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自作多情,何如温泉水乱涌。
他们早已不再像当年青春,尤其是她。那些往日的情分,也许只有她一人常常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到最后剩一声喟叹。
“等一等。”白凝辉叫停正在为她梳髻插簪的连乔,“换支簪子吧。”
连乔不解,“小姐不是最喜欢这支桂花簪子吗?”却还是听话地取了下来放到妆台,从匣子里取了另一支珍珠簪。
镀金的桂花簪,能与秋日遍地的金桂以假乱真。插在青丝乌发之中,恍若带香。梁沐曾说:“只怕这个簪子委屈了永昌伯府的二小姐。”
白凝辉当即让蕊云帮她插戴,临水自照。正值青春,身外之物都不及她本身光彩照人。可她回眸却笑,“可是我喜欢。”
“可是我喜欢。”
水边的灿灿星眸,如在昨日。
梁沐临窗而立,庭前一株怀抱粗的桂树挺立,枝叶翠浓。可梁沐却想象着花开时节这一树金星。碧云寺意外重逢,惊鸿一瞥外那支熟悉的桂花簪飞快自眼前掠过。
白凝辉为何还佩戴旧物?为何她会在云阳?为什么见到他一言不发,匆匆就走?难道如今的梁沐还不堪与她相配?
按在窗台的手蓦然收紧,眼底如千丈湖心,巍巍难以窥测。
阿凝……
忍不住低唤她的名,梁沐低首哂笑,呼了千万遍的名字常在心中激荡。偶尔也会问,白凝辉到底哪里好,值得他十年来无时无刻都在铭记。随口倒是能数落出她十条八条的不好,可那又如何。
这世上终归只有一个白凝辉。
青年进来时就见梁沐垂着头,手指在窗台一笔一划不知写的什么字。可听到人来动静,手掌快速从没有任何痕迹的窗台抹过,掩饰般地在长案前坐下。
然而下一刻梁沐就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孀居?”
听到青年回复,大出梁沐意料。
他离开绍县以后,最初还未与旧友断音信。知道白凝辉在两年后嫁到楚州,听说是位翩翩儿郎。他为此怄得慌,心里泛酸连吃了几天醉酒,掩耳盗铃般地不再与故旧来往。直到次年在野外偶然搭救建宁王,从此脚不沾地忙得不知年月,更分不开半分心思。
唯有夜深人静,想到白凝辉琵琶别抱就气得咬牙暗恨。哪怕后来也遇上有情人,可终究不似那年春夏。
“是。嫁到楚州后没两年就守寡。听说是林夫人疼惜女儿特意将她接回了家。一年前白大人调回京城,二小姐也跟着回到云阳。”青年一本正经回答,想了想提醒说,“林夫人也已于四年多前病逝了。”
原来她孀居已有六年,而她的母亲也已去世。林夫人对女儿纵容宠爱,爱屋及乌对梁沐也不错。
梁沐随手抽起一本书翻看,连拿反了都不曾发觉,兀自盯住纸面,神思却飞天外。那日重逢,难怪她面露憔悴。失了青春,眼中不再像往昔灵动。曾经他最喜欢的就是白凝辉眼眸流转,顾盼生辉。对他含笑相嗔,生出无限情意。
现在整个人越发沉静如水,幽深的望不到底。可又十足吸引人涉水去探,想拨开重重涟漪看个一清二白。
梁沐不禁暗自气恼,何苦再为薄情人心生波澜。
“将军,书拿倒了。”青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指出他的错误。
梁沐讪笑丢开,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青年狐疑,继而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还有就是白二小姐上月搬出了永昌伯府,现在一直住在郊外的别院。”他缩缩鼻子,皱了皱眉头,犹豫要不要背后道人长短,“听说伯府的老夫人不喜欢她。”
梁沐却知缘由。
与其说老夫人不喜欢白凝辉,不如说不喜欢她的父亲白知行。白知行乃是庶出长子,永昌伯既健在,就没有分家的道理。住在一处,免不了要挑刺。可白知行还在朝中为官,这诸多不喜就全由白凝辉母女承担。
“当然是绍县好,自由自在。在京中只有无穷无尽的规矩。那么多兄弟姊妹中,祖母最不喜欢我。”
上巳节的时候青壮男女都沿水嬉戏,男女百来人各围成一个大圈,手拉手唱跳不歇。夜幕送她归家,白凝辉拉着他的衣袖埋怨。宫灯罩着红纱,映照她的脸也绯红一片。
想来如在眼前。
青年搜肠刮肚又道:“老夫人曾想让她另嫁,不过白二小姐执意拒绝。都说她眷恋亡夫,不肯变节。”
梁沐嗤笑。若她不肯变节,自己被抛弃又算什么?他心生郁卒不满,更觉窗外早蝉无故恼人。他走到窗前,将窗扇推得更开,踩住窗槛揪住一根粗壮的枝丫大力一拉,哗啦啦叶响无数,惊起蝉飞另栖。
“梁沐,你放我下去!”
