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为昆少年心性坐不住,四处张望后大声嚷道:“早知如此,昨天就该听我的跑快些。就不会困在城外了。天知道我现在多想洗个澡睡个天昏地暗!”他伸着两条腿瘫坐在高椅上,仰起俊秀的脸对天长叹。
一路风尘仆仆,众人都已疲惫。冯琼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没说话呢,你倒嫌弃。幸亏还有人愿意让我们进来避雨,否则你现在就被淋成落汤鸡了。”
她旁边还坐了个年轻女子,比她小上几岁,古灵精怪的模样,闻言拍掌笑道:“那不是正好。正好把这个落汤鸡下锅炖了,给大哥补身子。”
隔壁另一个年轻男子接她的话帮着取笑,“就他这么个单薄身子没几两肉,炖了只怕还嫌柴。”
几句话说得游为昆跳脚,气得朝窗边大喊,“大哥你就任由他们几个欺负我!”
梁沐充耳不闻。
严燕刮脸羞他,“多大的人了还告状。”
游为昆不服气还要与她争辩,却见梁沐往前一步,手紧紧按住窗台,一言不发,任由大雨打湿脸面鬓发。姚玉华忙使了眼色止住众人说笑。冯琼和严燕对视看了一眼,都露无奈。
“大哥一定是想起你姐姐了。”
冯琼的姐姐冯宁五年前病逝的时候,也是暮春雨日。冯宁自幼受病痛折磨,了无生趣,直到遇见梁沐,一双病眼才开始有了期待。只要梁沐来看她,病恹恹的脸就比平日显得红润。可梁沐军事繁忙,十天半月也不一定会来看她一回。冯宁的病就越发沉重。
冯琼看不过去,前去逼问梁沐,“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姐姐,你必须娶她。”连今上、当时还是建宁王的独孤湛私底下也劝说,“大夫说,阿宁活不过明年春天。你就当全她的心愿。”
两人的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冯宁病重,连简单的仪式都难以坚持。而梁沐在新婚当夜喝得酩酊大醉,口口声声唤“阿宁”。以至翌日被冯琼取笑,“原来你早就喜欢我姐姐。还不快谢过我这个月老。”
梁沐才知醉后事,愣愣发笑。可惜好景不长,天大的喜事也没能让冯宁好转。她去世的那日,明明是春天,宁州却连下了几天的雨。
冯琼唉声叹气,“这几年一直在边疆,少有下雨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
姚玉华道:“曾经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忘。”
冯琼瞥了他一眼,故意道:“只怕我要是死了,你可不像梁姐夫念着我姐姐一样记着我。”
姚玉华面露无奈,“好好的说什么死。”
冯琼哼了哼。
严燕在旁看不过去,随口抢白一句,“县主难道不知姚大哥的心意么?亏你们还是夫妻。”
冯琼气得拧着她的腮威胁说:“你还帮他!小心进了城我给你找个厉害的嫂嫂。听说碧云寺极为灵验,等着我去求菩萨。”
严燕一把拍开她的手,眼疾脚快趁机跳到梁沐身边,“大哥你听听县主说的什么话。她说要给你找个厉害的夫人管着你。”
冯琼瞠目结舌,“哪有你这么颠倒黑白的?”说着卷起石榴红的衣袖离位就要她好看。
这时突来脚步,几人收住话音。王管事领着几位婢女端来姜汤,笑道:“请贵客饮些姜汤避寒,莫淋了雨伤风。”
曹振龙和姚玉华同时起身相谢,又彬彬有礼问道:“不知此地主人是?”
王管事道:“这里是永昌伯府的别业。”
梁沐突然有了反应,移动视线看过来,“永昌伯白敬?”
“正是。贵客识得我家主人么?”
