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长得快,就怕不合身。”白芷捻了一根针,走线如飞花。
白凝辉静静看着两人,忽然问道:“我之前一直没问,若是我去建州,你们两个可愿跟去?若是不愿,我就将你们放出去,以后要自寻生计。”
白芷和连乔闻言错愕,不约而同抬头。虽然早就知道林家和白知行的意思,但白凝辉一直未答应,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事。
白凝辉微微一笑,“我已思考了几天。等端午过后我会向父亲提起,约莫六月就出发。”
“这么快?”连乔不像白芷沉稳,忍不住出声问道。
“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们自己也衡量衡量。若去建州,几年之内是不会回来了。连乔年纪小还好说,白芷你有十七岁了,该考虑以后的生活。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心尽力。”
灯光下白芷低垂着头半明半灭,不知该作何想。
雨打芭蕉声潇潇,梧桐漏,渐渐又听脚步徐徐。
梁沐撑伞到门前就见房中寂静无声,只有白凝辉独自笑微微。听得人来,白芷忙起身相迎替梁沐收伞。一转头才发现她眼中有泪,而另一个丫头也一脸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隔着珠帘,梁沐看向白凝辉问。问完又觉语气太过亲密,好似归来后夫妻闲话。恐她生气,梁沐心中惴惴难安。
孰料白凝辉不仅未介意,还大发善心眯着眼看过来,“没什么。这么个雨天,你怎么还来了?”
只当她细心关切,梁沐欣喜若狂,忙解释道:“今日议事耽误了,出宫时正下大雨。雨小了我才过来的。”
白凝辉心中一窒,有感于他连前情都告诉,偏偏道:“谁问你这个。”
语意似嗔,兰烛照得她脸发红,碧玉坠子垂在颈侧。梁沐心旌荡漾,出口就前言不搭后语,“我一来就到这儿。”
白凝辉蹙眉,可惜看不清梁沐是不是衣衫尽湿,便拉着连乔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梁沐不知她问的什么,只见连乔往他立身之处瞥了一眼,随即点点头。紧接着白凝辉就道:“多谢你挂心。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
这却是逐客了。
白芷会意,引着梁沐往门外走,“大将军,这边请。”
雨仍旧沥沥,打在油纸伞上声声作响。听着院门轻轻合拢,白凝辉回想起刚才的话,一时脸红心发烫。若能长此以往都如此,该有多好。可不必问也知痴心妄想,梁沐一向温柔体贴,又管得了是对谁呢。若是换了薛婉儿或宋元秋,他也会殷勤相问。
一夜睡得不安稳。翌日一早却听许军医大声埋怨,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她听,“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大小伙年轻力壮,淋了一场雨就染上风寒。我来这儿是躲清闲,结果专给你们看病了。”
白凝辉闻言就是一愣,暗想难怪四更天没听到声响。她心里记挂梁沐,自己却不肯前去,只打发白芷去探望。白芷回来就道:“是真病了,烧得厉害。想必也是这几日天天四更起太折腾了。”
白凝辉心里不安。年轻时梁沐一年到头也没生过一回病,出游免不了餐风露宿,也不曾病弱一次。
白芷又道:“我听许军医说,大将军在战场上受过几次伤,身体早就不如从前。”
不知道尚好,一旦知情,白凝辉一颗心早飞去梁沐身边。然后起步后又迟缓犹豫,何必示好,何必再增烦恼。
白芷不知为何她意动之后又停步,只好婉转再劝,“今日晴光正好,这些天都闷在房里,不如出去走走。”
一夜新雨后,草满花堤水满溪,绿意如洗。
白凝辉默默跟在白芷身后,任由她领到梁沐房前。甫靠近就听里面咳嗽声声,声声扣紧心弦。若不是为她,梁沐怎会冒雨。廊下有僮仆围着火炉煎药,白凝辉驻足蹙眉,“离远些吧,烟气都飘到房里去了。”
垂袖越槛,白凝辉缓步若飘。青帐轻挽,静悄悄的,房中连个侍女小僮都没有,只剩下梁沐躺在床上脸露潮红,显然还在发热。白凝辉眉心更紧,责怪道:“怎么都没个照顾的人。”
自己先在床边坐了,抬手试他的体温,竟真的热得烫人。白凝辉急着抽回手欲唤人,却被一把攥住。梁沐不知何时睁开眼,没精打采地看着她。
手也烧得厉害,刚把白凝辉冰冷的五指连同五脏六腑捂热,就忽然抛开,让人心中突生不快,惆怅万分。
白凝辉双手交叠,整了整杏色的衣袖缘边。
“阿凝你来做什么?”梁沐说得有气无力。白凝辉脸色微变,咬唇不答。她就不该来!
