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乘风抱着她的肩膀笑道:“傻阿凝,怎么拐不过弯来?”
白凝辉凝眼过来。
“花会中可不仅有少年,还有各家的王妃夫人。陛下的乳母宋夫人也接到了帖子,你若走通了她的门路,让她帮你说句话那就十有八九了。你若真有心参选,到时和我同去为你引荐,再投其所好不就行了。”
白凝辉起身谢过,不过仍有些犹豫,“我还想仔细考虑一番。”
楚乘风笑道:“你尽管想,若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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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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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浮空,掩天蔽日。
骏马忽来,到一处别院门前驻足。长木幽深,高楼连廊,在外望着就觉不错。梁沐满意的下马,将缰绳甩给随从,自己快步踏入。
曹振龙已闻声迎了出来,“大哥。”
环视左右,庭中遍植花木,浓荫碧绿,香气袭人。撩衣再入其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飞瀑喷泉,几条小径幽深宁静,可见原主人心思精巧。
梁沐面露赞赏,“不错。”
曹振龙随他负手四处观看,笑道:“正好让我赶了巧。这家主人急着出手,连价钱都比原来低一成。环境清幽,维护的也不错。虽说小了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厅、卧房、书房应有尽有,还有个小的校场,正方便练剑考校。而且这离永昌伯府的别院不到一里地……”
梁沐回头,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曹振龙不明其意。明明梁沐让自己在郊外购置别院时吩咐的,“离官道近一些。万一日后还要躲雨,就不必借别人家的了。”以永昌伯府做比,有何不可?
他兀自想,梁沐已然一径登楼去了。
高楼连廊,身临其中恰将四周一览无余。临东望,官道旁别院的格局尽展眼前,内里人影幢幢。可惜隔得仍有些远,遥遥看不清楚。他看了一会儿,也分不清对面是男是女,不免有些气衰。
一时心血来潮送衣,过后悔得咬牙。他白身一个,白凝辉因此嫌弃也是情有可原。
何必气坏了她。
只怕阿凝误会他睚眦必报。虽然这些年确有些人对他心怀怨怼,可梁沐不希望白凝辉如此想他。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怨恨他,唯有白凝辉不可。
又想白凝辉收礼之后的反应。既怕她没反应,又怕她思虑太深。让人盯紧了别院,回报说她闭门不出,瞧不出心怀。
他也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思。这些年来他将白凝辉在梦里怨了千百遍,可真见了她的人,幽深无波,漠然处之。他的怨恨却像是给自己的枷锁,动摇不了她半分。
真就一个木头人!
何必执着,何劳挂念。
梁沐心中哀叹一声。又记起那支桂花簪,心痒难耐,恨不能亲身前去相问缘由。
可问什么、怎么问?此时才知近乡情怯,羞问来人。
梁沐稍作盘算又抛开,不必想,不必理,车到山前必有路。转而北望,山麓郁郁葱葱,密林深幽,梧枝似见凤凰栖。
曹振龙指着指着前方继续为他介绍,“从那条后廊过去可直达后山,山中更幽静,还有活泉。正好县主和严燕喜欢在山林中游览,可以一起请了来……”
话没说完,梁沐就丢下一句,“不要告诉严燕。”
“什么?”曹振龙未反应明白。
严燕原是建宁王府编撰之女,母亲早丧,自小跟着父亲在王府长大。结识梁沐时她才不到十岁,本当唤声叔父,却在梁沐戏弄下改口唤大哥。数年前她父亲染病去世,冯太后本想接她到身边照顾。可她嫌太过拘束,便求了太后跟在梁沐身边。梁沐待她真如亲妹妹一般,从没什么事相瞒。
梁沐重申一遍,“严燕要是问起来,你不可说。”不知为何,梁沐暂时还不想让她们知道白凝辉的存在。
“是。”
沿着木梯往下通往方才指向的后廊,廊外青苔漫布,中间十数青石连接到两扇院门。出门就见一条人走出的小路,蜿蜒盘旋向上。两侧松杨高耸,竹褪笋衣,不见闲云,正是难得的寂静之所。信步其中,草木清香四溢,与云阳城内截然不同。
空气湿润,曹振龙看了看天色,道:“怕是要下雨了,不能再继续走了。”
左右青碧白红,杂花点缀。梁沐游览兴致正浓,闻言朗声笑道:“雨中漫步,未尝不是件美事。”不管他径自搴起衣摆放开脚步向前,走了百余步,恰到中点一处观景台。右边一条砖铺的斜道通往山下的别院。
内有池塘,莲叶婀娜。丛竹小径后三开间的墨檐灰瓦,隐隐约约可见有人坐在窗边刺绣。
不应是白凝辉,她最不耐做这些。
四处寂寂无声,梁沐越过观景台之前往木兰院再看了一眼,不知阿凝现在在做什么?是怀抱琵琶,还是临摹小楷?或者调制香丸?亦或如他一样,想着彼此?
