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青棠沉默了下来。
沈夫人去世后不久,京中忽然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姜云静命格太硬,乃是天煞孤星,这才使得弟弟和母亲接连遭逢不幸。
虽说只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可人心多疑,只要这种说法一起,难免就会引起顾忌,这样一来她们小姐本就艰难的婚事是难上加难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想必那些人早忘了。”
青棠声音小,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无奈只好在发间篦了篦针,轻叹一声。
姜云静却只是笑笑并未接话。
其实就算母亲还在,她也不一定能嫁入什么高门大户,作为商户之女,她打一开始就入不了那些豪门勋贵的眼。若非如此,当初小陈氏故意散布的那些谣言也不会那般快地就在京中传开。
这次陈氏主动提起亲事,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过她倒也好奇,这小陈氏究竟是找到了什么样的奇葩人家,才巴巴地让她千里迢迢从江城赶回。
又这么闲坐了一会儿,丫鬟来通报说是云锦庄的掌柜来送衣裳了。
青棠闻言,好奇问道:“小姐又定了衣裳?”
“过两日不就是国公府生辰宴吗?这次回京衣裳都留在了江城,总不能穿得太寒酸了。”
往日姜云静对这些宴会并不十分上心,每次也不过简单装扮一番,虽不知这次她为何转了性子,可青棠还是心中一喜,暗道小姐终于开窍了。
没多时,小厮便领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走近后青棠才看清楚,这人竟是青云别院的李管事。
“小的见过小姐。”
姜云静放下手中书卷,看向李管事:“事办得如何?”
“果如小姐所料,陈氏没安好心。明面是说把周衡发卖了,暗地里却安排了人要杀他灭口。”
“灭口?”
姜云静挑了挑眉,微觉惊讶。这陈氏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周衡赌性难改,留下来难免是个祸端,只是这样看来,恐怕他手上还确实握着些陈氏的把柄。
“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人救下来了,只不过他知道自己的老娘还在陈氏手上,什么也不肯说。”
“呵,没看出来倒是个孝顺的。不过,此事暂时还不能惊动陈氏那边。”
“小姐放心,办事的只看银子,小的已打点到位,陈氏那边自然会有个说法。”
“好,”姜云静点点头,略一思忖,“既然周衡不肯说,就先饿他几天,我耗得起。他娘那边倒是不用我们动,恐怕陈氏自己就先坐不住了。”
说罢,从一旁的案几上抽出几份田契房契,递过去。
“这是我娘当年私底下给我在上京留的些铺子田产,你这些日子看着都给转出去吧。只是此事还需做得小心谨慎,分散着卖,勿要引起太多注意。”
“转出去?”李管事接过来,翻看了几下,疑道:“这些田产铺子营收都还算不错,小姐为何要急着出手?”
“此事之后再同你细说。”
闻言,李管事点点头也不多问,将契书小心收了起来。
姜云静用了一口茶,又问:“信送到葫芦巷了吗?”
“送到了,陆公子亲自收的。”
“你去的?”
李管事嘿嘿一笑,“小姐的嘱托,哪敢怠慢?况且那葫芦巷人情复杂,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妥当。”
姜云静闻言没再多问,这李管事是沈家的老人,办起事来自然周到妥帖。她收到纪知瑶的回复后,便差青棠假托裁衣去了云锦庄一趟,让李管事派人将信和加了刺引的门状送去了葫芦巷,想来这几日他便得到纪国公的接见了。
想到这,姜云静目光顿了顿,放下手中茶盏,“对了,这两日给葫芦巷那户人家送些银钱粮米过去,也顺道给陆公子送几身衣裳,不用太华贵,普通书生惯穿的便可。”
李管事点头应下,心里却暗暗道奇,且不说小姐是如何又和这陆公子联络上了,今日竟连衣裳这种小事也吩咐上了,可对方到底是男子,这一般不是娘子才会管的吗?
心中啧啧了几声,面上却依然是那副老成模样,拱手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李管事没问出的话,青棠却问了出来:“姑娘怎么还给那陆公子送衣裳?”
