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领神会,各自低头思量,便害相思。
好在隔几日是观音诞辰。绍县崇佛,往往携亲带友烧香膜拜。白凝辉也不例外,她不信鬼神之说,全当多一场游兴。
春深日暖,处处争奇斗艳,你方开罢我登场,田野深院无差。她年纪轻,父母又不拘束,每每胡行乱走。拜完菩萨,主仆沿着正殿一路上行,直到最高处揽尽风光,才悠然转道下山。
孰料半途却被一条银白小蛇阻住,不过三五寸长,还显小巧,柔软的蛇形大大咧咧在石阶上伸展。
蕊云和明霞知道她怕,都挡在她面前。三人停在原地,惟愿银蛇知人意窜入林中。可三人一蛇僵持许久,若不动都不动,人一动蛇亦动。
白凝辉吓得腿软,全身都攀住蕊云,一张俏脸撇过去尽量不入眼帘。银蛇一直挡道,蕊云二人只好架住白凝辉褰着衣裙小心翼翼从边角处跨过去。可银蛇却灵巧得很,伸长了舌尖似乎能察觉她们的去向,扭着身子直往她们脚下钻。
白凝辉的心瞬间提起,突然间眼前一道寒光掠过。
梁沐持剑挑起银蛇,转手一送,银蛇就消失在一片翠绿中。白凝辉感激不尽,手抚着胸口,心跳渐渐平复。青年仗义相助倍添好感。她微微一笑,启唇致谢。
“小姐多礼。在下梁沐……”
“我知道……”
梁沐挑眉。
白凝辉忙掩了口,低头看着脚尖不语。只听得他一声轻笑,更让人面红耳赤。
少年情怀依稀见,只可惜岁月不可追。
白凝辉怅惘暗叹,谁能知她和梁沐最后竟成陌路。她辗转起来整妆,随口问道:“白芷呢?”
“小姐忘了,明天是初一。你不是每个月初一都要去碧云寺进香。白芷姐姐在预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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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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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依山傍水。北山雄壮怀抱宫城,浮秋河穿城围山奔腾不息向东流。沿河而上修建的碧云寺香火旺盛,钟罄悠悠。每逢初一十五络绎不绝的信众不分昼夜,烟雾缭绕,远至一里外都清晰可见。
严燕初来乍到,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像只燕子一路跑前跑后,丝毫不觉疲惫。回头见一行人慢悠悠,她拧着眉在高处大喊,“大哥,快来!”
冯琼见状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急什么?”偏头听姚玉华和梁沐一味谈论国事,也露不满,一把拉过姚玉华,“表哥放你们俩的假,你们倒好,一路就没停过。你不累,难道梁姐夫也不累么?”
姚玉华正要解释,就被妻子瞪了一眼。他摸摸鼻子举手投诚,对着梁沐无奈一笑。
梁沐啧了一声,摇头佯作叹息,“真是家有猛虎,可怜可叹。”
“你说什么!”冯琼竖起手指伸到他面前,故意板起一张脸,“若是我姐姐还在世,难道你敢这么说?”
严燕在不远处不知他们讨论什么,跺跺脚过来就被冯琼拉住,“严燕,待会儿你去求神,一定记得给你大哥求桩姻缘。别的且不论,只求一位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看他以后还怎么说。”
“我才不要!我的新嫂嫂一定要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正主没发话,她们两个倒先争论起来。姚玉华哭笑不得,“由着你们的性子,那把梁大哥置于何地。”
梁沐微微一笑,却不发一言,任由两人胡闹在他身后叽叽喳喳讨论。不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到观音殿前,二人已经达成一致,双双入殿拜菩萨。
梁沐不信鬼神之说。若不是听说碧云寺是个绝佳观景处,他也不会枉来一遭。姚玉华知道他的脾性,小声请他自便。
碧云寺殿阁如峦,或雄伟,或精巧。四周绿树荫浓,密林漏泻夏阳,铺织如金。梁沐一路北行拾级而上,眼观六路。人常说云阳山水灵妙,今日一见方知不假。这些年忙于军务,早不像少年还有闲情逸致常常出游在外。那个时候,好像阿凝还为此生气……
梁沐微皱双眉,如何又想起她。
可一旦起了念头,那点微光就有恃无恐张扬地冒了出来,拂之不去。听说她八年前就嫁到楚州,想必已经儿女成群。梁沐恨恨地想,她的丈夫也会陪她玩闹,赌书泼茶、吹笛拨弦?也会为她画一幅画吗?