白凝辉却不在房中。
她住在别院无需晨昏定省,乐得自在。趁未下雨,与连乔提着花篮入山。
春花残,夏花初放,在幽谷只待人来访。平地几株比人高的栀子树缀着无数青白的花蕾,十数朵花展开似琼霜,香风阵阵,引蝶招蜂。
“小姐,我戴着好看吗?”连乔兴高采烈摘了朵栀子插在发间。她梳着两边对称的双丫髻,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白凝辉忍俊不禁,招手让她到身边,重择了栀子戴在她另一边,道:“好看。”
白凝辉身量稍高,踮脚高抬双手把顶上几朵盛开的花摘下轻轻放入篮中,花大色鲜,玉洁无玷。连乔猫着腰围着栀子树找了个遍,没一会儿花篮将铺满。
“小姐,已经够了吧?”连乔抱着花篮站在一边,仿佛被芳香环绕。
白凝辉低头看了看,露齿轻笑,“够了。咱们回去吧。”
天边薄云翻涌,相隔不远的两地如遭人为分隔,一边昏暗飘雨线,一边天光亮堂得不寻常。不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昏暗的云层不断蚕食光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豆大的雨点送到眼前。
连乔一手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到山亭前不及放下手中的花篮,猛地回头大喊,“小姐,快点!”接着才发现亭中已有人捷足先登。她错愕指着梁沐,杏眼圆睁,“是你……”
梁沐还记得她,漫不经心转眼望向亭外。雨中一人抬袖遮挡,藕色下裳半截湿透,鞋履也有些狼狈,可脸上仍笑着,“连乔,你跑得可真快……”
一语未了,白凝辉垂下手欲拂去雨水,笑意立时僵住。
亭中小小一方石桌,两个方凳。梁沐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白凝眸低首,发间的雨水顺势而流,滑落两鬓,不照镜也知自己处境窘困。暗自苦笑,一次两次都不遂人意。白凝辉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自怀中取出绢帕,微偏了脸擦拭遮掩。心方静,就走到连乔身边将帕子塞给她,“脸上都是雨,也不知道擦一擦。”自己则背过身面对无垠雨幕。山下的木兰院朦朦胧胧,暗恨今日为何要出门。
“小姐?”连乔懵懂。
绢帕一角绣着一束桂花。梁沐忍不住看向白凝辉发间,小巧的桂花簪却已被圆润的珍珠所替代。打好腹稿的话霎时石沉海底无影无踪。
果然自己会错意。
不过一根簪子而已,忘了丢弃、用着顺手都有可能。更或许,她早已忘记那根簪子是谁所送。
他默默无语。白凝辉却心弦紧绷注意背后的动静,虚无缥缈的声响都让她如惊弓之鸟。想回头,又怕看他冷淡的一双眼。那双眼中曾有情意,如今全都交付他人。
斜雨扑阑干,任由雨打胸前蓝衫,白凝辉一动不动,真似个木石雕塑。
