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喝醒酒汤时,外间传来了声音。
片刻,闪进来个披着件羽缎斗篷的纪知瑶。她一进门便将斗篷一解,递给丫鬟,匆匆忙忙地就来到了床边。
“泱泱,你醒了?”
“宴席这么早就散了?”
姜云静放下汤匙,面带惊讶。
“这不心中记挂着你吗?差不多就回来了,我也不耐烦应付那群人。”
纪知瑶笑着坐到她身旁,丫鬟递过来一盏热茶,她接过饮了两口。
说起这件事,姜云静有些歉疚,“今日我喝醉了,都错过了你的生日宴。”
“那有什么?”
姜云静想起竹屋,试探问:“那今日可还顺利,有出什么事吗?”
“出事?”纪知瑶蹙眉不解,“倒没什么,就跟寻常宴会差不多。只是林妙之那群人来晚了些,说是去了吹雪园,乌泱泱的一帮人,也不知去那做什么。”
吹雪园?姜云静垂下眼,心中已明白了几分。若是她当时没走,大约便会与这些人“偶遇”吧。
想起竹屋里听见的对话,姜云静又问:“平宁郡主也去晚了吗?”
“她?好像也去晚了吧,我没太注意,你问她做什么?”
“倒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郡主气质高贵,印象有些深罢了。”
纪知瑶知她秉性,撇撇嘴不以为意,“有何高贵?只不过比她那兄长会装些样罢了。”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凑到姜云静耳边,神神秘秘道:“她对我哥哥有意,想做我长嫂来着。别看她平日里一副好人模样,往日对付那些想接近我哥哥的女子可没手软过。”
纪珣?姜云静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想法。
说起纪珣,纪知瑶又道:“对了,我哥哥不是送你回留芳阁了吗?你怎会又来了我这儿?”
姜云静闻言,眼前忽然出现一道月白身影,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是他送自己来的吗?
第18章
国公府宴会后又过了几日。
陆玄京负手站在一间酒楼二层包厢的窗边。
从窗户看出去,正好可以瞧见对面葫芦巷。巷子口立着的衙役已挡不住□□的人群往外突围,不过片刻功夫,乌泱泱一片就挤到了外面,填街塞路,有人持持揭呼号,巷子里更是不断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惊的喊叫。
半月前的施粥一事,官府抓捕了大量无关平民,有老弱不支者竟死在了牢狱,正当这时,巷中突然又传出了一个说法,那便是青云县的山匪并非山匪,而是官匪。
散布消息者言辞凿凿,声称有人从山匪那侥幸逃脱,亲耳听到了他们勾结的细则。
此消息一出,民怨更深,已至沸鼎之势,加之青云县的流民还在不断涌入,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禁卫军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青原推门进来,走到陆玄京的身后,拱手道。
“只是国公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属下担心……”
陆玄京淡淡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屋内,一拂衣摆坐到了茶案边。
“无妨,他既收了那份罪证,便是想不管也不行了。何况,有今日之事,盐引那边无论推进如何,贺家也必定要揭层皮去。”
“既然如此,主上又何必犯险去国公府呢?”
陆玄京将热汤注入敞口的素瓷杯,一阵袅袅的热雾腾起,掩去了他的表情。
“所谓名正而言顺,只有柴的位置架对了,这火才能烧得久,烧得旺。”
青原听得一知半解,不过主上向来心思深沉,既是如此考虑,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按下不提。
“对了,主上,还有一事。”说话间青原从袖间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姜姑娘派人送到葫芦巷的。”
陆玄京喝茶的动作一顿,眼前浮现出张海棠半醉的脸。片刻,抬手接了过来,信纸在眼前展开,入目是几行娟秀小楷。
一旁青玄觑着陆玄京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可一想到那日国公府之事,心中难免好奇。主上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为何对这姜姑娘却屡屡相帮?
见陆玄京将信随手放在案上,又是个不甚在意的模样,忍不住试探问道:“主上可要回复?”