梁沐却摇头。
见他狐疑,曹振龙介绍道:“这是神武大将军梁沐、宁安县主冯琼、原凉州司马姚玉华。”
街巷中老弱妇孺皆知梁沐。
传言他本是世家之后,不过家道早已中落。也不知哪一年起投身并不受尊崇的建宁王,两人更结为异姓兄弟,生死与共。四年前朝廷动荡,九江王诸王举旗谋反,将要逼近京师。建宁王独孤湛趁机募兵勤王,以梁沐为先锋,出师有名势如破竹,在云阳城外让逆贼联军寸步难进。而先帝却在这场兵变中受惊驾崩,他无子嗣存世,朝廷重臣审时度势拥戴建宁王即位。
独孤湛成为新君之后励精图治,一扫沉疴,朝中又现清明。而新帝登基以来,边疆不宁,时有敌军掠境。幸有梁沐一直领兵值守,年初一战更大破蛮夷,打得他们几年之内绝无还手之力,可谓威名赫赫。
王管事暗自庆幸自己不曾怠慢,更加恭敬道:“贵客驾临实乃荣幸之至。我这就去让厨房整治酒菜,还请将军和县主赏脸。”
姚玉华忙阻止,“老人家不必忙碌,我看这雨一会儿就停。我们急着赶路,多谢老人家费心。”说罢又道,“不知你家主人可在?雨中得助,理该当面道谢。”
王管事俯身应道:“大人们都在京中。只有女眷在此,不便出迎。还请见谅。”
永昌伯府的女眷……梁沐心弦微颤,不由扭头再去观雨,眼中却闪烁莫名情绪。
雨雾中似有一人纤纤袅袅而来,十年前的话犹在耳边,“解除婚约,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决定。梁沐,以你现在的作为行事,我不认为我们还应该继续在一起。”
“是因为我一无所有?”他在雨中质问。
白凝辉淡淡地看着他,一双眼晦暗不明,难知她所思所想。她就那么静静地倚靠红漆廊柱,手上转着素纨扇,简单应了个是,话音虚无缥缈消散在雨中。
“神武大将军梁沐?”
白凝辉歪在榻上的身躯猛地直起,脸色倏忽冷凛,转着纨扇的指骨也增了三分力。她早知梁沐即将回京。原以为在别院就可不听不闻他的消息,不料今日在此重逢。
“是,还有宁安县主冯琼,凉州司马姚玉华。”
“姚玉华?想必就是姚相之子。”
姚重为今上做藩王时倚重,又曾为帝师。长女原为建宁王妃,而今宠冠后宫。独孤湛多任用左右旧人,原本朝中老臣都徒有虚名,不再涉入朝政。
窗外还在下雨,渐渐有转小之势。天色也褪去青烟,稍稍变得明亮。
“小姐,你要去哪儿?”
白凝辉突然奔走,白芷和连乔不明所以,面面相觑,急忙拿伞追上去。
三人绕过回廊,沿着高楼一路向前,行经几重月洞门。顾不得拂过青竹绿柳洒下水露无数,管不了绣鞋裙摆踩入污泥,白凝辉跑得极快,喉口血腥味不断翻涌,心跳越来越快。
直到听见几声低语,白凝辉才猛地停下脚步,气喘吁吁之余暗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小姐?”白芷撑开伞挡住细雨。
白凝辉哂笑,在原地想了一阵,匀了呼吸就转身离开。
“雨小了,我们走吧。”姚玉华一身蓝衣临窗而立,和梁沐青蓝相照,两人差不多的年纪,不同的风采俊秀。
他和煦微笑,“总算可以赶在今天进城,陛下只怕也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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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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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飘零落花无数,满地惨绿愁红。闲云下,零星几声琵琶,白凝辉随手拨弄,神思早飞。
梁沐原也系世家子弟,可惜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唯剩薄田几亩、老宅一座。他不爱读书,偏喜舞刀弄剑,吹笛弹筝。他擅长音律,能自己作曲,常与人合奏庆良宵。他好出游,曾在出游途中写就一篇《山水吟》,急匆匆托人转交。
白凝辉低眉,十指翻飞。怀抱中泄出旧日合奏之曲,可惜少了笛音,孤落落的无立身处,在寂静山林空回响。她不喜梁沐与他人合奏,尤其是烟花教坊的女子。可梁沐却不以为意,“阿凝莫非在吃醋?我与婉儿她们以乐相交,并无其他,阿凝大可放心。”
琵琶声乱,她如何放得下心。
“白芷姐姐!我们在这儿。”连乔远远瞧着倩影,站起来挥手招呼。
后山寂静,踩折春枝的声音如在耳旁。白凝辉抱着琵琶懒懒掀起眼帘,“怎么?”
