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误——斯月一【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2:28

  她仪态规整地向宋母告辞,唇边的笑无懈可击。
  宋元秋正在庭中陪侄儿侄女嬉戏,见她出来将鞠球踢开,道:“三嫂这么快就走么?”
  少女正值青春,英姿飒爽,十分惹人喜爱。白凝辉款款而笑朝她颔首,“已经多有打扰了。下次我再来拜访。”她欠身向母女二人告别,白芷和连乔忙迎上来。
  谁知登车后,白凝辉顿失笑意,闭眼锁眉猛地靠向后厢壁,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得以支撑。她缓了一会儿,方轻声道:“我常看的经书呢?”
  她眼睛不好。自小父母不许她在车上看书。然而自她回京,每逢出门马车上总要备着几本。白芷从一角的匣子里取出塞到她手中,满脸担忧。
  白凝辉视若不见,翻书欲读字句一片模糊,难以入眼。她努力凝神,方能在心里默诵,可神思仍免不了游到九天之外。往好了想,倒比梁沐做她妹夫强一些。只要不与宋家来往,就不会遇上梁沐。就算日后梁沐知道她嫁的是宋文成,也无关紧要。纵然尴尬,未必会有人知。
  只是如此一来,去建州的计划要更提前些。
  “白芷,一会儿回去之后,你遣个人去同安巷,若是表弟回来了让她们告诉我一声。”
  “哎,我记下来了。”
  白芷挑起帘子,刚出城门踏上官道,日头当空,树影渐短,林中空寂,行人二三。林外田地中一片青翠,间或一两点白鹭悠闲歇在其中待稻花香。却在这时,不远处马蹄急切似踏云,惊起白鹭振翅翔空。白芷还来不及放下车帘,整个人登时向前倾去。白凝辉和连乔也被颠得钗横鬓乱,她紧抓着软垫对外斥道:“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就听裂天动地之外几声嘶鸣,驾车的马受到惊吓不受控制扬蹄飞空,带起马车离地数尺,马夫顿时被甩到灌木丛中,灰头土脸惊慌大叫。三人在车中亦是东倒西歪颠仆不起,白凝辉后脑狠狠撞到厢壁,痛得眼冒金星,脑中嗡嗡作响。她尚有意识,知道是有人飞骑惊了马,一把将连乔和白芷两人搂在怀中护住。
  马被激起了烈性,又无人控制,更桀骜不驯撒开蹄子狂奔,全不顾车厢内有人一路横冲直撞。白芷只觉自己一时向左,一时向右,毫无章法滚来滚去。她抓住车内短柱,挣脱怀抱勉强使自己坐稳,连乔已经吓得紧闭双眼抱住白凝辉的腰身伏在她胸口。
  “小姐,你还好么?”
  白凝辉闭着眼毫无反应。白芷心中慌乱,偏偏车速未减,骏马毫无停下迹象。她倾身去够木栓,奋力拉向左边,登时车门大开。就在她犹豫是否跳车之时,忽有人从天而降跳上车辕,一手紧勒缰绳,一手高扬长鞭,没一会儿就逼得骏马乖觉,原地打转跑了几圈慢慢停下来。
  “是你!”