十七岁的白凝辉俏脸惨白,横坐在比她的腰还要粗的梧枝上,脚下空荡荡的,一双眼不敢往下看。她瞪着梁沐,气得大力拍了拍身边树木,手心被木瘤硌得生疼。
“不许再戏弄我了。”她大着胆子低头,只觉头晕目眩,眨眼将要掉下泪来。
“阿凝,”梁沐站在树下张开双臂向她敞开怀抱,大笑着朝她喊道,“大胆一点,相信我,我会接住你的。”
白凝辉抿着嘴执意不肯,梁沐苦口婆心再劝。
被劝久了,白凝辉终于试探性地纵身一跃,闭着眼直接落进梁沐的怀里。梁沐的眉眼近在咫尺,朗如星月。四目相对,遮不住的羞赧。她伸手欲遮住梁沐的眼睛,反被捉住双手。
梁沐含笑看着她,白凝辉跺跺脚,羞嗔道:“你要是再捉弄我,我就不理你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梁沐叹了口气,拍拍手掌跳下来道:“她那个死鬼丈夫叫什么?”
“好像叫宋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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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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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突来沥沥小雨点滴到天亮,石阶湿透成墨色。窗前的翠竹几滴水露缀在叶尖,清风徐来随之舞落。
白凝辉一袭竹青衣裳立在窗前,满眼通透的绿意,再烦闷的情绪也要避让三分。她低首垂眸,手中一柄乌黑的匕首,上浮云纹。去除刀鞘,刀身寒光如雪,反照秀眉明眸。
“阿凝长得这般貌美,我只怕有人唐突你。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用这把匕首刺他。”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白凝辉用指腹触碰寒芒,利刃锋锐无比,甫靠近指尖立即冒出血珠,红殷殷的好比秋日茱萸,越来越大,直到倏忽戳破成一丝血线流向掌心。她却不知痛楚,反而把刃锋再度下移。
白芷吓了一跳,忙放下茶杯过来,用帕子将血珠吸尽,压住那处蹙眉低声,“小姐这是做什么?”
“我不小心。”白凝辉不痛不痒地说。神情浅浅淡淡,不以为意,好像真的如此。
白芷忙将她右手的刀锋夺下,好好归了鞘重新放到枕边,回头却见白凝辉微露笑意,不知何故。她低眉暗叹了口气,忽然见连乔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雕花漆盒过来,“这是哪来的?”
连乔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是刚刚有人送来的,可我没见过他。”
白凝辉诧异。她在此居住,除了伯府和表弟一家,并未告知他人,何来送礼。
“是什么?”
连乔把东西放在窗前的长案上,盒子不重,外表普普通通不引人注意,“他也没说他是谁。就说是给小姐的,一定要让小姐亲自查验。还说小姐看了就知道。”
白芷心生狐疑,温声劝道:“会不会有古怪?还是扔了吧?”