连乔不知内情,看了看梁沐,又看了看白凝辉,怕她着凉,抿着嘴用帕子擦干净另一个方凳,“小姐,来这边坐吧。那边雨大。”
白凝辉微微侧脸,小声斥道:“多事。”
一阵冷风袭来,丝绦藕裳轻扬,细密的雨随之潜入。连梁沐都觉得浑身一震,而背对着他的那个人身材纤瘦,抵不住风雨瑟瑟发抖。梁沐默默起身避到一边,朝连乔点了点头示意。连乔迟疑走到白凝辉身后,扯着她的衣袖请她入座。
腰带上下果然已湿透,梁沐不由皱眉。
他没有变,依旧体贴入微。白凝辉沉沉心,敛襟庄重施了一礼,“多谢。”
未料到她金口初开,梁沐一时倒有些受宠若惊,忙将她虚扶起,“不必客气。”
白凝辉终于抬头,四目相对,两人才算时隔多年第一次打了个照面。她浅浅的笑,如轻风淡云。梁沐又不免眉峰微皱。白凝辉何时笑得真心、何时假意,他分得一清二楚。
在绍县,白凝辉为县令之女,出自公侯之家,豪绅富商之女多下帖相邀,其中免不了有一些她不喜可又不得不应酬之人。每每浅笑相对,礼数足了,心意自知。有一回目睹,梁沐就道:“阿凝以后万万不可对我这么笑。”
此时二人已定亲。白凝辉偏要和他唱反调,手卷着绢帕,背靠墙壁戏谑,“为何不可?我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趁左近无人,梁沐抬起她的下巴面向自己。一双笑眸灿灿,和方才多有不同。
“因为我喜欢阿凝发自真心的笑。”
白凝辉蓦然脸红,一把拍掉他的手,贴着墙几向前两步,侧脸相嗔,“油嘴滑舌!”
梁沐拉住她的手,趁无人注意飞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白凝辉白皙修长的脖颈都见红,急得跺脚,将帕子甩给他啐道:“又是自哪里学来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旋即翻脸跟他算旧账,不论真假和道听途说,桩桩件件都数得清楚。
梁沐和她正是爱浓情真之时,万事都由她。白凝辉说一句,他便应一句。隔几日蕊云送来约法三章,条缕分明。
他签了吗?
梁沐顿露疑惑。这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友人相邀,他急匆匆离开,大概将此事抛之脑后。可阿凝事后也未找他索要,是不想要了?那上面写了什么?梁沐拧眉思索,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他突然看向白凝辉想寻觅出答案。可白凝辉正襟危坐,含笑看向亭外的雨,端端正正,哪里能窥出一分。
雨意未倦,将青山洗净,翠□□滴。忽然梁沐不知为何不顾雨幕如帘大步奔出亭外,衣衫很快泅湿。连乔吓了一跳,一声“还在下雨”尚未出声,白凝辉已起身,双目紧随背影。
梁沐,难道和我同处一地片刻都无法忍耐吗?
十指乱绞,白凝辉心尖像被人当做了秋千架,摇晃欲坠。梁沐,你真的如此讨厌我,不愿我出现在你的面前?
