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叹了口气,摸着她的脸依依不舍:“阿凝,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想留你在家再过一个生日。等到重阳节后,挑一个吉日让你和梁沐完婚。”
那时当是七月,离重阳不远。她满心欢喜,谁知后来急转而下。白凝辉想起母亲,双泪无声横流。当年定亲是她提起,父亲托教谕说媒。后来她无缘无由执意退婚,父亲不解拒绝。母亲心疼她,一切都由她的意思。她少年在家时,祖母就常责怪母亲太过宠爱她。如今想来这话真不错,有母亲在外撑着,行事全凭自己的心意,不顾她们如何应对他人。
白凝辉躺在床上想了一更天,脑中一时混沌一时清醒。到天明时分,竟糊涂地在睡梦中喊“娘”。白芷一摸她的额头,已是热得烫人,连忙叫醒连乔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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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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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沐午后匆忙回了别院。
刚到就寻人问白凝辉的病情。随侍在侧的侍女回道:“清晨发热,许军医已去瞧了,开了退热的药。说约莫是受了惊吓引起的。”
梁沐听了直皱眉,“现在如何?”
“那边的姐姐说刚睡下了。”
睡了……那就先不要去探病吧,免得惊醒了她。梁沐挥手让她退下,默默在书房坐了半晌。他和白凝辉相识半年有余,遥想炎炎夏日她也生过一回病。自己前去探望还被阻在门外,说什么李夫人之故事。
他失笑,阿凝,我岂是那种人。
又把人唤进来,“让厨房做的桂花糕可一起送去了?”记得蕊云说阿凝怕苦,若吃了药,一定要桂花糕去除苦味才好受些。
侍女道:“都按将军的吩咐做了。”
梁沐又挥了挥手。侍女刚退出门外,又听到房中问得略显迟疑,“她……她们可说了什么?”
侍女摇头。
枯坐了好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慢慢踱步到拱桥前。两侧烟柳木杨碧绿垂,一条青石路延伸而去,小巧的房舍近在咫尺。梁沐却显犹豫,双脚一拐径自来到许军医的房前。
许军医一派悠闲,让人搬了摇椅放在树荫下,正躺在上面闭着眼纳凉。梁沐和他结识,就在相救建宁王之后。他新婚喝得烂醉,席中许军医也在座。梁沐治军,他治病。梁沐戍卫边疆,他也跟在军中救死扶伤。可以说,这七年来两人亦师亦友,分离日少。梁沐视他为父,十分尊敬。这次回京,许军医为了躲几日清闲,才特地避开别人跑来和他作伴。
听得声响,许军医睁开一只眼,见梁沐在门外徘徊不决,他老神叨叨地念道:“要是想去探病,就该左拐直走过桥。”
梁沐偏不如他愿,坚持跨步进来,誓要扰他清静。
摇椅吱吱呀呀作响,颇为悠闲。许军医一手摇扇,“兵部这么清闲?”
梁沐道:“都是些一时半会儿不能解决的,再论下去就要吵到陛下面前了。”为了攘外,皇帝冷眼坐视,任由几方王侯坐大。如今边境已宁,秋后算账只待时机。
“我还是那句话。飞鸟尽,良弓藏。”
梁沐沉默了一会儿,“陛下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有那样的心。”若真有那日,他当挂冠而去,情愿远离朝堂周游四海。到那时,阿凝可愿与他同行?
他正怔愣出神,忽听许军医呵呵笑道:“昨日那位小姐叫什么?”
梁沐不想答,嘴却比心快了一步,简直下意识就脱口而出,“白凝辉。”
“白凝辉?”许军医默念了两三遍,恍然大悟,“原来她也是阿凝。”
轻而易举就被他戳破真相,梁沐木着脸没有反驳。心里却想,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阿凝。
许军医又念念有词,“我听她的丫头称呼她小姐,看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六岁,是未嫁?”