连乔拧着眉想起送礼的青年,明明不算难看,却像个浪荡子。她越想越奇怪,才觉得是个烫手山芋,恨不得立时脱手扔掉手中物。
白凝辉心中忽然一跳,却想平素不曾得罪人,不应有人与她为难,便道:“你先放着,我过会儿来看。”
风雨渐消,暖光重现,白凝辉方敛心聚神把雕盒抱到床上。从外往里看,内室珠帘后还有一架山水屏风,正好挡住探视目光。
然而当把雕盒中的紫衣玉带拿出时,白凝辉只觉难堪至极,半晌说不出话。蓦然想起十年前最后一面。
初春情起,深秋风悲,前后不到一年光景,奈何缘浅情薄。
“因为我一无所有?”
她那时怎么回答的?
她什么也没多说,只简单应了个是。而今两人倒换,她想象着梁沐锦衣荣归站在廊前,无情看着阶下的她。
哪怕当面质问也好受些,不言不语只送象征地位的紫袍玉带,让人觉得似乎连句话都不配与他说。可转念一想,却好过彻底的漠视。
她无声泪流,心痛如绞,不声不响半扑在床上。一张脸埋在紫衣里,任由清泪打湿衫袖。
梁沐恨她。
衾被被她死死揪住,好像用力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突如其来的失态让白芷和连乔惊慌失措,犹豫想问又不敢问,迟疑候在珠帘外。连乔更跺脚埋怨,“早知道我就不送进来,就该直接扔了它。”
见她也要落泪,白芷低声安慰一句。正要进去,白凝辉已经坐了起来,“白芷,把那个樟木箱子拿来。”
小巧的樟木箱子就在卧房一角,平日都上锁。白芷将它搬到床边的圆凳上,取了钥匙打开。箱子中有一根剑穗、一把小型弩弓,还有几封书信。
白凝辉摊开泛黄的纸页,信中讲的都是些家常。
梁沐其实常出游,少则四五日,多则月余。每逢出游,除了偶尔托人传书,大多无音信。
“从来宝剑赠英雄,英雄伴美人。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就以这剑穗代我陪在阿凝身边,可好?”
“我想来想去,阿凝力气小,用匕首不妥当。我新做了这把小弩,更便宜些。”
自白芷到来,这个樟木箱子就一直跟在身边。这回搬离永昌伯府,其他东西不带,这个箱子一定要带过来。可白凝辉并不常打开,她有时会抚摸着箱壁沉思。一旦白芷想为她打开,白凝辉就摇头不允,“没什么好看的。”
触景伤情,何必多此一举。
白凝辉将紫衣玉带放进樟木箱子,抿着唇再看了两眼,随即转脸缓步在长案后坐下,对连乔说道:“换上佛前香,我要抄经。”
佛香安神宁心,经文千言默诵,心中的无名痛楚渐渐消逝,如同流水卷走无数污垢,唯余清溪潺潺。白凝辉不复挣扎,神容重归宁静。白芷两人总算放心,卷起竹帘让北风趁机入侵,吹得墨字笺纸微扬翻飞,也把人心吹平。
“小姐抄了半日了,先歇会儿吧。”白芷新沏了壶茶,茶汤莹莹如玉。
经她提醒,白凝辉方觉得手酸,遂暂时搁笔,接过茶饮了一口,只觉浑身舒畅。不妨连乔又小跑着欣喜来报,“小姐,楚夫人来了。”
白凝辉登时一愣,放下茶盅立即奔出门外。
院门处已有一行人浩浩荡荡拐进来。为首者一袭黄栌裳裙,生的珠圆玉润,丹唇未启笑先闻,行动如风先站在阶下拧眉指着她道:“好你个阿凝。离京也不和我说一声,还让我白跑了一趟永昌伯府。”
白凝辉轻笑,“你贵人多事,我怎么好打扰。”
楚乘风为宋国公府长孙媳妇,执掌中馈,上上下下几百人等她号令,一日里没几时得闲。因而白凝辉离京并未相告。
楚乘风佯作怒道:“我好不容易得了闲去找你,竟扑了个空。”说着瞧了瞧白凝辉,不住锁眉,“我怎么看着你又瘦了些?”