画……梁沐脚下一顿。
十年前答应的画至今未成。而如今就算画成,也已经无人可送。梁沐长长舒了一口气,微风轻送,心头的郁结不知是随之而走,还是再次沉淀回归心底寻觅时机卷土重来。
信步乱走,不知不觉已达后殿。香雾缭绕,多的是祈福求平安的香客,身上都携带佛寺特有的檀香。梁沐漫不经心沿着回廊自暇自逸,蓦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木樨香。
清香幽幽,比一般的桂香要淡得多,恍惚是人的错觉。
可梁沐知道自己没有嗅错,他曾经有许多木樨香。
“阿凝今日熏得什么香?”梁沐和她隔着几步远。正是菡萏盛开的时节,空气水雾中飘散的都是荷香,唯有白凝辉袖间不同。
白凝辉回首故意羞他,俏脸满是戏谑,“你怎么连我的云樨香也闻不出来?”
“我一心一意想着阿凝,哪里还有心思辨别其他。”
白凝辉闻言一怔,半晌才羞嗔啐道:“好没正经!”之后却遣人送他云樨香,为他裁剪衣裳熏染。
每逢木樨花开,心上意难平。
往事悠悠,总让人思绪联翩。梁沐负手在后,慢慢踱步向前,摇摇头将恼人的回忆驱散。不妨忽听廊外小沙弥的声音,“女施主一片诚心,我佛保佑。”
梁沐嗤笑,这佛家可真忙。又要管姻缘,又要佑人平安。可下一刻,勾在唇角的笑突然湮灭,无影无踪。
他听到一声熟悉的清丽女音,“有劳师父。”
似曾相识的声音,午夜梦回常来见面。梁沐心头大震,怔在原地,情难自禁透过回廊的梅花窗望去。小沙弥对面的人影恰被一株怀抱粗的古樟树阻挡,只能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陪伴在侧,脸蛋稍圆,稚气未泯。
白凝辉怎么会在京城?一定是自己听错。可魂牵梦绕的声音自己怎么会错记,分明就是她。
越想越乱,丝丝缕缕、桩桩件件齐齐涌上心头,双脚不受控地三步并两步在回廊急趋想要探个究竟。等到深廊尽头,一抹月白的裙裳刚刚好自对角的红楹旁掠过,如振翅蝴蝶忽来去。他大步跟过去,外面已经人来人往,喧嚣繁华,仿佛换了人间。而倩影也如蝴蝶散入花丛不复见。
“大哥,你在找谁?”
严燕众人赶过来,就见梁沐俊眉紧皱,盯着人群来回梭巡,像在找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殿前有人顶礼膜拜,有人焚香祈福,都与他们不相识。
梁沐似未听到,沉浸于自己思绪中。眼前无一人着月白裙裳,难道真的是自己眼花?他忽地长叹了一声,把严燕和冯琼二人看的莫名其妙,对视后皆摇头,不知发生何事。
严燕扯了扯梁沐的袖子,“大哥,你怎么了?”
