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镜不染尘,凡心却动。
自打从妹妹那听说姜云静要回京的消息后,纪珣没有一天不在期待,向来心静的他却在读书时都频频走神,被祖父教训了好几次。
可思念还是如野火燎原,疯狂滋生,带着一种让人上瘾的疼痛。
可今日人到了面前,纪珣又有些情怯,打见到的那一刻起,一堆话就在舌尖碾了又碾,却始终没找到机会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
末了,才化作一句压抑着思念的平淡问候:“泱泱妹妹近来可好?”
姜云静不知他心念转动间已行过了千山万水,醉昏昏一笑,带着几分娇憨点点头,“自然是好的。”
纪珣知她此番回京为何,也知她家中那些事并不如意,可她就是这般,对着旁人从不肯露出一点脆弱。
心中怜惜更甚,紧了紧攥在袖间的手,“有些事你无需担心,怀安会保护你。”
怀安哥哥保护她?姜云静蹙了眉,醉意昏沉间想的却是江城旧事,她同纪知瑶在街市闲逛,一匹快马飞奔而来,眼看就要撞上,身后的纪珣忽然将两人一揽,险险避开。
于是没太在意地笑了笑,把个头重重一点,“泱泱知道。”
纪珣以为她听懂了,眼中也浮起笑意,既然她回来了,思量两年的事该做决定了。
一时心潮涌动,脱口而出:“那泱泱……可愿同我成亲?”
话音未落,另一边就传来了小厮响亮的声音:“公子,丫鬟找到了!”
姜云静被分散了注意力,根本没察觉到方才纪珣说了什么。
然而,他的句话却清清楚楚地落到了身后树丛站着的人的耳中。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越贵妃的侄女,贺茂的亲妹妹平宁郡主。
小半个时辰前,平宁郡主听说纪珣同人在吹雪园赏湖饮茶,便假借观园的名义离开留芳阁来到这,想要与他“偶遇”。
纪珣乃晋国公府大房嫡子,颜如冠玉又有逸群之才,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可谓拔类超群。十四岁那年,平宁郡主在春宴上与他偶遇时便一见倾心。
越贵妃无女,将平宁郡主视作半个女儿,自小她受着万千宠爱长大,什么都得是最好的,于择婿一事上也自当如此。
故而虽知京中贵女心慕纪珣的不在少数,她也从未放在眼里,私底下只将那些心意和卖弄看作是笑料。
可在听到方才那番话后,她却感觉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个巴掌似的。
纪珣竟然有了意中人,还是那商户女姜云静!
饶是向来眼高于顶的平宁郡主此刻也有些绷不住了,握着绢帕的指尖隐隐泛白,望向那抹丁香背影,目光像是要把她刺穿。
“纪公子……许只是随口一问。”
丫鬟锦雁在旁打量着小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来了句。
“随口?怀安哥哥素来端方有礼,行止有度,你何曾见过他如此冒失?”
方才他那慌乱又羞涩的神情,分明是……情难自禁!原来他那样的端方君子在喜欢之人面前也同个失了分寸的少年郎一样。
想到这,平宁郡主心中更是郁结。
锦雁道:“姜姑娘不是同纪家小姐一同离开的吗,为何此时又和纪公子单独在此?奴婢看她就是故意勾引,方才郡主没瞧见吗,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像她那般言行轻浮?”
平宁郡主思量片刻,冷静了些:“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纪公子平素甚少与女子结交,怎会今日一见就如此冲动?想来必定是这姜云静使了些狐媚手段。
“郡主何必担心?以她的出身也攀不上国公府这根高枝儿。”
“不行,即便如此,本郡主也不能容忍有损怀安哥哥清名的事情发生。”
说完,平宁郡主目光沉了沉,俯身在锦雁耳边低语了几句。
姜云静执意不要纪珣相送,只跟在丫鬟小菱身后朝着吹雪园外走去。
只不过没走多久,她便觉得那酒意越发地沉,连步伐都踉跄了起来。这样是没办法出现在留芳阁的,于是叫住前面的丫鬟。
“我方才许是饮多了些酒,现下有些犯晕,可否劳烦姑娘带我去处僻静的地方歇息片刻?”
小菱年纪不大,不过府中普通的三等丫鬟,并不认识姜云静,只知道她是公子特意嘱咐的贵客,怠慢不得。
只是内院留客的厢房据此还有一段距离,想了想开口道:“这园子里倒是有一处竹屋,是主子们夏日消暑小憩的,眼下空置着,姑娘若是愿意,奴婢可领你过去。”
“那便劳烦你了。”
未几,小菱将姜云静搀扶着领至竹屋。
屋中虽久无人至却还是洒扫得干净整洁,案几茶器一应俱全,一面半卷竹帘后搁着一方如意纹小凉塌。
姜云静甫一踏入便觉满目清凉,似乎胸间那团燥意都消去了几分。
此处用来醒酒再合适不过。
脱了云履,姜云静和衣斜倚在凉塌上,本来只打算阖目休息片刻,却在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小菱见姜姑娘醉酒,不敢离去,便老实守在了屋外。
“小菱,你怎么还在此处躲懒?”