怎么可能?梁沐随意踢飞几颗鹅卵石,惊散一群栖息的紫燕展翅飞翔。想到她与宋文成,心里像倒满了醋,比那尚未成熟的梅子还要酸上十分。
许军医便了然,自顾念叨,“原来是孀居。那也差不多,你丧妻,她丧夫,谁也不相欠,正是天作之合。”
梁沐默然,要是如此就好了。他停顿片刻,斗志全无,“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阿凝对我……”他确信无疑白凝辉在十年前爱他,可时过境迁,谁能保证还有半分情意。心中又冒出那根桂花簪,涌出些细微希望,万一……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梁沐原来于情之一字也患得患失。许军医暗自觉得好笑,道:“我却觉得她是个和善的姑娘。我早晨给她看诊,虽在病中,还再三向老人家我道谢呢。一定是你伤了她的心。”
是我伤了阿凝的心吗?是因为那幅画作未成?是因为约法三章未签?还是因为其他?
梁沐想了半天心中仍惆怅,阿凝为何不愿直说呢?
许军医见状,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劝解他说:“再难治的病也要治,再难解的结也要想方设法解开。别等到老来后悔,两手空空。”
梁沐闻言动意,都说他年轻时另有故事,几个人翘他的嘴都无济于事。他偏头再看,许军医已闭着眼休憩,懒得再与他说了。
长荫满庭,斑驳渐移,梅花窗折出朵朵梅花影晕黄在墙上,做了天然一幅画。
白凝辉已醒了一阵儿,只是见白芷不在,连乔趴在床边睡着了,便懒得开口唤人。身上已经新换了衣裳,不复之前的汗意,倒也清爽。她盯着青罗帐,想起梁沐常穿青衣。若在新柳下,携带青锋剑,春日不知迷花多少人的眼。现在的梁沐锦衣金带,英姿焕发,比之过去别有风致。
白凝辉闭眼微笑,想这么多做什么,横竖以后都与她无干。可心底不遂她意偏偏如春水荡微波,明明过去十年也是这么过来,现在却越来越不忿。
何必呢……是她主动丢开,是她牵肠挂肚。两种情绪在心底拉扯,梁沐,你不懂我的心……说不上恨,说不上怨。爱是真,怕也是真。
梁沐,我真想杀了你……
旧日恶念伺机突袭,好不容易压抑住的心绪拼命狂奔想要冲破桎梏,惊得白凝辉两手冷汗。她下意识摸向枕边,空空如也。
“小姐,你醒了?”细微动作惊醒连乔。她坐在床边探她的体温,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相上下。知道高热已退,又小声问,“小姐,你渴不渴?”见白凝辉缓缓点头,忙把她扶起靠着软垫,倒了杯温水喂她。
白凝辉小口小口吞,惊魂未定的心才渐渐恢复平静,却在下一刻又提到喉口。
“大将军。”门口的小丫头福身,一眨眼梁沐就近在珠帘外。
绿珠流波,光影斜照,青罗帐上的暗纹随光浮跃,再往下就是白凝辉没精打采的神容。鼻骨秀挺,双唇略失血色。双眸低垂,只有眼睫如羽。前额光洁,散落着两三缕碎发,让人欲为她拂拢上去。他如此想,手拨开珠帘就要更进一步。不料突如其来一声“大将军”将他成功阻住。
白凝辉抬眼,眼中拒绝意味甚浓。
她还是抗拒我。
手松开,绿珠登时玲珑如碎。梁沐垂手空握成拳放在身侧,脸一偏,在桌旁缓缓坐下。
“二小姐可觉得好些了?”寻常的问候,只有自己才能察觉出“二小姐”出口时的不情不愿,他本应亲密称呼她阿凝。只不过一瞬,那份不快越演越烈。
“我并无大碍。多谢大将军相助。”白凝辉端庄有礼,可梁沐偏觉得她冷淡疏离。
“是振龙帮你们降服了马,不是我。”
话中尤带一股气,好似是有意撇开两者之间的关系。白凝辉抿了抿唇,再表谢意,“多谢你收留。等明日好了我们回去,再备礼登门道谢。”
“不必。”梁沐说得极快,“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他本意是凭借两人旧日情分,何必如此客气。听在白凝辉耳中却以为他不愿再与她多有牵扯,因而闻言浅笑,“我明白了。”
又是那样的笑。梁沐心里发慌,他软了语调,轻声问:“明白什么?”