“要是过了病气怎么办。你才刚刚好。”
白凝辉这才知方才误解,偏偏口中不肯软语几分,逞强就说:“那我走。”
起身作势要走,藕裳自床沿如絮掠过。梁沐慌得忙伸手再拉住,“阿凝,你愿来,我很高兴。”
说话间僮仆端了刚熬好的药送上来,热腾腾的冒着气,就要横冲直撞往梁沐手上送。白凝辉见状嗔道:“刚煎好的药 ,要烫坏他么?”
眼一瞥示意,白芷忙接过放到一旁晾着。那僮仆刚冒了头,接到梁沐眼色即刻缩了回去,房中又剩他们三人。
梁沐听到那句话就已喜不自胜,见她留守更是喜自天降。万分庆幸这场病生得及时。早知能让她如旧时相待,别说一场风寒,就是伤筋动骨也心甘情愿。他挣扎爬起,白芷忙帮着置了软垫,谁知又引得几声干咳,像带动肺腑惊天动地,连眼睛都红了几分。
白凝辉听着咳嗽亦悬着心,忍了忍又重新坐过来。
梁沐这才松开她衣袖,对自己的病势浑不在意,尤带着笑说:“我此时才明白阿凝你的话了。”
白凝辉默默想,我说的话多了去了,你又指哪句。何况我说的话那么多,你又哪里句句记在心上。
梁沐似瞧出她的意思,自说自答:“就是那句李夫人之故事。”
白凝辉一愣。不料他也记得,真是心里灵犀,不由暗自感叹。不知是不是害怕,她从不愿意让梁沐见到她不好的一面。
她低眸沉思,却是情难自抑。思及往事情不自禁莞尔,温柔笑意如昨。看得梁沐登时愣住,好像两个人还停留在十年前,下一刻白凝辉就要眉目流波狡黠取笑。
心内顷刻间泛起阵阵暖意,感慨得无以复加,梁沐顿了顿,乘胜追击再剖一颗真心,“秉心而论,我不希望阿凝看到我生病的模样。可能让阿凝愿来探望我,我情愿躺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
白凝辉没想到他竟耍无赖,当下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啐道:“胡说八道!”又让白芷取药来,自己先尝了一口,温度正好。
梁沐满心期待以为能让她喂药,谁知白凝辉挣脱他的手,拂袖而起即站到一边。梁沐悻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着一张脸道:“看在我病中,阿凝匀一个丫头给我吧。”
“堂堂神武大将军,身边难道少人使唤?”
“她们都没有阿凝你调教的人妥当。”见白凝辉不答,梁沐放低了声音,“还是阿凝愿意留下来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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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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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乔来的时候,还没过正午,房中静悄悄的。悄悄挑起青绿帘帐一角,梁沐还在睡。她轻轻试了试额头的体温,已经没有白芷说得那么骇人,不由放下心来。又心生好奇,趁机鼓足勇气多打量几眼。五官大抵俊朗,眼尾额角有一些细小的疤痕,不仔细看绝难看出。气质介于文人和武将之间,更有一派潇洒。
连乔打量了几眼就放下帘子,走到桌旁见茶水还热,不免奇怪。明明白凝辉说这里没人照顾才让她来。她步出门外,厢房里有人声细碎,她正想过去探看看,就听房内梁沐要茶。
“你叫什么?”梁沐刚醒,头脑还不甚清楚,迷蒙着眼想了一会儿,记得在碧云寺就是她陪在白凝辉身边,也是她出口责怪严燕。
“连乔。”
梁沐饮了半碗茶理清思绪,待喉咙的灼热感暂退,方继续问道:“陪在阿凝身边多久了?”