白芷过来道:“林大舅家来人了。我请小姐回去。”
林夫人出自建州,家中只两姊妹,姐姐招赘在家经营祖产。这些年自上而下都视制香、熏香为风雅事,林家靠近海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论贵贱,各式香料齐备完整,在京畿也有几家香料铺子。如今让次子林南晓来往两地总领,一年大半时间倒都在京中。不过林南晓少来拜访,来的勤的是他带到京中的妾室崔玉。
三人刚到,院中一个跌跌撞撞的小人就赶过来抱住白凝辉,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唤“姑姑”。
林南晓的独子海儿才两岁多,正是懵懂好奇的时候。他还想往白凝辉身上攀爬,就被一双手抱起来。他的乳母哄着他去摘花。崔玉迎上来见白凝辉鞋衣都染上春泥,抿了嘴笑道:“表小姐这是自哪儿来?”
“后山清静,去那边坐了一会儿。”她要换衣裳见客,崔玉忙跟进来想要帮忙,却被白凝辉按在椅子上坐下,“你是客人,让她们来就行。”
崔玉讪讪一笑。
须臾白凝辉再出,已然换了清透的薄绿纱衣,鬓边还只插一支旧的桂花簪子,十分素静。她虽已有二十八岁,看上去却要比实际年龄小上两三年。
连乔奉上两盏茶汤。崔玉才递过来一封书信,“是建州家里的来信,要我们特意转交给表小姐。”
信中的内容白凝辉不看也猜得出。林南晓发妻早逝,林家舅母早就希望亲上加亲。一来知根知底,二来白凝辉嫁到自家终身有靠。她没个亲兄弟,现在父亲在世还好。一旦故去,她的那些堂兄弟谁愿担承。尤其永昌伯府出得多、进得少,早就是外面看着好看的空壳子罢了。
白凝辉抿了口茶,借着茶汤氤氲她不着痕迹打量崔玉。崔玉自取出信后一直心不在焉望着房外的稚子。海儿不知事,缠着乳母摘了两朵海棠急切切奔进来献宝。一朵给她,一朵却送到白凝辉面前。
他滚进白凝辉的怀中,举着花道:“姑姑比花还香。”
白凝辉忍俊不禁,将他抱至膝上轻轻点点他的额头,“等你再大一些,让你祖母为你调香。比姑姑佩戴的云樨香还要香,好不好?”
林家善制香,常为自家人调制独一无二的香。白凝辉的云樨香便是她幼年到建州,外祖父亲手和她一起调制,从此后云樨香就不再对外出售。
崔玉看着又是笑又是心酸。喜的是白凝辉对儿子亲近,心酸儿子对白凝辉亲近。
“你放心。我就算日后去建州,也不会答应此事。”
忽听到这句,崔玉忍不住面露惊愕。白凝辉只当平常,浅浅淡淡笑了笑。她不能忍受梁沐或有二心,又怎会做他们之间的第三人。
崔玉明白过来后却苦笑,“我倒盼着是表小姐。若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性情。”
别人家的家事,白凝辉倒不想多管。她的侄儿活泼灵动,根本闲不住。坐了没一会儿就溜下来,强拉着她到院中玩乐,直到午后才依依不舍随母亲离去。
幽篁送风,沙沙作响,如谱乐章。
白凝辉躺在软榻上阖眸小憩,素白的纱绢帕子蒙在脸上。有人吵闹还好,一旦清静就易胡思乱想。
梁沐会知道她在云阳吗?
情知自己庸人自扰,心间却不受控制一而再再而三想起梁沐。他比以前如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那日说四男两女,也许另一个女子是他的妻子。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白凝辉无声笑开,帕子忽然泅湿。不欲人瞧见,她抬手盖住眼。
“小姐?你怎么了?”