陆玄京抬起眼扫了一眼青原,警示意味明显。
青原见被识破,挠了挠头讪讪道:“属下是看主上对姜姑娘多有相帮。”
那日在国公府他们本当低调行事,不多生枝节最好,可主上竟还是让他去寻了人将姜姑娘送去纪大小姐那。
陆玄京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姜云静那日提到有人陷害,后来青原一查,竟是越贵妃的侄女平宁郡主,似乎还同纪家长子有些关系。
他没想到,一个五品官的女儿身上还能牵扯出这般多是非。思量间,又想起那日在亭中的种种,眼中浮起一抹兴味。
“去云锦庄,说陆某会准时赴约。”
说罢,陆玄京轻扣茶盖,垂眸出神,又不知在想什么了。
信送出去第二日,姜云静便听说了葫芦巷民变一事。
大梁建国至今已有百余载,高祖于关中起事结束天下乱局,后文帝任贤革新,行明章之治,也有过政通人和、四海升平的盛世,只不过如今历经五代,虽底子仍在,可也抵不住内部百弊丛生、颓势渐显。
就比如沈家所在的江城,既属鱼米之乡,又有漕运之利,看似一派繁盛富庶之景,暗地里也是政以贿成、贪墨横行,使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姜云静在江城的三年,跟随舅父有过不少此间见闻,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真处在什么太平盛世。
只不过,天子脚下竟生出民变,还是让她大为吃惊。
据说葫芦巷当日便封禁了起来,抓走了百余人,外间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一时间风声鹤唳,官兵们在城中日夜排查可疑人等。
也不知那阿婆一家同陆玄京有没有受到牵连。姜云静本已不指望送去的信能得到回复了,却不料李管事隔日便递来了消息。
陆玄京安然无恙,可以赴约。
姜云静惊讶之余,对此人又有了几分思量。
那日国公府生辰宴发生的种种都在提醒姜云静一件事,那便是她的亲事不能再拖了,且不说陈氏这边在步步相逼,平宁郡主那桩飞来横祸也再度让她明白这上京城果真是是非之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在这里行不通,而她不过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便是自保有时候费尽全力也难能做到。
到了信上约定的这天,姜云静一早便出门了,在见陆玄京之前,她还要去云锦庄见一见李管事。
穿过抄手游廊,快要到垂花门时,对面忽走来了几人。
待到走近些后,姜云静看清了,原是陈氏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而她身侧还有一位华服妇人,正是她那日在国公府见过的益州州牧的徐夫人。
瞧见姜云静后,陈氏脸上的笑意一顿,略有惊讶,转瞬又恢复如常。
“大姑娘这是去哪?”
见州牧夫人也在此,姜云静上前福身见了个礼,这才转向陈氏道:“去府外购置点东西。”
徐夫人神情冷淡中带着一丝倨傲,目光始终落在姜云静身上,来回扫了几圈,仍是不加掩饰的打量。
姜云静心下不悦,幸而陈氏似无心顾她,寒暄几句便打住了话头。
待到姜云静走后,陈氏继续领着徐氏朝翠玉院走去。
走到拐角处时,徐氏忽朝姜云静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略带不满地缓缓道:“一个未出阁的官家姑娘,就让她这么抛头露面到大街上去,跟些市井妇人一样,姜夫人你也不管管。”
闻言,陈氏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妾身哪里管得住啊?这大姑娘的生母是个商户女,妾身听说在江城时她还跟着她舅父到处去做生意呢。”
提起生意,徐夫人似来了些兴趣,“哦?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沈家老太太最宠这个外孙女,平日里纵得厉害,不但不管,还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往她屋子里搬,就说这一趟回来,光大大小小箱笼就装了好几车。养得她一身大手大脚的毛病,夫君每每瞧见都直皱眉。”
“你也是太软性儿了,哪有管不住的姑娘?不听话饿她几天,打上几顿就好了。”说到这,徐夫人讥诮一笑,“你若管不了,等日后到了益州,我替你管。”
徐夫人这话说得直白,陈氏嘴角笑意深了几分,“有夫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姜府的马车辘辘拐出街口,青棠还想着方才那一幕,疑惑开口:“陈姨娘身边夫人瞧着倒是面生,姑娘你认识?”
“益州州牧家的徐夫人,之前在国公府见过一次。”
若说上次国公府的“偶遇”还可算作意外,那么今日一见,姜云静几乎可以笃定陈氏在盘算什么了。
“州牧?”青棠蹙眉,“那不是很大的官吗?陈姨娘怎么攀上她的?”
姜云静想起那位俞夫人,大约便是她在中间穿的针引的线吧。
“我猜,这便是陈氏给我找的那门亲事。”
青棠一惊,狐疑道:“她会这么好心?”
“你说呢?”
青棠听出姜云静话中的嘲讽,却不解其意,讷讷道:“既然陈氏没安好心,那小姐打算怎么办?”
姜云静嘴角勾起,敛了敛裙角,依然是个不甚在意的表情。
“无妨,她有她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车身一顿,停在了云锦庄门口。
姜云静走进去,小厮将她领到了二楼,李管事已候在东侧最尽头的房中了。
用过一盏茶后,姜云静方开口问起之前那几处铺子转手的情况。
“回小姐的话,已经有好几家在商谈了,应当这月就能定下来。”
姜云静点了点头,“那就劳管事多费心。”
虽说小姐有自己的主意,可每每想起好好的铺子要转手出去,李管事还是觉得心痛不已,不由得又多说了几句:“其实,那几处铺子地段和营收都不错,急匆匆地卖了,长远看到底不划算啊。”
姜云静默了片刻,此事她又怎会不知?