连乔不知他为什么问,却还是乖乖应道:“一年多。小姐回京后我才到她身边的。”
太短了。好在不像白芷口风太紧,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天晚上你家小姐问了你什么?”见她眼中露有几分疑惑,梁沐缓缓解释,“那时候你还看了我一眼。”其实不问,他也隐约能猜到白凝辉的举动真意。可就想较劲似的想得知答案证实那些余情未了的蛛丝马迹。只要一想到白凝辉对他并非无情,他就如青年时刚从教谕口中得知两方结亲那般欢喜雀跃。
昔年姻缘由白家主动提出,也由他们终止结束。到如今,他还参不透白凝辉的意思。
连乔恍然大悟,不如梁沐预料的老实,而是如拨浪鼓摇了摇头不肯讲,“小姐不让说。”
梁沐气闷,就知道阿凝不会简简单单放人来。他微微一笑如春阳,循循诱导,“不让说什么?”
他本就生的不差,身居高位反而和善有加,让人好感倍增。连乔咬着唇一脸为难,来时白凝辉已有嘱咐,“不该说的都不让说。”
梁沐闻言佯作叹息,“她若真不想让我知道,就不会让你来。”
连乔听了一愣,是这样吗?她拿不定主意,一双眼睛胡乱打转。想了想梁沐的身份,又怕回去白凝辉责问,一时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梁沐体谅,换了个问题,“你们小姐平日都做些什么?”
这应无伤大雅。连乔细细回了,“每日就是抄经读书,或者调香,偶尔也会练习琵琶。”想到那日琵琶弦断,连乔突然抬头好奇看了一眼梁沐,应与他有关吧。
“抄经?”梁沐稍作惊讶。
调香是白凝辉的爱好,在绍县她总是埋首香室一样一样地去试。还记得为了遮掩,故意对母亲说为他调香。林夫人因而提出“荷立晚风前”一说。那时正是七月暑热,她不愿再随他出门,躲在阴凉的西厢将香谱试尽。可惜这荷香并未调试成功,她做了十数种都不满意。入了秋,菡萏香消,满目残叶,调制荷香的心思愈发浅淡,直到两人分离。
至于佛道,他记得白凝辉和他一样,并不多信鬼神之说。还曾有戏言,要是求神有用她的眼睛早该好了。怎么现在也要寄托佛道,她求什么呢?有什么心愿萦怀不得而要长拜于佛前?
连乔不知他心内缱绻,点头道:“听说是为宋家姑爷祈福留下的习惯。每日抄一些,抄完一卷要么拿去佛前供着,要么就烧了。不过总是烧得多。”她和白芷还不解,既然都要烧掉,为什么又要每日不间断地写,白白浪费精神。白芷不问,只有她嘴里嘟囔。
“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当写着玩吧。”
连乔实际不信。若写着玩为何一脸虔诚,真有所求。
梁沐眯了眯眼,听到与宋文成有关一阵心苦,悔不该自己多嘴。想她曾在别人怀抱温柔小意,满心都如一盆凉水当头浇,如至冰窟。为什么白凝辉宁愿嫁给他人也不愿和他相守。真的是因为他一无所有?
梁沐将余下的半碗残茶喝尽,茶已凉,凉透心间。他递过杯子又问,“那次去碧云寺也是去供佛?”