白凝辉心似滴血,却莞尔道:“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你放心。”
阿凝,你要我放心什么?梁沐想继续问,不料白凝辉忽然脸色大变,伏身“哇”地一声将刚才喝下的清茶尽数吐出。
“阿凝!”突来变故,梁沐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只听得绿珠清脆乱响。等回神过来他已坐在床边将白凝辉拥在怀中对外斥道,“还不去把许军医叫来!”
昨日空落落的手掌再度充实,梁沐来不及感慨心弦乱弹,就见白凝辉喉口乱涌,忍不住再次伏在床头呕吐。连乔捧着盂盆心疼不已,眼泪珠子在眼里打转。白芷听到动静赶过来,白凝辉已将早先吃的药都吐了个干净,趴在那儿只剩干呕。白芷忙新倒了杯茶给她漱口,近前去床沿已被人占了。
梁沐顺手接过茶送到白凝辉嘴边,一手为她顺背。白凝辉别过脸抵着床柱推拒,梁沐就一直不动。
白芷眼看着干着急,陪着小心说:“还是我来吧。”
两个人都不理她。
梁沐温柔再劝:“阿凝……”
白凝辉僵持了一阵儿,见他丝毫没想让开,挨不住口中苦方回头抿了茶漱口。白芷递帕子过去,梁沐伸手欲接,眼前一花已被白凝辉夺了过去自己擦拭。
他讪讪放下手,白凝辉又曲了双腿半斜着背对他,横竖不看他一眼。
白芷看了看两人,委婉道:“大将军,这里不干净,先让我们收拾吧。”
床前一地狼藉,连被褥都沾了一些,少不得要更衣换被。梁沐知道轻重,松开让白凝辉重新靠回去,道:“我晚些时候再来。”
白凝辉既未拒绝也未答应。
至晚间再来,如十年前一样被挡在门外。然而不同的是没有蕊云俏皮戏谑,而是白芷不绵不柔地拒绝,“小姐精神不好,好不容易才睡下。请大将军不要打扰。”
梁沐碰了一鼻子灰讪讪一笑,下午阿凝分明有所软化,怎么顷刻之间又变了态度。只好向白芷问了许多。关于病情白芷一一回了。其他未有白凝辉明示都不敢答,只道:“我是四年前到小姐身边的,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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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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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时分,忽然笛音清亮,似平地而起入云霄,似腾龙穿云啸九空。白凝辉睡了一阵儿被喊起来吃药,遥遥听见笛声不觉心生恍惚。
白芷见她凝神细听,道:“好像是梁大将军在吹笛。”
白凝辉当然知道,顿了顿斜她一眼,“他吹不吹笛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罢又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张了张嘴想找补,秀眉一拧不管不顾了,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傍晚大将军来问了我好些话。”白芷收了药碗,塞给她一块桂花糕,把薄被向上拉了拉,“小姐没说能说,我都不敢回。”
“没什么好说的。”
白芷得了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言。
白凝辉垂眸,笛音清澈,恰勾起她一腔乐心。若琵琶在侧,倒能为他和一曲。也幸好不在。
“等回去了,你去铺子里把我的琵琶取回来。”
“我都记着呢。”
她再侧耳去听。笛声转调,化作缠绵悱恻的一曲。白凝辉情不自禁攀上左臂,下午触碰的余温似还在,贪恋怀抱正暖,却不愿泄露只字半言。
梁沐你到底要做什么?既然有意于宋元秋,为何又要示好于她。难道你的心能分做几瓣?