想起那片发白袖角,姜云静头也没抬地平静道:“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不能穿得太寒酸。”
青棠闻言,抽了抽嘴角。
小姐果然还是这副财大气粗的性子啊。
却没注意到,在目光落到书卷上的几片粉白时,姜云静似是出神幽幽念出了一句:“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
第12章
二月末,整个上京城最热闹的宴会便当数晋国公嫡孙女的这场生辰宴了。
晋国公膝下仅有两子,皆是发妻嫡出,长子和次子共生了四子一女,而纪知瑶便是这唯一的孙女。
明珠难得,就连素来对子孙教养严厉的晋国公对这小孙女也是格外偏疼,阖府上下更是将这位唯一的嫡小姐宠得是天上有地下无。打小纪知瑶就是这京中的小霸王,在祖父和父兄的庇护下过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
今年恰逢纪知瑶及笄,故而生辰宴办得格外隆重一些。前来赴宴的大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显贵,像是姜府这样的五品之家,几乎算是其中的末流了。
拐进晋国公府正对的大街,姜府的马车就渐渐地慢了下来,因着前面的车队已排成了列,都在等待着入府。
姜云静同陈氏母女同坐于车内,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周衡之事刚过,饶是再会做表面功夫,陈氏这几日对姜云静也难能摆出副好脸色。姜云姝自然是有样学样,打一上车便没同姜云静开口说过一句话,只一双眼睛时不时地扫过来扫过去,暗暗对比着今日两人的装扮。
姜云静长相明艳,可今日是瑶瑶生辰,加上又有那么多命妇贵女赴宴,又何必扎眼,于是装扮自然偏素淡些,外罩一件丁香色地百蝶花卉纹妆花缎褙子,配月白云锦长裙,鬓间斜插一只八宝簇珠白玉钗,另缀有粉□□巧绒花几朵。
整个人清雅又不失灵动,顾盼间自有一段难能描摹的风流韵致。
可落到姜云姝眼中,她这身打扮简直上不了台面。来堂堂晋国公府赴宴竟然穿得如此寡淡,让人瞧见了怕是会更加看低他们姜府。
姜云姝今日头上是一整副新打的赤金累丝头面,身上穿的是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细描眉眼,唇若丹朱,可她长相随了陈氏,是小家碧玉的好看,加上年纪小尚有几分青涩,如此一番装扮,反倒像是被衣服压住了。
她本还想披着表哥给她弄来的狐皮大氅,却不料日头忽然转暖,披上一会儿额间就开始冒汗,只好依依不舍地放在一边,待今年冬雪时再派上用场了。
在车中枯坐等了小半刻钟,姜云姝终是觉得有些无聊,便先挑起了话头。
“姐姐今日为何穿得如此寡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什么乡野郊游呢,哪会晓得竟是来晋国公府赴宴的。”
说完,掩嘴笑了一声,眼中讥讽之意显露无疑。
姜云静本不欲同她耍这些嘴皮子功夫,可巴掌都落到脸上了,不还手倒也不是她的性子。
于是抬起眼打量了姜云姝片刻,缓缓道:“原来妹妹要去的是别人府上的生辰宴啊,不知道的以为你今日出阁呢。”
姜云姝面上一红,“你!”
“或许对妹妹来说,能被邀请参加这晋国公府的宴会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自然就隆而重之,可是呢,在我眼里这同乡野郊野也并无二致,故而随意了些。”
说罢,姜云静抚了抚裙摆,也对着姜云姝浅淡一笑,眼中不见讥讽,只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可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姜云姝就越觉得被扫了脸,仿佛她是什么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才会这般隆重,不由得咬紧牙根,狠狠地瞪了姜云静一眼。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清高,今日若不是娘亲和我,哪能轮到你来这?别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待会儿你就……”
“好了!”还未等她说完,一旁沉默的陈氏忽然皱起眉,“都及笄了整日还没副姑娘的样子。”
姜云姝不高兴地还想还嘴,可下一秒似又想起什么,嘴边浮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讥讽地看了一眼姜云静,没再开口了。
绕过影壁,姜家几人由丫鬟领着入了府。
晋国公府乃是先皇御赐,富贵气派自不用说,关键是这圣眷隆盛的体面尊荣。
因着晋国公乃是金陵人士,整座府邸也沿袭了江南的风韵雅致。穿过二门,一路下来,亭台楼阁、山石水池,皆是精巧绝妙,有移步换景之感。
看得陈氏母女是连连惊叹。
整座府邸乃前厅后堂的设计,今日宴席设在前厅,男女分席。正宴开始前女宾们先在东面的留芳阁中用些茶水点心,此处临水而建,眼前红翠相间,耳边莺声柳浪,很有几分风雅情致。
阁中设有茶席,已有好些女眷坐于其间。
陈氏一进门便看见了坐在一面竹影屏风前的俞夫人,她身侧还另坐有一名头戴多宝抹额身穿深紫长袄的妇人。
此人年岁约莫三十出头,尚有几分风韵,可打扮却颇为老气,像是故意要端出一副端瑾恭肃的派头似的。
陈氏略略一想,便猜出此人是谁了。
于是走上前去,笑着先同俞夫人打起了招呼。
俞夫人乃宁远伯府的大房夫人,宁远伯府在老伯爷尚未故去前因着军功在京中也颇有几分面子,可等到老伯爷一走,下面几房一个比一个没出息,如今也仅余些表面的荣耀而已。只这俞夫人的大女儿前几年入了宫,跟着越贵妃如今已是媛昭仪了。
陈氏也是机缘巧合才攀上她这条关系的。俞夫人掌管着偌大一个伯府,可家里的产业败的败、卖的卖,早已是难以为继,陈氏在某次宴会上偶然得知这件事后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去伯府拜访,每次则都会带上些精巧贵重的礼物。
久而久之,俞夫人就成了陈氏在这京中贵妇圈中的倚靠。
就连姜云姝也和俞夫人的小女儿俞雪亭走得格外近,此时一见,自是拉着手到一旁叙个没完。
姜云静被撂在了一边,乐得自在,自顾自越过窗观赏着不远处粉墙上浅淡竹影,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江城。
正出神间,却听见陈氏在一旁笑吟吟道:“这便是大姑娘了。”
说罢,将她轻轻拽到了那位俞夫人跟前。
俞夫人上下打量她几眼,冷淡的目光里满是审视。
“模样倒是不错,可见着人也不知行礼,这规矩是学到哪里去了?”