“不是。是去点长明灯。小姐每月初一都去的。”
长明灯为人祈求平安才设,那就不是为宋文成。是为谁呢?会是我吗?梁沐抱着浅浅希望,欲问还休,未免太自作多情。也许是为白知行。
“你可知道是为谁?”到底忍不住想要刨根究底。
连乔还是摇头。
“不让说?”
连乔皱着鼻子道:“我不知道。白芷姐姐说,小姐在岳州就有这个习惯。她也不清楚为了谁。”
既如此,只怕除了白凝辉本人谁也不知情。阿凝总是这样,以前自己就看不透她,像一阵琢磨不透的风不知阴晴,又如千里深潭将所有心事都深埋潭底令人窥不见底细。连林夫人也会撇下女儿单独对他说:“阿凝心里想的多,你要多担待。”梁沐心中怅惘,叹息一声,“除了这些,平日还做些什么?”
连乔想了想,道:“教我和白芷姐姐写字,自己也练字。”
当年也教蕊云和明霞认字。自己还取笑她就喜欢给人做夫子。梁沐想起往事记忆犹新,记得白凝辉嫣然含笑,“左右我没什么要紧的事。让她们认得几个字,以后总不会被人诓骗了去。”她还说,“我的烦恼不外乎祖母不喜欢我,京中规矩太多。相比她们的命运而言,我已好了无数倍了。”
“既如此,你怎么就一直不喜欢薛婉儿她们呢?”梁沐蓦然愣住,自己当时好似这么问她,“她们流落教坊是身不由己,也是薄命人。”
白凝辉怎么回答的?梁沐拧着眉想了想,却有些记不清了,大抵不是和善的话。他一直不明白白凝辉为什么独独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极不寻常,和她宽和的本性大相径庭。
凭心而论,他与薛婉儿朋友之交,清清白白并无逾矩之处。若要吃这口醋,太没必要。
梁沐想起往事,眉间阴郁难展。
连乔候了片刻见他没有旁的话,也默默盯着脚尖不语,时不时有些不知所措地觑他一眼。直到厨房送了汤饭,陪他一道吃了,盯着他用完药又昏沉睡去,自己坐在房前百无聊赖,眼睁睁望着斜阳渐坠,无数彩霞在天边光彩绚烂。
傍晚梁沐醒来,出了一身汗只觉神清气爽,已经将近和平日无异,就要备水沐浴。侍女们趁隙为他重新换上新的衾被,将枕下的匕首取出放在一边。
连乔“咦”了一声,一样的乌黑刀鞘,一样的云纹缠绕,一样的指宽尺长。应该在白凝辉的枕边,怎么会在此。
“怎么了?”忽有人在背后问。梁沐换了衣衫,一扫风寒萎靡,神采奕奕。
连乔自言自语,“我家小姐的匕首怎么会在这儿?”
梁沐心中微动,这柄匕首本就是他让人做了一对。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家小姐所有?会不会看错了?”
连乔尚懵懂,“怎么会。我家小姐日日放在枕边的,我绝不可能看错。”
“一模一样?”声音似颤,难掩其中激昂。
连乔十分肯定,“半点不差。”
梁沐闻言大喜过望。想阿凝果然口是心非。若非念旧情,何必留旧物。既在枕边,定然日日不离。他紧追不舍再问,“那根镀金的桂花簪呢?她也常戴吗?”
连乔诧异,他如何了如指掌,却摇头,“已经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偏偏见到他之后就收起来。阿凝,你心里到底想什么。梁沐抚过匕首云纹,沉吟道:“既是你家小姐的,那就物归原主。你代我送还给她吧。”
谁知白凝辉见之惊愕,翠黛频皱,把她唤到身边低声问道:“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连乔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都相告。白凝辉听罢脸色苍白,气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乱说话。”
“昨天晚上说的以及要去建州,我都不曾告诉他。”连乔委委屈屈嘟着嘴,心里七上八下。白芷过来劝道,“也都是平常话,连乔不说,他早晚也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