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引——拾海月【完结】
时间:2023-05-20 23:08:34

  纪知瑶本就厌恶谢衡,明明是武将之家出生,不仅没有丝毫胸襟气魄可言,还总摆出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此时一听这话,登时气得是七窍生烟。
  正当她准备骂回去时,一旁的姜云静却先站了出来。
  “公子此言实在可笑。方才纪妹妹所跳乃剑舞,古有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何来媚俗之态?若说廉耻之心,尔等虽为世家公子,饱读诗书,却以己度人,妄言揣测,量小也。”
  她话说得不急不缓,却自带着一股沉稳从容的压迫感。
  语毕,半晌无人言语,谢衡更是僵在那铁青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从曲桥一路赶过来的纪珣远远的也听见了这番话,眼中浮起一抹笑意,目光落在不远处杏树下那抹熟悉的身影上。
  贺茂不懂这些个文绉绉的话,只见面前小娘子面容娇美又见着面生,心中已起了几分心思。
  走上前去,握着折扇,轻浮笑道:“这位姑娘是哪家的?”
  纪知瑶见状赶紧拦在中间,瞪着贺茂,“这是我请的客人,与你何干?”
  贺茂刚要作色,身侧就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知瑶,不得无礼!”
  来人正是纪若兰的长兄纪珣,他神色冷然,缓缓走向贺茂。
  见纪珣来了,贺茂收敛了几分,拱手笑道:“怀安兄。”
  纪珣略一颔首回了个礼,声音带着几分疏离:“贺兄今日不是为应天书院一事来的吗?祖父他现下人应当在书房,我这便让小厮领你过去。”
  被他这样一提醒,贺茂倒是想起了正事。
  前些日子他又惹出不少事端,越贵妃便有意让他去应天书院学习,顺便拘拘性子,故而特意委托了晋国公。若是今日在此生事,姑母恐真的会发怒。
  于是一展折扇,对着纪知瑶哼笑一声,“算了,今日不同你计较。”
  说罢,领着谢衡几人大摇大摆离开了此地。
  纪知瑶还想再骂,却被纪珣一把拉住。
  “阿兄,你都不知道方才那贺茂有多可恶!”
  纪珣怎会不知?这些年,仗着越贵妃的势力,这贺茂是越发的无法无天,纵马伤人、强抢民女,为非作歹的事从没少干。
  可他毕竟身后是贺家,便是国公府也不得不忍让三分。
  只是想到方才他对着姜云静的孟浪行径,握在袖间的拳头还是紧了紧。
  正要转过头时,身旁的谢岭却忽然朗声一笑,“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没想到今日杏林芳菲之地,还能见此雄浑之舞,纪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纪知瑶看向说话男子,只见此人生得面皮黧黑,浓眉大眼,和一般面皮白净的世家公子不同,倒有些像军中战士,只不过笑起来一口白牙,却显得有些孩子气。
  她很少被人这样直言不讳地夸张,有些害羞,可面上还是不能露怯,装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算你有眼光。”
  对方嘿嘿一笑,先报上家门:“我是承平侯府的谢岭。”
  “我又没问你是谁。”
  一旁姜云静忍不住噗嗤一笑,忙用手帕掩住了嘴,一抬眼却看见纪珣正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
  于是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
第15章
  吹雪园东侧一处角亭。
  此处树林掩映,从外面不易发现,可居于亭内却正好可以看见湖边情形。
  陆玄京立于朱漆凭栏前,一身月白素面襕衫,发间一根木簪,虽无华饰,却透出一股金玉其质的矜贵之气。
  一曲《将军令》穿过眼前吹雪杏林,飘飘渺渺而来,悠远呜咽,恍惚间似又将他带回到西北的连天大漠,寒夜下沙如白雪,燕山上月似银钩,城楼上挂满数不清的尸体,被急掠而下的黑色兀鹫叼得血肉模糊。
  他闭上眼睛,缓过胸腔里忽如其来的一阵寒意。
  再睁眼时,目光已恢复到一片冷漠清明,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石桌边的老者,“国公爷意下如何?”
  老者鬓间染霜,清瘦矍铄,只着简朴青布衫,一双鹰眼却炯炯有神,不见浑浊。
  他目光落在桌上一叠文书信件上,这些全是各处搜集来的盐铁使李宁章贪墨枉法的罪证,江南盐务之混乱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盐引超发了十年,其中克扣、提留的“引银”之巨可想而知。
  实在是不能不令人心惊。
  可李宁章乃越贵妃兄长贺俨亲信,当年这一职务便是由他推举定下的,如今贺俨势大,半个朝廷的官员皆私受其贿,若要彻查盐引一案,等于直接与贺家为敌。
  一个李宁章自然不足为惧,便是能一举扳倒贺俨,越贵妃同三皇子也能屹立不倒,若是等到秋后算账,恐怕此时站出来的人都会成为狡兔走狗。
  他是绝不可能让国公府蹚进这滩浑水里的。
  于是目光自文书上挪开,不咸不淡道:“阁下既已有这些证据,直需呈交相关衙门,又何需老朽多此一举?”