姜云静早看出来者不善,闻言淡淡回道:“礼,辩贵贱,序亲疏,非名不著。我同夫人不过初次见面,既不知姓名、身份,亦无有亲疏,贸然行礼,岂不是反倒无礼?”
俞夫人被这样一噎,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陈氏赶紧扯了扯姜云静的衣袖,“大姑娘,这是宁远伯府的俞夫人,不得无礼。”
说罢又朝着俞夫人陪笑道:“大姑娘年纪小,还不懂事,夫人莫要见怪。”
俞夫人冷哼一声,没再言语,反倒是她身边的紫衣夫人忽笑了一声,“果然是个伶牙俐齿的。”
姜云静不知这位的来头,只觉得她话里似透着蹊跷,倒像是早知道她这个人似的,说完方才那句话后目光也没从她身上移开,而是饶有趣味地打量起来。
姜云静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仿佛她不过是与这阁中的桌椅香炉一般无二的物件。
于是,福了福身,开口道:“既然各位夫人在此相谈,我也不便打扰,就先告退了。”
姜云静走后,陈氏摇头叹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对不住,我家这大姑娘向来如此,被我那姐姐养得娇惯,自小就嚣张跋扈,如今根本管不得了。”
俞夫人冷冷道:“不过是个死了娘的丫头,你也是太软性儿了,哪有夫人被姑娘骑在头上的?往日我还当那些传闻或有不实,如今看来,此女骄纵跋扈竟甚于传闻。”
“俞夫人你知道,可旁人哪晓得?”陈氏轻叹一声,“如今我只愁如何能替她寻得一门好亲事,免得被人说我苛待继女。”
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位紫衣夫人身上。
方才一番介绍,陈氏已知道她正是俞夫人之前在信中介绍过的来自益州的徐夫人。两人虽还未私下见过,可有些事早已是不言而明。
听了陈氏的话,对方果然微微一笑:“其实我同姜夫人也有同样苦恼,我那姐姐留了一子一女,如今我作为继室,也得为他们的将来考虑。”
“州牧家的公子小姐合何愁嫁娶?恐怕夫人都得挑花了眼吧。”
“话虽如此,可姻缘嘛,要找到个合适称心的也难。”徐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家大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身子骨弱了点,性子也温吞,倒适合找个性子泼辣能顶事的。”
陈氏笑着接过话头:“素闻州牧家的公子一表人才又知书识礼,夫人这是太过自谦了,不过婚姻之事倒也是相辅相成,夫人考虑得实在是周到。”
俞夫人在一旁笑起来,她本就是这桩亲事的牵头人,自是听懂了两人在打什么机锋,顺坡下驴道:“其实我看这姜大姑娘虽则性子有些骄纵,可倒像个能顶事的。徐夫人觉得呢?”
徐夫人望着扶栏边那抹丁香色的背影,嘴边缓缓勾起一抹笑。
第13章
从留芳阁出来,姜云静独自朝着旁边的小花园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回想方才陈氏的举动。以往见到这些名门贵妇,陈氏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可刚刚却主动将她拉去引见,再联想这次主动邀她来国公府赴宴,姜云静心头已隐约有了个猜想。
大概,那位州牧夫人便同陈氏暗示过的亲事有关。
然而便是她也曾耳闻过益州州牧的名号,此人“见事明决、治绩犹著”,当是能官,假以时日调回京中必更进一步,比之这城里许多金玉其外的高门世家还更好些。
若是这门亲事是为姜云姝相看,那尚能理解,可若是为她,就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思量间,姜云静已拿定了主意,沈家在益州有商号,此事只需差人打探打探,若这州牧家真藏着些密辛,京中人或许不晓,可当地绝不会一点儿流言都无。
她立在花丛前想得入神,连身后有人靠近了也未曾察觉。
“呵,这不是姜家大姑娘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姜云静回头一看,一位身着烟紫色锦衣的鹅蛋脸女子正在站在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地方,身旁还跟着好几位穿红戴绿的贵女,就连姜云姝也不知怎么混迹在其间。
瞧着倒是有些眼熟……
姜云静略一思忖,脑中闪过几个画面。
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