鼻前一阵桂花香,香味清淡。白凝辉眨了眨眼,扯掉帕子,映入眼帘的恰是一丛桂花。连乔见她眼尾微红,惴惴不安地问,“小姐,你哭了吗?”
白凝辉却指着她怀中的桂花,“这是打哪儿的?”
“就在后山摘的。小姐,这个时节竟也有桂花。”见白凝辉凝眸,连乔忙找了一个素净的花瓶插入其中,拖了一张月牙凳到榻前,将花瓶放在上面,以便白凝辉观赏。
白凝辉轻笑,“月桂是四季开花的。”一般南方多见,未料到云阳也有。
她侧转过来将帕子垫在脸下,双目静静注视着月桂。尚未盛开,零零星星的暗淡轻黄立枝头,清香扑鼻。
突然就怔怔。
绍县县衙前庭也种植一棵桂树。那年天气怪得很,过了中秋还不见花开。直到九月中旬以后连晴数日,花苞才猛地点缀枝头,一夜之间尽数开放,满城都飘桂香。
“那是谁?”
白凝辉领着蕊云悄悄自后堂步出,趁着午后寂静来采集桂花。不妨刚到树下就听见人声。她轻盈一转拐进墙角,画有桂枝的纨扇挡住娇容,轻轻探出去张望。
只见两人出来正与父亲告辞。一人是县里的教谕周放,另一个着青衣长衫,约莫二十上下,模样虽算不上十分俊朗,自有一派潇洒自如。只是看着陌生,素不相识。
蕊云躲在后面笑道:“小姐都没见过,我哪里会知道。”
白凝辉一直望着那人行踪,直至步出县衙,两人也未察觉背后暗窥目光。
过了新年,有日午后初醒。蕊云不知打哪儿折来一枝红梅到她床前嬉笑逗弄,“小姐可还记得去年见过的那位公子?方才夫人让我去县衙送东西,我又遇着他了。”
白凝辉把手叠在腮下,翻身侧躺,明眸忽转,如春水流波。
“我跟人打听,原来他姓梁名沐,就是绍县本地人。父母已经过世多年,他和至交出游,前不久才回来。”
“梁沐?”白凝辉把他的名字轻轻念了几遍,莫名泛起的欣喜延到颊边。两个字如同刻在她的心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却又淡得如雾缥缈。
此后她常去寻父亲。白知行只有一女,视之如宝,亲自教导诗书,待她极为宽厚,少有禁止。可惜她来往频频,也没见到梁沐一面。直至百花生日,她受邀到郊外游览赏花,在花神庙前再遇梁沐。
梁沐和一众年轻友人在柳下池边嬉笑,穿着青白衣裳,眉目舒朗,倚栏闲坐正与人逗趣。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笑得前俯后仰。不经意抬眼,就与不远处的白凝辉视线相交一处,目光交汇,彼此都是微怔。
白凝辉未料到他突然看过来,蓦然脸飞红云。急匆匆偏移双眸,拢了石榴红的披帛,佯装从容和女伴低语,却忍不住再度回首。
浅笑盈盈,秀目含情。
梁沐笑声乍停,左手擎的嫩柳轻飘飘落在地上浑然未觉。过了一会儿,等她们婀娜飘进花神庙,梁沐才恍若不在意问道:“刚才那是谁?”
同行中有识得的,便应道:“是白大人的爱女,闺名白凝辉。”
“那可是永昌伯府的小姐。”
另有一人嗤笑,“永昌伯又如何,那些公侯伯爵哪个不是尸位素餐之徒。”
其他人纷纷打岔,都道不谈国事,只论风月。
余晖将落,斜阳晚照,漫山如披红锦,半江瑟瑟半江红。青山流连处,水波轻漾,两人再相逢。木兰舟微荡,经过之处桂子留香踪。两舟错身之时,白凝辉抬眸一瞥,眼如流波,恰被梁沐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