  驾车的青年正是那日山上小亭偶遇之人。曹振龙见她亦存惊讶,忙向不远处喊道:“大哥快来。”
  忽闻车中微弱的哭声。连乔手掌大张,手心突兀一道血迹,后车厢壁亦有一团鲜血向下蔓延。连乔睁着一双圆眼,蓄着的泪要掉不敢掉,扯着白芷仓惶高声,“小姐晕过去了。后脑出了好多血。”
  白芷闻言也白了一张脸,惊魂难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用丝帕垫住后脑,让她躺在你们腿上,不要晃动。”车中登时略显昏暗,梁沐站在车前蓦然吃惊,双手发颤。白凝辉脸失血色,无声无息,只有眉间紧皱,似乎痛苦万分。
  “振龙,你来驾车。别院中有大夫。”
  两人六神无主,听得他吩咐心中大石才咕咚落下。白芷忙伸直了腿,用白丝罗帕垫在白凝辉脑后,小心翼翼把她移动到自己怀中。也许痛得厉害,白凝辉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两边直入鬓发。
  鬓边插一支金质桂花簪,像极了桂花散落在发边,让人情不自禁想抬手为她拂去。梁沐注视着花簪微微发愣,倏忽反应过来,随即撒手替她们关闭车门,吩咐道:“驾车稳当些,我先走一步。”
  幸而此地离梁沐的别院只有二三里地,几人一路悬着心直到门前。梁沐已让人收整出厢房,自己则领着一名老者在门前望穿秋水。
  曹振龙率先跳下车辕,候在车旁掀帘。
  “你做什么?”连乔唬了一跳,急忙拦住梁沐的手,满脸提防。
  白芷倒是默默不语,心知梁沐和白凝辉之间定有秘密不为人知。因而拦住连乔,任由梁沐打横抱起白凝辉踏入别业。他一脸冷凝焦急,来往仆婢噤声。白芷使了眼色,拉着连乔一路紧随。
  “没有再流血,脉象和呼吸都回归平稳,应无大碍。”老者细心检查后捋须说道。白芷两人瞬间松了口气。见梁沐盯着床上的人不放,老者慢腾腾地添上一句,“不过伤到了后脑,这几日不宜移动,留她在此休养。你们看看谁去家里报个信。”
  白凝辉仍是双目紧闭,面上倒比方才好看些。白芷关心则乱,听了就道:“我来安排。”
  连乔年纪小,满面担忧扑在床边呜咽,急道:“那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这可说不准。我再开些理气开窍的药,你们喂她服下。等晚些时候我再来。”老者自去一旁写明药方,自有别院的侍女上前接过去熬煎。
  “不妨事。”出来后,老者出声劝慰。
  经风一吹,才觉满身汗透吹散,微感沁凉。梁沐神色如常先他一步,双手负在身后,闻言故作无谓,“干我何事。”十指仍颤颤,娇躯在臂弯中的感觉迟迟不去,此时连心待手都空落落的,就好像清泉自掌心流过,空留不住。
  他强装淡定,惹得老者无奈微笑,也不知刚才闯入别院满面惊慌的又是哪一个。
  “你惊了她的马车致人受伤,我是担心她爹娘问罪。幸好伤势不重,不如恳求她替你遮掩,也省得御史明日参你个骄悍跋扈。”
  曹振龙恰在侧,闻言忙为他辩解,“老军医,你可料错了。并非是我们惊了她的马。是宋羽他们。”
  “哦,又是他?”
  曹振龙道:“可不是。我们在路上遇见宋羽,他一见大哥就吓得跑。这才惊了马车。”
  老者戏谑,“那大将军直接去问他的罪,何必愁眉苦脸呢?”
  梁沐充耳不闻,甩袖自月洞门绕出。老者望着他的背影,回头又望向房中,摇头微笑,各人自有各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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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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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敲二更,白凝辉幽幽转醒。纵然灯槊高举,眼前依旧迷蒙一片。唯有方寸之间还能辨明,青罗帐中空结着一个镂空云水纹的银熏球,虚无缥缈的香气钻入胸腹,不是她的床帷。
  白凝辉怔了怔,勉力挣扎起身,牵动伏在床头的白芷二人。两人霎时喜得双手合十念佛,连声道:“小姐慢些,别动。”又记着大夫的话,“可觉得头晕想吐?”
  白芷拿了引枕垫在她身后,白凝辉缓了缓,摇头但觉一片混沌。她皱眉思索一阵儿,问道:“我是怎么了?”情不自禁抬手往后脑摸去,轻轻触碰就痛得冷嘶一声,身子跟着颤抖。
  连乔抹着眼泪又哭起来,“咱们回来路上马受到惊吓,小姐为护着我不小心撞到头了。”
  经提醒,白凝辉才恍惚忆起午前的事。她凝了凝神问道:“你们两个可受了伤?”
  连乔连连摇头,抽噎着道:“我和白芷姐姐都没事。小姐,你痛不痛?”