正发呆间,肩头忽然被人轻轻一拍。转头一看,是二房的碧彤。
碧彤年纪比她大,办事又机灵,早做了一等丫头,只是她性子有些不好相与,平日里对小丫头们动辄呵斥的。
小菱不由缩了缩肩,小声道:“碧彤姐姐,奴婢没有躲懒,是公子吩咐奴婢看着姜家小姐的,她饮醉了。”
碧彤眉毛一竖,低声喝道:“胡沁什么!这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今日宾客多,仔细你的嘴。”
小菱赶紧捂住嘴,不敢再多说。
“宴席那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好些东西没人送呢,赶紧过去。既然人都醉了,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你待会儿再过来也没事。”
闻言,小菱虽心有犹豫,还是讷讷一点头便快步离开了。
小菱走后,碧彤转头朝竹屋看了一眼。
透过半开的窗户,依稀可瞧见凉塌上一抹丁香色身影。
另一边,林妙之等人正在园子里无趣闲逛,平宁郡主忽从对面走了过来。
等她走近后,林妙之笑道:“郡主去哪了,怎地这么久不见人影?”
“去了吹雪园一趟,那边杏花正盛,倒是处赏春的好地方。”
林妙之无心赏春,还在因之前一事心中记恨,闻言也只不咸不淡地回应了几句。
平宁郡主便状似无意地说:“我本想多留片刻,却不料遇见怀安哥哥带着好些世家子在那饮茶作诗,只好先回来了。”
“纪公子也在?”
看着双眼放光的林妙之,平宁郡主眼中划过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对啊,谢家几位公子也在呢。”
周围一众贵女闻言也都凑近了几分。
“我也听说那吹雪园景色甚好,杏花开始,便如落雪纷纷。”
“真的吗?那何不去看看?”
“左右这园子逛着也有些闷,离正宴开始也还有段时间,不如一道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过片刻,便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吹雪园去了。
第17章
杏花林中,一抹丁香色身影在跌跌撞撞地走着。
姜云静脚步踉跄,双颊绯红,每走一步脚腕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可也正是因着这份疼痛,让她能勉强保持清醒。
方才她本躺在竹屋小憩,朦朦胧胧中感觉有说话声传来。姜云静向来浅眠,一丁点声音也能将她吵醒。
她醉得厉害,还以为身在扶风院,皱着眉正想叫青棠小声些,却忽然摸到身下冰冰的凉席,睁开眼才发现头顶上放不是熟悉的罗帐。人清醒了几分,想起些之前的片段。
似乎是在国公府?
她摇了摇头,抬腿要从凉塌上走下来,却听见窗外响起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人在里边了?”
“对,也别真闹出事,到底是在国公府,做做样子就行。”
“姑娘请郡主放心。”
郡主?姜云静愣了愣,脑子里隐约晃出张脸,一时有些迷惑。
不过,饶是她酒醉,也听出这二人不太对劲。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又是如此情状,若是那男子进来了,岂不是会惹出麻烦?
于是掐了掐手心,抬头看向一旁半开的窗户。
若是外面人真有心害她,直接出去是羊入虎口,只能从这儿逃了。于是也不犹豫,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也来不及穿鞋了,干脆提在了手里。幸好这窗开在塌边,刚好可以借矮塌的高度,直接翻出去。
片刻,“咚”的一声,姜云静便像个麻袋似的跌到了窗外。
她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只觉得这一摔骨头都散了架,疼得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后面屋子里传来了声音,她自知不能多待,龇牙咧嘴地扶着旁边一个树干站起来,放轻脚步忍着疼地朝林子里走去。
走了小半刻钟,终于离竹屋有了些距离。可还是不敢停,晕乎乎左顾右盼一阵,瞧见不远处隐约飞出一角亭檐。
亭子惹眼,说不定就会遇上些人求救。咬了咬牙捏住手心,继续蹒跚着步子走过去。
穿过条枝叶掩映的小径,走到亭子外几步远时,姜云静心中一喜,里面还真有人!
只是瞧着背影应是位男子,她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过去。若这人也心怀歹意,那自己岂不是逃了火坑又入泥犁?
正思量间,那人像是察觉到身后动静,缓缓地转过了身。
刚对上那人的目光,姜云静还慌了片刻,可等到看清对方的模样后,一张脸只剩下惊讶了。
“陆……陆公子?”
