜色,一看就下了不少功夫。白凝辉心中怅惘,迟到而来的画作若说不感动是虚话,可终究心思非昨。因此状似随意说道:“反正我也看不出真假。”轻飘飘的,好似并不放在心上。
连着两句都让人气馁,梁沐不免泄气,只好道:“我把梁伯接到京城了。梁伯,你还记得吗?”
白凝辉记忆尤深。
梁伯对她极好,每每与梁沐吵架,都会帮着数落,徒留梁沐面露无奈,嚷嚷着到底帮谁。遇到她去梁家老宅,总是絮絮叨叨拉着她讲些梁沐的事,津津乐道他少年时突发奇想夜行百里只为求一首乐曲。后来她退婚,梁伯也十分不接,私下来问缘由。但白凝辉连父母都不曾说实话,因此也未向他实言相告。
听到故人消息,白凝辉平和问道:“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身体还算硬朗,只是念叨着你我可惜。”见白凝辉刚转的容颜又要变冷,梁沐忙改了一句,“他还提起蕊云。说这些年多亏蕊云照看。”
忽然听闻熟悉的名字,白凝辉难忍挂念,不由自主靠近一步,颤着声问道:“蕊云她好么?”
心知留住了她,梁沐松了口气,和煦笑道:“也好。已添了一双儿女。她不知你回了京城,要不然定要托人带封信给你。”
这话不假。白凝辉刚到楚州,蕊云的信就连同母亲的家书一起送到。后来父母离了绍县才无人托寄,终于散失消息。不想今日竟从梁沐口中得到她的音信。除了彼此以外,蕊云是最知道两人情起情深情转薄的人。
金菊初绽,白凝辉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只看到微光。蕊云用帕子替她擦去冷汗,拢起汗湿的碎发,一边问道:“小姐想念梁公子么?梦里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白凝辉惊魂未定,听到她问忆起梦中所为,扯动唇角勉强笑了笑,“是吗?”之后便默不作声,一味盯着帐子瞧。罗帐上绣的是杏花横斜,春日的事好像已经隔了三五载那么久远。
她怔怔的不说话,蕊云心里奇怪,再一摸她的手,和脸一样冰凉入骨。拉了衾被替她盖严实,蕊云又问:“是不好的事么?都说梦和现实是反的,你不要信它。”
白凝辉仅仅摇摇头,还是不语。可愁眉深锁,凄凄惨惨,任是谁看了都知道无法放下。蕊云便装腔作势埋怨说:“都怪梁沐又匆匆离去。不说中秋,只怕小姐的生辰也要误了。等他回来,别说你说他,就是我也要骂他几句。”
以往她这番作态,都会引得白凝辉扑哧而笑,暂抛闲愁。可这回白凝辉听了兴致寥寥,深叹了一口气就闭上双眸。心口说不上来的闷痛,像乌云催城那班汹涌,压得人无力无心思量。
一连几日都如此,夜夜惊梦。她睡不安稳,蕊云也陪着睡不好。
“是那日去他家里遇到什么事了吗?你从那天回来就不对劲。”她送去纸笺回来复命,说梁沐中途就被人叫走。白凝辉过了两三日不见回信,曾亲去梁家老宅一趟,回来怒气冲冲。好不容易消了气,就变得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但任凭她追问,白凝辉半个字都不泄露。
今日亦如此。白凝辉金口不开,徒留蕊云干着急,连着两人都数落一通,“你总是闷着心思让人猜,这让人怎么猜得着呢?梁沐也是,这个时候出游做什么,也不看看日子。”
白凝辉由着她说,良久才道:“蕊云,你相信他的真心吗?”
“谁?梁沐吗?”
“嗯。”
蕊云不解道:“怎么平白无故的问起这个。”
白凝辉叹了口气,“你只说吧。”
蕊云想了想道:“依我看来,他待你不错。你生病,他着急。你恼了,他跟着懊悔,总要赔许多不是。平日在绍县有什么玩的吃的,第一时间也想着你。不过经常让你生气这却不该。就像你明明不喜欢他去找薛婉儿她们,他就不放在心上。你极其在意的一些事情,他也置若罔闻,这就很不好了。”
白凝辉闻言苦笑。连蕊云都明白的道理,梁沐为什么不能明白。白凝辉手叠在腮下,侧脸问道:“那你说,他为什么会这样?”
蕊云咬了咬唇,摇头道:“我说不上来。”
白凝辉笑得无奈,“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蕊云只好道:“小姐怕是想差了。他见到你露出的欢喜可不假。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总是骗不了人的。”白凝辉神色不改,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蕊云斟酌着又说,“要我说,你就是心思太重了些。有些话想不明白,你就去问他。两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比你一个人瞎猜总好得多。”
白凝辉却似要哭出来。床边的兰烛闪烁了灯花,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声音突然变得暗哑,说得尤带三分气,“那日我让你给他送信,他只怕看都没看。”
蕊云忙道:“怎么会呢。你给他的东西他都珍视……”
白凝辉连连冷笑,一口银牙咬碎,“那倒未必。”
想起昔年在老宅的见闻,白凝辉旧恨沉渣泛起,一时气得脸色发白,绕过梁沐拔腿就走,仿佛不愿再与他说一个字。
变脸之快就算梁沐熟知她性情也要叹为观止。眼疾手快再次将她拦住,梁沐不知情由,叹道:“阿凝,你为什么要躲我?”
白凝辉见走不脱,索性后退一步倚住高耸的翠竹,登时簌簌作响。白凝辉低眉垂眼,一手摩挲着隐隐作痛的手腕,冷笑讽道:“你是大将军,我是孀居。若让人见了,恐引起非议。这于你于我都不好。”
梁沐对此嗤之以鼻,两个人何时在意这些,“我未婚,你未嫁。被看见了又怎么样。阿凝,你以前可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白凝辉倏忽出神。
过去的她的确不拘俗礼,可那是在绍县。她微抬头,梁沐的一颦一笑尽入眼帘。两人虽见了多次,前几回都是匆匆而过,或有意不敢细瞧。时隔多年,梁沐的额角眼尾多了细碎的伤疤,也添了些纹路。少了少年意气,增几分壮志在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