  “断案自可找衙门,可此事除却公案,还有私情。”
  “法不容私,自当秉公办理。”
  “众人皆道,晋国公历经三朝屹立不倒,靠的是持身公正、不涉党争。”
  “阁下既心知肚明,又何必白跑这一趟?”
  “是么?”陆玄京微微一笑,“可在下偏偏觉得国公如今还能坐在这里,靠的是远略英谋,临机果断。至于好好先生么,上一朝的许阁老不早已陈尸午门了?”
  晋国公声音冷淡:“我已心在南山,无意官场。”
  “国公出身微末,虽则入阁登坛却初心不改,广济天下寒门,设书院、编典籍。您想的是退居故纸堆中,可如此一来天下文脉聚于纪氏一族,圣上乃雄猜之主,这般盛景放在他的眼里又当如何?”
  晋国公嘴唇抿紧,脸色已有几分难看,却并未回应他的话。
  陆玄京也不在意,目光游远了,虚虚一指亭外,“国公瞧着这煌煌府邸,楼阁台榭,远看像不像一堆一点就燃的干柴?便是还禄于君,也未必能了却庙堂之忧。”
  晋国公从未想过了却庙堂之忧,官做到他这个地步,庙堂即是江湖,而江湖亦还是庙堂。
  若他真有心退下,便不会广聚天下文脉,他谋的是长远。杀一人易,然寒天下学子心却难。
  可眼前这位年轻人却还是戳中了他的隐忧,不由想起前些时日越贵妃托人给他带的话。风起于浮萍之末,恐怕又要到暴雨将至之时啊。
  一捻胡须,仍是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便是如此,那老朽也未必会选择阁下抛出的这根木枝。”
  陆玄京手背在身后,缓步走到石桌前,瞥了一眼被微风卷起衣角的文书,“这是自然,在下今日前来也并非要国公偏私,而是送国公一个人情。”
  “人情?”
  “据在下所知,越贵妃有意将纪小姐指婚给谢家大公子。”
  “那你更应该知道今日之事我决计不会轻易答应。”
  “可圣上还尚未决断。”
  “那又如何?”
  “谢侯爷与越贵妃一党关系紧密,谢纪两家联姻,则文武之力合于一,若是圣上真的如传闻那般有另立之心,又何必悬而不定?”
  其实纪阁老深知,这桩婚事看似美满,实则凶险重重。若是他答应,则必定从此与贵妃一党牵扯不清,若是日后圣上起了疑心,定当后患无穷。
  “在下听闻国公素来疼爱自己的孙女,想必也并不愿让她卷入这是非漩涡之中。”
  晋国公道:“可焉知今日之事又不是是非漩涡呢?公子背后又是何人呢?东宫、太后?”
  闻言,陆玄京只笑笑平静开口:“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是何意。”
  片刻,又道:“如今北境不稳,战祸将至,到时候粮草之事定会成为陛下如鲠在喉的心结。贺家肥一己而损天下,窃国也,国公老成谋国,若能体谅圣上苦心,以此事为契机,定能摒除陛下心中疑虑,也顺道可解国公心中之忧。岂不一举两得?”
  “若真如阁下所说这般好,为何不找别人?”
  “国公爷何必装糊涂呢?在下已说过,国公爷素来持身公正,凡所筹谋皆为国为民,若是找了别人,难免会变成另一场党争,惹陛下疑心,陛下一疑心,那贺氏便另有文章可做了。”
  晋国公良久不言,末了,才幽幽回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我也需思虑周全再做定夺。”
  “那是自然,在下便静候阁老消息了。”
  纪阁老深深地看了陆玄京一言,没再多说,一掀衣袍,唤来远处的仆从自行离去了。
  湖边乐声已停,几只飞鸟掠过眼前春日雪海。
  陆玄京只身一人立在亭中,修长指节击弦般轻轻敲了敲朱漆凭栏,目光越过杏林再度落到了湖边几道身影上,
  湖边,几人正说话间,纪珣瞥见地上的风炉和酒壶,“瑶瑶你饮酒了?”
  纪知瑶赶紧挪过去几步,拿裙摆挡住酒壶,摆了摆手心虚笑道:“只是果子饮罢了。”
  可刚说完,她胸口一阵翻滚,下一秒就打出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纪珣的眉头皱起,“胡闹!”
  随后唤来身后仆从,让他们找丫鬟送纪知瑶回房。
  纪知瑶自然是不肯,嘴噘得老高:“我不回去!我还没喝尽兴呢!今日是我生辰,哥哥为何要扫兴?”
  “你还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过会儿便是正宴,宫里来颁旨封你做县君的人已在路上,你就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去领旨吗?”
  被纪珣这样一喝,纪知瑶瞬间清醒不少,她怎么忘了这件事呢!