梁沐这才回神。见她们面露担忧,方慢慢道:“没事。我突然想起西南的军事。”
严燕不做他想,鼓着脸埋怨,“就知道操劳这些。大哥,你可知道过犹不及。弓拉到最大弦会断呢。”
梁沐勾起唇角浮现一丝浅笑,曲指弹了下严燕白净的额头,满眼戏谑,“等你能把弓拉到满月再来教训我。”
严燕一听,立即不服气地跺脚,还想拉冯琼评理。谁知冯琼只作未见,乐得袖手旁观看她笑话。严燕更气,扑过来就要拧她的脸。姚玉华忙闪身挡在两人中间做和事老笑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严燕嘴一抿,狠狠瞪了冯琼一眼,扭头委委屈屈看向梁沐,“大哥,你就看着他们合伙欺负我。”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不要!”冯琼和严燕异口同声,旋即相视一笑,竟又同仇敌忾一左一右拉住梁沐,无视他板起的一张冷脸,“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大哥再陪陪我。这三年在边疆你和姚大哥可没少丢下我和县主……”
听她们旧事重提,姚玉华先败下阵来,跟着道:“还不过午,不必着急。”
梁沐本就故意逗她们,闻言顺水推舟就应了下来。四人转道而行,悠闲从容。
而在背后大日如来佛的金殿内,白凝辉双手合掌,闭眸默念心愿,虔诚叩拜。如来佛庄严垂视世人,众生平等。白芷、连乔起身搀扶起她,出了殿连乔先好奇问,“小姐是为谁求愿?”
白凝辉轻笑,“为你们,为我自己,我有太多的心愿了。”
白芷来她身边四年,也存疑惑,“小姐年年点长明灯,也不知道为的是谁?”若为了父亲,没必要绝口不提。若为了宋文成和林夫人,他们都早已故去。
她们俩都不知绍县、楚州的许多事。白凝辉不欲多说,嗔道:“问这么多,小心待会儿罚你们抄经。”
连乔忙捂住口鼻连连摇头。她才学写字不久,写得歪歪扭扭,最怕抄经。可白凝辉却喜抄经,每日都要写一张经文,一手簪花小楷秀丽淡雅。连乔每每歆羡,“我以后要是字写的有小姐这么好就心满意足了。”
白凝辉开始研习佛法,是宋文成病重之时。她为他吃斋念佛,祈求消灾解难。宋文成病逝,习惯却因此保留。经文读了千遍,心间就一片平静,不至于多想。
而为人点一盏长明灯,则是在梁沐走之后。她听人说梁沐负气离开绍县,久无音信。一日一日的等下去,愁闷和担忧与日俱增。她为了自己安心,也为了梁沐平平安安,开始求助佛寺。以至后来得知梁沐一步登天,她也未撤销此举。边疆关外对敌,只怕危险万分。久而久之这件事在她的生活中生根发芽,不能轻易断舍。
白凝辉垂眸微笑。如今梁沐就在云阳城中,平安无虑。她本应安心,却为何忽生酸涩,微妙侵入蚕食她的五脏肺腑。
“大哥,你怎么慢吞吞的!”
严燕不满回首,转过身面对着梁沐,自己则一步一步向后退。不妨拐角处猛地撞上一人。连乔瞪大了眼睛,嘟着嘴道:“你怎么不看路?”
严燕尚未开口,白凝辉就朝她颔首微笑,一面道:“连乔,我无事的。”
蓦然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梁沐的心瞬间提起,若隐若无的木樨香又随风飘来,莫名搅乱人的心绪。梁沐不由自主慢了脚步,可几人间只剩方寸。刹那间方才所见的月白裙裳重现眼前。
还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唇鼻,只是比十年前似乎要憔悴一些。梁沐心如潮涌,眼泛微波。却在须臾后皱拢双眉,这些年她过的不好么?她的丈夫是如何待她?
白凝辉一双眼不知道往哪里看。她没想到会突然遇上梁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唇舌翕张。可见梁沐皱眉,她的笑意骤然僵住,扬起的唇角不受控地颤抖,想笑而不能,终于抿成一条直线。
她低头错身而过,旧的桂花簪子自梁沐眼前滑走。白芷的手被攥得发疼,她回头看了看,一行人已经将要离去。
“小姐?”
背后也传来声响,“姐夫,你认识她吗?”