梁沐……她咬着唇沉思。
“小姐,好像是白芷姐姐。”连乔不知她所想,对着雨幕中招手,“我们在这儿。”
同来者却有两人。白芷身披蓑衣斗笠,手中还携了两柄油纸伞。曹振龙亦如她之打扮,不同的是抱着蓑衣前来。
白芷快走两步奔过来,“小姐淋雨了?”忙脱下斗笠蓑衣,和连乔一起为她穿戴。
曹振龙不见人,正欲往上再寻,忽听白凝辉迟疑问道:“你找梁沐?”他还不及诧异,纤指已往山下指去,“他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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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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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云阳城中的牡丹数不胜数,既有报恩寺皇家独赏的花王,又有碧云寺寻常百姓也能一睹为快的姚黄魏紫。稍有些积蓄的人家都能抱出一两盆斗艳。自望日起,街市之上车马如龙,争相看花。而静园中不仅有数亩的牡丹田,更有与会人家的珍品,只待评判高下。
甫入园中,黄金蕊、红玉房,朵朵倾城更倾国。园中人群络绎不绝,个个簪星曳月,少有布衣。少女颜若朝霞嫩柳,胆大者直接簪着牡丹花,敢与花争色,看得亭畔一众少男心浮意荡。
“想当年在牡丹花会上有人看上阿凝你,当日就要上门提亲。”楚乘风以牡丹宫扇稍作遮掩,贴着白凝辉细数过往故事。
那年她才十四岁,早不记得那人是谁。只是凭空被楚乘风几人笑话倒记忆尤深。
楚乘风笑道:“可惜那人不知道。咱们几人中只有阿琅是真文静,你呀表里不一,装的稳重老成,实际和我一样跳脱好闹。”
白凝辉莞尔,“思来想去,还是那时最怀念。”
“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四人能再对坐谈笑。可惜……”楚乘风叹了一声。忽听不远处语笑喧哗,无数人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前来。楚乘风敛去愁容,正色道,“是宋夫人。她是陛下的乳母,太后也待她不薄。故而大家争相与之结交,若能先得她在御驾前美言几句,事半功倍。”
眼前正是牡丹田,鹅黄重紫、白玉豆绿、浅粉深红,无一不有,是花亦是人。宋夫人笑容满面,正当芳华的少女们纷纷朝她拜去,衣香鬓影,如雾似云。有人献上刚做成的牡丹花篮,妙语连珠。身边诸人众星捧月,各有恭维。
却在此时,人群中忽听人不屑,“不过是一个乳母,竟如此张扬行事。”
声音虽低,左近都已听见。白凝辉和楚乘风对视一眼,都让侍女们随她们离去,先避开是非之地。半路上楚乘风道:“话虽没错,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放眼过去几年,谁会想到竟是建宁王登大宝、定社稷。”
独孤氏得天下以来,至今已有百余年之久。先帝独孤澹继位十余年来喜好渔色、荒废朝政,致使民不聊生、外敌连连入侵。偏信偏宠,杀兄拭弟。时建宁王韬光养晦、委曲求全,才得时机一飞冲天。
“时也运也,各人自有各人的命。”
楚乘风寻了个水榭与她一同坐下,闻言就笑道:“可人都羡慕那一分运气。就说梁大将军,也不是出自豪门望族,如今万人之上,谁不歆羡。你道今日何故这么多的人,听说梁大将军也接了帖子。若能与他攀扯一二,也够鸡犬升天了。”
梁沐也要来?
白凝辉心中急跳,手捏着纨扇不由自主转动。她若知道梁沐要来,她绝不来增他厌烦。
“阿凝?”
白凝辉勉强露笑,“我有些头晕……”
楚乘风手背试了她的额头,并未发热。想来是人多嘈杂,她让静园的侍女带路,一行人就往专为休憩预备的小室中来。小室中也摆了几盆盆栽牡丹,花开正艳。
一时又有相熟的人来请楚乘风。白凝辉微微一笑,“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去忙吧。”
楚乘风便嘱咐白芷、连乔,“好生照顾你们小姐。若有个好歹,我可要问罪。”
两人岂消她说。尤其连乔嘟着嘴道:“夫人你就放心吧。我们小姐断不会少一根指头。”
室中方静。白凝辉手抚牡丹重瓣兀自出神。
梁沐的旧宅中就有一株牡丹花树。四月花开时节,紫气东来。梁沐交友甚广,不拘贫贱,连薛婉儿也应邀前来,两人合奏博得满堂喝彩。而她未得一张花笺,徘徊在外终未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