  白芷年长持重,又细心问了诸多大夫嘱咐的事项,听白凝辉一一答了,对照大夫的意思应无大碍,方为她解释宽慰,“大夫说没什么大碍。静养两日就好。幸而大将军经过,让人驯服了马。”又把这里是梁沐别院告诉她,话中有些其他意味,“竟和咱们家的别院隔着不远。”
  白凝辉听闻,眼中掠过异色。难怪那日他徒步上山。当下就往珠帘外望去,可惜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唯有一片绿光。她心想,梁沐必然不在。
  外室候着两个伶俐的婢女。见她醒了,忙将一直在炉上温着的药端过来。托盘中还有小碟盛了桂花糕。
  “我家将军说,大夫吩咐了,小姐不宜移动。请小姐这几日安心在此养病。”
  白凝辉下意识摇头,白芷见状低声相劝,“小姐这样回去,几个姨娘必定多嘴饶舌。若是传到老夫人耳中就不好了。”白凝辉心知她说得在理。白芷继续道:“我已让人去传话,说咱们在同安巷住几天,不回去了。又跟林大舅那边说好了,这些天小姐不在别院,请他们不要扑了空。”
  这时再说不可也晚了。白凝辉叹了口气,“你想得周全。”
  连乔不似她多想,接过汤药舀了一勺送到白凝辉嘴边,“小姐先喝药吧。”
  白凝辉默默张口吞了,说不上的失望层层浮上心头,想要破土而出,前方却云萦雾绕,根本无路可走。
  梁沐,我伤了你也不来看我么?
  白凝辉心中委屈得无人可诉,别过脸忍住一双酸疼的眼。连乔以为药苦,忙将晶莹透亮的桂花糕送到她面前。
  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绍县。墨瓦白墙,蝉噪闹夏。六七月偶感风寒,吃了药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只听蕊云在外和人说话。
  “小姐病了刚睡下,梁公子改日再来吧。”
  接着是梁沐担忧的声音,“阿凝生的什么病?吃了药可好些了?大夫怎么说?可知道病因?”连串的问题让蕊云忍俊不禁。
  “不妨事,大夫说吃两贴药就好。”两人似乎怕扰了她休息走得更远些,声音越来越轻,直至不可闻。白凝辉垫着手在脸下,想到梁沐就忍不住微笑,似乎身体的乏力酸软都能因此消褪。
  稍晚时候梁沐又来。蕊云接过东西进来笑道:“说是城西的桂花糕,巴巴送了来。还说小姐常佩木樨香,肯定会喜欢这个味道。良药苦口,请你多忍耐,再吃一块桂花糕就甜了。”
  言犹在耳,人却非当时人。
  白凝辉微微一笑。记得翌日梁沐再来,她已好了许多。可身体惫懒,不愿起来折腾换衣裳见客,就让蕊云挡住梁沐不让他进。
  隔着窗,只听梁沐声露焦急,“阿凝果真好了?你当真不是在骗我?”
  白凝辉在房中揉着帕子轻笑。
  蕊云也被他气笑,扬眉斥道:“公子不信我,就自己亲眼去瞧瞧。”梁沐作势要进,她又慌慌张张一把拦住,“虽说已定了亲,未婚夫妻也不能这么没顾忌。你若是急,尽快让人看好良辰吉日……”
  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白凝辉轻咳一声,等蕊云入内她就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蕊云笑嘻嘻坐在床边,“难道小姐不急?”
  白凝辉羞赧,扯开帕子铺在脸上,只不答她的话,“你快让他回去吧。大热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
  蕊云笑道:“既是心疼,怎么就不让他进来?”
  白凝辉躲在帕子下的明眸轮转,想了想低声说:“你去回他,难道不知汉武时李夫人之故事么?”
  蕊云果然出去传话。梁沐哭笑不得,走到窗下向内和声道:“阿凝。那我等你好了再来。”
  听他脚步渐渐离去,白凝辉才扯下帕子露出脸来,只不过比平日少了些精神。蕊云取笑她说:“明明和他闹的时候也多,什么样没见过。心疼的时候不让见,难道要等见不到的时候求着么?”