当年娘亲跟着姜修白来京,置办了这些产业,正是为长远计,以求扎根在上京。可娘亲去世、弟弟走失,所谓的根脉于姜云静早已切断,如今她不过一叶浮萍,根本不打算长久留在此地。
此次回来,姜云静表面是相看亲事,实则是为了查清弟弟当年走失的真相,顺道再与姜家做个了断。
做了断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如今这些产业虽都在她名下,可大梁单立女户极难,唯有将自己嫁出去,她才能真正地将它们变作嫁妆攥在手里。
至于变卖铺子,则与另一件事有关。
在江城时,她曾不小心在舅父书房外听到他与心腹的一番话。
如今大梁内忧外患,然而其中最紧要的还属来自北戎的威胁,自已故谢将军击退北戎后,边境安宁已十余年,可如今他们兵力日盛,又有了来犯的意图,屡屡挑衅,战事不过是早晚的事。
然而,这些年大梁国库空虚,要负担这样一场战事实属为难。皇帝缺钱,必定会向下敛之,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最为富庶的江南一带。商人靠嗅觉谋生,舅父已察觉到危机。
虽则舅父不提,可姜云静却不能不为沈家多做一层打算。
只是,这些也不便与李管事提,于是敷衍几句便另起了话头。
“周家那婆子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这件事,李管事神色一变,凑拢了几分。
“小的正要同小姐说这件事,周家那婆子死了!”
“死了?!”
第19章
临近三月,渐暖的春风调皮吹开窗扉,骤然发出“啪”的一声。
姜云静回过神来,看向李管事:“怎么死的?”
“说是在庄子上受寒发了热,没几天就去了。”
就凭周嬷嬷那膀大腰圆的体格,平日里饭都用得比旁人多上一碗,什么风寒能要了她的命?
姜云静一哂,恐怕是自己投了酆都城,早晚都得死。
陈氏倒是比她想的还要心狠手辣,毕竟是服侍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人,说灭口也就灭口了。
如此看来,当初那个人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陈氏为何如此着急?
想到这,姜云静心中恨意骤然翻腾,落到眼中化作一层凛然寒霜,“周衡知道这件事了吗?”
李管事摇摇头,“姑娘还没发话,小的便也没说。”
“那婆子埋了吗?”
“当晚就拖到后山去了。”
姜云静手指在桌上轻点几下,忽地冷笑一声,“那便挖出来,让她的好儿子看一看吧。”
李管事一惊,嘴长了半晌也没合上,“小姐……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你就跟周衡说,老实交待就全了他娘的尸骨,不然……”
虽觉得此法未免狠辣,可一想到这件事同小公子走失之事有关,李管事也没再犹豫,放低了声线沉沉道:“小姐放心,他若不说,就把他和他老娘埋在一处。”
闻言,姜云静点点头,靠回到椅背上,脸色一松又变作了那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端起杯茶送到嘴边顿住,笑问:“对了,那处院子置办得怎么样了?”
院子在上京城的南苑街,这一带多是民居,住的虽不是达官贵人,倒也是正经人家,比之葫芦巷清净安生不少。
刚跨过门槛,姜云静便看见了立在院中的陆玄京。
他今日依旧着一身青衫,眉目隽秀,身如玉树,潇潇若清风过竹林,使人心间顿生一派清凉意。
方才在路上被春日头憋出的一股子燥意顿时散去,姜云静扬唇一笑,“陆公子久等。”
身旁骤然响起道清亮的声音,陆玄京目光从枝头那只黄雀上轻轻挪开,转过身微一颔首,面上不见分毫惊讶。
“姜姑娘。”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暂交接,一个平淡,一个似有探究。
姜云静先错开,侧首吩咐青棠:“去把车内那玉叶长春并江南春的茶点取来。”
青棠走后,院中只剩下姜云静同陆玄京二人。
“日头好,公子可愿同我在此小坐片刻?”
少女抬着头,一张笑吟吟玉面被春日阳光照得越发得白润剔透,像是上等的琉璃,隐隐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从这个角度看来,倒又有些那日醉酒后的模样了。
陆玄京敛了目光道了声“好”,跟着姜云静摆袍坐到了一旁石凳上。
一抹青色衣角在姜云静眼前闪过,脑中忽又浮现那日亭中的白衣胜雪,再望过去时不免微觉可惜。
虽说这身青衫陆玄京穿得也是爽朗清举,可近看到底旧了些,敛去了几分他本来的如月光华,还是穿月白华服更好看呀!
被沈氏长女养大的姜云静,半点没学到姜修白的简朴,打小就爱华服美裳、珍馐佳肴,怎么精细怎么来,为此不止一次被他严词批评,说她一身的商贾浮华气,可她却不知悔改,越大越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