  “赶紧回去换身衣服,一身酒气,成何体统。”
  虽则不情愿,纪知瑶也知晓事情轻重,乖巧应了声,又想起一旁的姜云静,“那泱泱你同我一块。”
  姜云静知晓她今日生辰定事情繁多,她跟着难免不便,于是笑着回:“我就不同你一起了,等正宴你再来找我。”
  “好吧。”纪知瑶扁了扁嘴,又想起方才之事,不太放心,看向一旁纪珣,“那哥哥你送泱泱回去。”
  被点到的纪珣一愣,目光不由得落到姜云静脸上,轻轻“嗯”了一声,脸色带着几分不自然。
  姜云静想要拒绝,虽说她同纪珣在江城有过旧交,可如今到了上京,又在国公府里,难免不妥。
  “我自己回去……”
  可还没说完,就被纪知瑶一口打断:“那就这样,泱泱你别说了,哥哥送你回去我才放心。”
  说完,嘻嘻一笑,转过身便走了。
  纪知瑶走后,一旁的谢岭作为外男也不好多留,拱了拱手便先走一步。于是,湖边只剩下纪珣同姜云静。
  “纪公子还是差人帮我去唤个丫鬟来吧。”
  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唤他怀安哥哥,而是纪公子。纪珣心头微微划过一丝失落,可也知道她在避忌什么。
  点了点头,如言转身去吩咐小厮。
  纪珣离开的片刻,姜云静站在原地。
  方才两壶浮云酿,纪知瑶喝了大半,可她也饮了好几杯。其实从那群人来时,她便已隐隐察觉到身上泛起的酒劲儿,只是被转移了注意力暂且压下了。
  此时湖边风一吹,那酒劲儿便开始翻腾,双颊连着脖子都渗出些燥意。
  姜云静只知浮云酿清冽甘甜,却不知此酒酿造过程复杂,杂物皆得摒除,口感极佳却也后劲极足。
  因着口感好便极易多饮,初始尚不觉有异,可等到察觉时,大约已有七八分醉意。
  此时,姜云静垂目望着地上堆叠花瓣,只觉得如绵延波纹,层层荡开,就连腿脚都似乎开始有些轻飘飘起来。
  “泱泱。”
  垂着头已经有些晕乎乎的姜云静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懵懵地抬起脸。
  因着醉意,少女本如玉如雪的一张脸此时已是酡红一片,让那本就明丽的面孔更增添了几分艳色,一双杏眼望过来时则如秋水横波。
  折返回来的纪珣一愣,还未开口的话就这样窒在了喉间。
  姜云静见他发呆,又想起在江城他总跟在她们身后,被纪知瑶坏心眼用卷叶虫吓唬的事,那时他也是这副表情。
  吃惊也不像寻常人那般,还是文文雅雅的,只是带着几分傻气。
  于是,咯咯一笑,“怀安哥哥,你怎么又发呆了?”
  少女一笑恰似海棠初绽,一张脸顿时鲜活起来,比身后春杏还要娇俏妩媚。
  纪珣耳尖微红,胸腔忽地就剧烈跳动起来,眼中随之浮起一抹温柔笑意。
  他等了两年,终于将她等回来了。
第16章
  在江城前,纪珣就同姜云静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某次宴会,他路过假山,忽听见不远处有女子争执之声。
  纪珣不欲行背后偷听之事,正要折身走开,却在一转头时看见了站在花圃边的粉衫少女。她那时还未像如今这般长开,头上扎着双髻,两条淡粉丝带垂落耳边,清风抚过,略带几分婴儿肥的脸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一般,娇俏可人。
  一直平静如水的心忽然就被撩起丝丝涟漪,于是竟驻足听了起来。
  “真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可不是嘛,我娘亲都说了,离她远一点。”
  “扫把星!没家教!”
  纪珣听得眉头皱起,很快就发现这些人说的正是那位粉衫少女。
  就在他以为她会像他往日见到的那些小姑娘一般委屈大哭时,却没想她竟二话没说,一挽袖子,直接同对面几人撕打起来。
  她虽身量娇小,可揍起人来倒是像模像样,没几下便将两三个姑娘都推倒在地,甚至直接将其中一个扑进了花丛死死按住。
  少女扬着眉,面带不需,纵使发鬓散乱、衣裳林乱,却没有一丝狼狈。
  一把抓起花圃里的湿泥,抹了对方满脸,“我娘说,相由心生,眼下这副模样正适合你。”
  纪珣忍不住笑出了声。
  再抬头时,几个小姑娘已哭喊着仓皇逃开,只剩粉衣少女还独自立在湖边。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走近了几分,结果却听见一阵隐约的啜泣声,她还是哭了呀。
  少女哭得隐忍,清瘦的肩膀随着哭声微微耸动着,像是怕被人看出来似的,带着股倔强。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觉得怜惜。
  纪珣想要走上前去安抚几句,却又知道她大概不会想让人瞧见这副样子,只好默默地站在那。
  直到少女抬袖抹干眼泪,又像没事儿人一样离开了,他才从假山后走出来,略带怅然地望向她消失的地方。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姜府的大姑娘,那时刚刚丧母不久。
  等到他一年后去江城接妹妹回家,这才又遇上了姜云静。三月春日,少女跟在纪知瑶身旁,笑吟吟叫他怀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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