  也算一语成谶。后来她成婚、丧夫、丧母,常常想梁沐若在身边多好。可梁沐是她主动推开,又怎么会回来。
  白凝辉苦笑。此时此夜,倒是颇为想念那个快嘴俏舌的丫头。她去楚州前,蕊云说喜欢绍县的山水想留在当地。听母亲说,她嫁给了绍县一个小生意人,夫妻共同支撑门庭。这回去建州,不妨绕道回绍县一次。
  一碗药用尽,桂花糕入口清香,过会儿就觉甜腻,早不是当年味道。白凝辉倚靠床栏,怔怔无凝眼处,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去。四更又醒,听到呼啦啦人声若即若离,没一会儿就变得寂静,整座庭院唯剩片片叶卷叶舒。帐子里悬挂的银熏球安放的桂香,比她常熏的香味要浓烈一些。
  “哪怕增减一厘一毫也会改变它的味道。”夏日午后,白凝辉闲来无事躲在香室调制香丸,一手拍开梁沐胡乱添加香料的手,美目相嗔,“我不喜欢太厚重的香味。”
  谁知梁沐一本正经道:“阿凝的熏香减一分则淡,增一分则浓。现在刚刚好,就如阿凝的为人。”
  白凝辉手中一顿,斜他一眼,欲气他胡言乱语反而忍不住笑开。笑靥动人,引来梁沐上前握住她双手久久凝视。白凝辉被他看得情不自禁低首垂眸。夏衫薄透,玉颈白皙,她听到梁沐呼吸渐渐变调,想起偷偷藏起来的话本,不免有些紧张慌乱,急忙抽出手啐道:“不正经。”
  梁沐低笑,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阿凝若正经,怎么知道这不正经。”
  两人相隔不过巴掌宽,私语窃窃,白凝辉脸红透,心似烧,目羞抬。她咬着唇胡思乱想,万千旖旎自心扉绕过。不妨下巴忽的被抬起,被逼与梁沐对视。青年俊目朗朗,唇边衔笑,将人心尽数吸引去。白凝辉全无方法抵御,不战自败。羽睫颤颤,阖眸任他倾身。
  “夫人,您怎么来了?”肌肤正待相亲,忽听门外蕊云高声唤了一句。两道亲密无间的身影顿时失措,急忙忙分开。白凝辉扔给梁沐一本香谱,自己则背过身假意称了二钱檀香倒入素白瓷罐,用润滑乳石做的小锤轻轻捣弄,竖起耳朵听动静。
  林夫人进来见二人身隔数尺,一人含笑看书,一人闷头调香,方松展眉梢,“这是在做什么?”
  白凝辉见母亲来,丢下小锤抱着林夫人的臂膀撒娇卖乖,借口张口就来,“娘,你说梁沐适合什么样的香?我想了一些,都觉得不合适。”
  林夫人家学渊源,于此多有见解。见梁沐青衫似碧,眉目疏朗,此时笑意淡淡,更有风致。想了想道:“荷立晚风前,如何?”
  荷立晚风前……只念这几个字都觉口颊留香。白凝辉偷偷朝梁沐微笑,对着母亲奉承道:“我就说娘棋高一着,我怎么想了半天都想不到。”
  梁沐登时谢道:“伯母慧心。”又朝白凝辉作揖,“有劳阿凝为我调香。”
  林夫人看他俩一唱一和,岂有猜不到之理。她虽由着白凝辉,却不愿让人闲话,当下叫了蕊云进来责问,“明霞呢?你不在房中陪着,明霞怎么也不在?”
  白凝辉心知母亲看破,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悄悄在背后摆手使眼色。蕊云会心笑道:“刚小姐说缺了一味香料,让明霞出去买了。”
  林家每年都会让人送来各式香料,外面的铺子里未必有家里的齐全。知道不过是托词,林夫人敲打说:“你们虽然已经定亲,但到底没有完婚。别落人口舌。”
  白凝辉低着头不说话,却用眼去瞥梁沐,抿了唇忍笑。梁沐心头如蚂蚁爬过,面上大大方方应道:“小侄明白了。”说罢朝林夫人一拜,借口离去。
  等他走了,林夫人才冷淡一双眉目,假意怒道:“你也是大家小姐,切不可做出糊涂的事。若让你祖母知道了,那可就不是三言两语糊弄得了的。”
  白凝辉才不怕她,靠在她肩头撒娇,“山高皇帝远。祖母在京中才想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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