往日总是一身旧青布直裰的陆玄京今日竟穿了件月白襕衫,广袖宽袍之下,更显其神清骨秀、霞姿月韵,直身立在清风之中,恍若神仙中人。
陆玄京望过去,少女仰着面,眼睛眯起,一张脸艳若飞霞,因为怔愣而微张着嘴,显得有几分稚气。
掩去一闪而过的讶异,微微一颔首,唤了句:“姜姑娘。”
姜云静顿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悬了半日的心落回肚子里,提起裙子就要走到亭子里去。结果刚一迈步,脸就一皱,差点跌到上,脚腕太疼了。
正垂头忍泪时,一片白色衣角忽然飘进了视线中,随后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将摇摇欲坠的她轻轻扶住。
“姜姑娘受伤了?”
姜云静点点头,眨巴着眼睛,有几分可怜的意思。
陆玄京瞧她神情,明白过来,这是喝醉了。
也不多问,轻声道:“在下扶你去亭子里休息。”
人到了石桌边,陆玄京躬身扶她坐下。两人相距不过咫尺,此时他垂着眼,一排浓密的长睫鸦羽似的,姜云静突然发现,他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清清泠泠的,却又显得专注,像尊不动凡念的佛。
坏心思顿起,动作快过脑子,忽然抬起下巴轻轻地吹了吹那排睫毛。
睫毛微微地颤动起来,像是受了惊的鸟儿。
陆玄京终于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少女饱满的唇就在离自己不到毫厘的地方,像是春日里最鲜嫩欲滴的樱桃,闪动着令人想要采撷的光泽。
然后那光泽微微溢开,姜云静咯咯一笑,恶作剧似的。
陆玄京敛下眉目,压下那里面一闪而过的笑意:“姜姑娘饮得这般醉吗?”
竟然被他瞧出来了,可醉酒之人哪会承认,姜云静只装作听不懂,摆摆头,伸出一根指头堵住他的嘴,“嘘!”
陆玄京低头看一眼快要贴上唇的指头,挑了挑眉。
姜云静直直地看着眼前人,忽然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眼里有了几分促狭。
“这衣裳是我给你买的那身吗?”
陆玄京想起那位管事送来的衣服,没有否认,点点头,“还没多谢姑娘。”
姜云静不理他客气,自顾自继续评价:“李管事眼光不错,这衣裳真好看。”
不过还是人更好看。这句话没说,糖果一样藏了起来。
“我给你买了衣裳,你得谢我。”
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为了感谢才做的这事,笑得一脸无辜。
陆玄京知道不能同此时的她讲道理,淡声道:“那姑娘要在下如何谢呢?”
姜云静歪着头,冥思苦想片刻,“有人要陷害我,你帮我报仇。”
报仇?陆玄京心中一哂,这个他确实擅长。
见他不说话,姜云静有些生气了,他不愿意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了扯悬在空中的一截袖子,有些耍赖的意思。
“那是谁要陷害你呢?”
姜云静脑子里闪过些人影,混乱不堪的,也说不清楚。
一生气,托着下巴晃了晃脑袋,很泄气似的,“算了。你也帮不了我。”
瞧着她如今这副样子,醉了酒,又惊慌慌地从林子里过来,逃难一样,联想到今日国公府的宴会,陆玄京大约也想明白个七八分。
人既然好生生地坐到了这儿,那便应当是没出事。
只是他倒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位姜姑娘了,平日里也是副世家贵女的端方模样,还有些聪明,可没想到饮醉了会是这般孩子气。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她因为生气微微鼓起的侧脸,嘴唇红艳艳的,眉头一会儿蹙起一会儿展开,不知又琢磨起了什么。
打量片刻,收回目光。
“既然姜姑娘无事,在下便先告辞了。”
姜云静一转头,复又拉上他的衣袖,“别走。”
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一样,“我害怕。”
国公府这么大,身边又没个人,要是他走了,自己又遇着什么该怎么办?
陆玄京没想到她对自己还挺信任,沉吟片刻,也没再坚持,而是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已近黄昏,日光被滤成温柔的琥珀色,斜斜地落在在亭子中。
少女安心了,干脆枕着胳膊趴到了石桌上,一截雪白的小臂从宽大的袖间露出来,纯净如美玉一般。
陆玄京微微侧过眼,看向亭外重重叠叠的杏林。
未几,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如同此时天空中被风扯开的一缕缕薄云,清风轻拂而过,吹起姜云静额边的一段碎发。
在暖金色夕阳的笼罩下,少女的睡颜恬静柔美,长长睫毛不时被那截碎发撩拨得轻轻颤动,挺秀的鼻尖有一颗极小的痣,透着一股调皮。
陆玄京看了许久。
末了才轻轻起身,唤来一直守在附近的青原。
“去,找个丫鬟,把她送到纪知瑶那里。再查查她今日为何会来这。”
姜云静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
她这一觉睡得又稳又沉,中间的片段似乎断掉了一截,迷迷糊糊地只知道是有位丫鬟将她到了木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