白凝辉下阶挽了她的手同到房内,一面虚应道:“也许是最近一直心神不宁,睡不好的缘故。”
楚乘风信以为真,宽慰道:“有什么事值得思虑过度?常言道,船到前头自然直。你何必忧虑重重。”
楚乘风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膝下儿女作伴。她一路无忧,心性宽博,与白凝辉恰如山之阴阳。想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时光,白凝辉心内暗叹,面上仍笑着应了。
白芷奉茶过来正听到这句,忙笑道:“只盼着夫人常来。只有您来,我们小姐才少忧呢。”
“我倒巴不得日日和阿凝作伴。当年我和你、阿琅、阿悦几个好得和一母所生似的,无话不说。后来你随伯父上任,辗转十几年才回云阳。阿悦和我作伴最久,可惜远嫁在外。而阿琅……”楚乘风叹了一声,可这叹息尚未停,她又扬眉而笑,“我这些年十分怀念咱们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哪有如今这么多需要操烦的事。”
白凝辉与楚乘风、殷琅、宋悦等人自幼相伴长大,年龄既长,各有际遇,命运各不相同。
“既然操烦的事多,怎么今日拨冗前来?”
“阿凝,我正是为你而来。”楚乘风挥退房中众人,坐到白凝辉身边悄声道,“你可知道宫中松了口,要开始为陛下选妃了。”
这事白凝辉往常在家中已有所耳闻。皇帝正值壮年,可仅有一子二女。听闻太子体弱多病,早有人暗中谋算。也是为此,她两个适龄婚嫁的妹妹至今未许配人家。
“除此以外。还要重新选拔女官传习礼教。”
这却出乎意料。
见她意动,楚乘风继续道:“前朝后宫之中亦亲信宦官,宫妃、公主无人导引。一旦选妃,后宫充盈,亟需德才兼备的女官随之入宫。这些女官建制和外朝一样。”
“此事当真?”
楚乘风笑道:“不久后宫中即有旨意。按照前制,女官皆选良家二十岁以上未婚女子或孀居妇人,你识文断字,明理守礼,又出身大族,岂不是不二人选。”
白凝辉跟着一笑。若以此为标准参选,她并非没有把握。
“你不愿你祖母逼你再嫁,顺势选入宫中不正好?”
的确,她不愿遵照祖母的意思再嫁,也不愿嫁到建州。若能入宫,总好过日后仰人鼻息。白凝辉转念一想,却露迟疑。若到宫中,只怕会与梁沐逢面,这却不是她乐意之事。可又想她在深宫,怎有时机与外臣相见。
“阿凝?”
白凝辉回神,勉强笑道:“我是在想我眼睛不好,只怕……”
楚乘风听了就问,“你的眼睛晚上还看不见?”
白凝辉生来眼睛不比常人。入夜眼前就是雾蒙蒙一片,纵有灯相照,也不比他人看得清晰。白凝辉摇头苦笑,“吃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只求不要变得更坏。”
两人为此长吁短叹一番,又引起幼年时夜深种种,如今想来仍心有余悸。楚乘风饮了口茶,眼睛一转,立即道:“那二十日静园的牡丹花会,你就更要去了。”
云阳多植牡丹。每到四月,千枝绛英万株紫,独占人间第一香。少年时白凝辉常与闺中密友踏青访花,姚黄、魏紫看遍,二乔、白玉只当等闲。
“前两年陛下刚刚登基,雷霆手段人人自危。哪里还有闲心管那花开。可今年边境肃清,外敌退避三舍,难得太平天下。这众人的闲心自然泛滥,各式盛会层出不穷。正值牡丹盛开,便广邀宾客。其中为的什么你可知?”
鲜花似锦,少男少女齐聚一堂。云阳惯有的风俗,白凝辉岂会不知。可她浑不在意,“这与我可不相干。”她是孀居在家,岂和志得意满的妇人以及芳华正好、待字闺中的少女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