姐夫……果然他已娶妻。就是不知哪一位何其有幸。白凝辉木然地想,她期望梁沐平安幸福,期望有个人能爱他的所有。可为什么心愿得偿,反而肝肠寸断。白凝辉拼命咬住唇舌不敢泄出半点,她想回头望,可整个人僵硬得难以转身。
她听到身后飘飘渺渺一句,“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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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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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杨浓,柳叶重,困人天气日初长。
清晨刚过,就已感觉到一阵暑意袭来。莲池畔的小亭倒映水中,和绿柳垂杨相交映。荷叶初绽,已有好奇的游鱼开口啃噬。
白凝辉怀抱琵琶不知疲倦地弹奏许久,来来回回都是重复的几首曲目。
翠竹旁,连乔和白芷两人低声商议,“小姐已经连着几日这样了。自从那日碧云寺回来,她就茶饭不思,神情恍惚。白芷姐姐,这可怎么办?”
白芷也没法子,皱着眉道:“这几夜又睡不好了,总是睁着眼睛到天明。长此以往怎么挨得住。”
“姐姐认识那个人吗?”
白芷摇了摇头,眼中满含担忧地望到亭边。在其他人面前倒好,还是伯府庄重守礼的二小姐。可一旦没了旁人,好似一直秉着的一口气突然消逝,连肩臂都垂塌。
白凝辉凝眸,双目视线似落在琴弦上。可若真计较,分明眼中空洞迷茫,双手完全凭借本能记忆挑抹。
梁沐不认识她了。
无论这句话是真是假,他在人前羞于承认。白凝辉欲笑,却比哭还难看,而眼睫微眨,两滴清泪随之落在她的手背上。
梁沐不愿认识她。
心头如遇压舱石,重重落下将之压扁成泥,让人毫无反击之力救不出一分。白凝辉心痛得难以呼吸,如池中游鱼渴求流水微张着唇猛地仰头靠向亭柱,手中素弦应声而断,曲调顿时碎得不成模样。
“小姐!”
白芷、连乔同时惊呼,急忙自甬路快步跑过来。白凝辉脸色发白,似是痛到极致,眉心皱得不留一丝缝隙,眼下双泪横流。
连乔惊慌不已,慌忙抢过琵琶放到一旁。白芷坐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只觉手中颤抖个不停。她从未见过白凝辉如此,一时也六神无主,一面不断轻抚她的胸口外,一面柔声安慰,“小姐若有什么伤心事,不好和我们说,也别这么折磨自己。若有个好歹,让夫人在九泉之下怎么安心。”
白凝辉毫无反应,一味闭目泪涌。
连乔提防着人来,也跟着劝,“小姐,我们回房去吧。”
好半晌,白凝辉终于动了一动,挣脱白芷的手踉踉跄跄站起来,“我没事。”她屏退想要上前搀扶的两人,撑着红柱在原地停顿片刻,神容渐渐冷静。
本就是早已预料到的事情,何必多寻烦恼。
她从不曾后悔她的决定。哪怕重新再来,她也不会改变。
无论如何,梁沐都不会只属于她。而她,不会接受不仅仅属于她的梁沐。
莲池和木兰院只隔着一条小径。主仆同行几步就到后门,不想让小丫头瞧见,白凝辉一路低头步入房中。脸上泪痕还在,白芷忙倒水让她净面,重新梳妆。
铜镜对照,白凝辉不由自主抚上两腮。比之得意无忧的人,心中的痛苦烦忧早早爬上她的眉头,显得颇为愁闷,她比十年前失去了光彩和青春。而梁沐……白凝辉微微垂眼,不让自己情绪外露。梁沐其实也变了些。做了大将军,得志之人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气度不凡。若说以前是濯如春柳,如今便是直若绿杨。
在最开始的六年,白凝辉不知道梁沐的下落。直到四年前的那场动乱,梁沐突然声名鹊起。白凝辉最初还以为同名,后来听到人说来自绍县,方知不假。一年前白知行调任回京,她到云阳方知梁沐仍在边境,说不上是窃喜还是失望。
她设想了不知多少种重逢,甚至对镜练习。但昨日梁沐的漠视甚至微露的不耐让一切化为灰烬,她顿时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