罢罢罢,白凝辉懒得再去猜,越猜越失望。这种滋味她早尝够,岂会重蹈覆辙再跌跤。
迷迷糊糊眯到四更天,又听人声,马蹄大约裹了布动静并不大。她昨日混沌不明,此时心里恰明白。城门将开,大概梁沐赶着进城。他手掌兵权,位列朝班第一部 ,每日要去议政。在岳州也曾听闻边疆艰险,几次战役险象环生。那梁沐可有受伤,白凝辉不由自主抓紧褥子,须臾就哂笑放开。真是多此一举,他现在平平安安在自己面前。
这一耽搁就走了困,白凝辉辗转反侧在心中长吁短叹,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许军医来请脉。
“我已好多了,想来没什么大碍。想着待会儿就回去了。”
许军医捋了一把长须,白眉紧锁,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妥。撞到脑袋不比那些断胳膊少腿的,至少能亲眼看到伤势愈合。”他指了指自己满头花甲白发,“内中淤血可引起长时昏迷、眼睛失明,一旦救治不及时,性命堪忧。”
白凝辉半信半疑,却把白芷和连乔吓了一跳,忙道:“老先生,这可怎么办?”
许军医道:“我再开几副药,把这些药吃完了再说不迟。”又嘱咐一句,“起来走动倒是无妨。”
白芷对此奉为圭臬,让连乔跟着去取药方,自己在旁劝慰,“反正已住了三日,也不多差几天。小姐若不愿见,管他是不是主人,我都拦着他不让他扰你的清静。”
白凝辉闻言扑哧一笑,抬眼见她一脸关切殷殷,转念一想若回去反生是非,便不再反对,又道:“他爱来不来,咱们做客人的怎么能拦主人。”
谁知梁沐竟未至。
分不明白是不是失望,白凝辉立在窗前,出神望着外面一丛比人高的芭蕉,叶大如缕,碧绿幽幽。
江南建宅造园,也极喜欢栽种芭蕉。梁家旧宅虽小巧,但祖上吟诗弄月心思不减,房前栽种的两株芭蕉生长多年,足比屋檐还高。碧空澄净如扫,蕉叶微卷,站在墙下浑然不觉得热。白凝辉曾指着芭蕉大言不惭,“若得一阵芭蕉雨,才不亏我来这一遭。”
梁沐道:“这有何难。只怕日后你看腻了。”
白凝辉弯起一双笑眸,眉目若有情,“雨打芭蕉是看不腻,倒是你,说不定我三五年就腻了。”
梁沐佯作吃惊,端端正正朝她一拜,“还盼二小姐心上留情,容我多留几年吧。”
白凝辉眼中蕴起笑意,不曾想已留了十年。
连乔见她心情不差,好奇问道:“小姐在笑什么?”边说着边越过她去关窗。白凝辉这才发觉天色有变,乌云将来。不一会儿先是淅沥沥的雨滴打湿芭蕉,润透丝丝缕缕。紧接着雨势越来越大,渐成滂沱,庭前汇合了几条小河流淌不歇,直到傍晚时分才转成霏霏细雨。
夜幕降临,眼前又成一片模糊,依稀可见白芷两人坐在灯下。她刚迈出一步,两人就迎上来将小心翼翼她扶住,将方凳全都塞到一边,露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白凝辉莞尔,笑她们太过于紧张,“房里点着灯,我不是完全看不见。”
连乔道:“那也有我们呢。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白凝辉坐到床边,靠边一张高几上举着一盏灯,旁边一筐笸箩零零碎碎放着小件。放到眼前仔细看,都是绣的老虎和虎纹。
“这是给海儿做的?”
白芷道:“马上就是端午,给小公子做的布老虎和上衣。”
两人时不时会为海儿缝制新衣。尤其端午节令,孩子都打扮得虎头虎脑,身穿虎纹上衣来压制五毒。白凝辉向来不喜欢女红,送人的香包香袋都是身边人代劳以她的名义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