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林阁老的儿孙是一个不如一个,尤其是林妙之的嫡亲三哥哥,整日跟在贺茂身后,前些日子在青楼因争风吃醋大闹,却惹上个硬茬,把他从二楼扔下来了。
话音一落,林妙之脸上挂不住,瞪了纪知瑶一眼,直接转身走了。
纪珣这次却没说什么,若是可以不顾礼数,他真想让这些看姜云静笑话的人都闭嘴,忍耐到这已经是他的全部修养了。
毕竟,他已从纪知瑶那知道了姜云静定亲的前因后果。
她,真的快乐吗?
若是不快乐,又为何强颜欢笑呢?明明,他可以给她更好的。
挑完了两盏莲花灯,姜云静同陆玄京朝着河边走来。走到近前,她这才看见站在树下的纪知瑶兄妹,于是脚步忽地一顿,停在了原地。
第47章
看见姜云静后, 纪知瑶大步走了过去,纪珣则跟在身后。
走到跟前, 纪知瑶还是一副笑吟吟模样:“泱泱, 你怎么也来了?”
“回城的时候马车被堵住了,就下来看看。”
灯火阑珊中,纪珣静静地望着眼前少女。
报恩寺一别, 他便再没见过她了。她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眉眼则一如既往,还是他当时在江城一见倾心的那个少女。
自然, 他也看清了立在她身侧的那个男人,两人目光在空中略一交汇, 又各自冷淡地移开。
不知同纪知瑶说到了什么,姜云静忽然莞尔一笑, 抬眼时目光正好同纪珣对上, 两人都有片刻的怔忡。
纪珣心中一动, 这些时日压抑着的思念终于翻滚而出, 末了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问:“泱泱, 近来可好?”
姜云静笑意淡了, 微微一颔首:“多谢纪公子关心,我很好。”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疏离,纪珣握在袖间的拳头不由得就捏紧了, 嘴边浮起一抹苦笑:“那我便放心了, 若是……”
还未说完,一个冷淡的声音就将他打断:“她自有陆某护着, 纪公子无须担心。”
陆玄京面无表情地看向纪珣, 压低的眉眼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纪珣也冷着脸,抿紧了唇没说话。
一时沉默蔓延, 可谁都没戳破。
直到姜云静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同郎君还要去放河灯,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轻轻扯了扯陆玄京的衣袖,转身离开了。
两人一路沉默行至河边,河上千百盏莲灯摇曳浮动,如同黑夜中淌出的一条星河。少女蹲在河畔,将手中莲灯轻轻推入水中,如玉的脸庞被那融融火光映照得越发纯净,却又似乎带着抹消散不去的哀伤。
方才,明明还一脸笑意的。
回程的路上,行人散去,通畅无阻,可陆玄京面色却是显见的冷淡。
折腾了大半日,姜云静困乏不已,半靠在他怀中,已睡着了。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陆玄京嘴唇抿紧成了一条直线。
不知为何,一想起纪珣看她的目光,他心中就无端生出一股邪火。
可明明,他本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去的。正因为太好,所以不行。当日在报恩寺,他听得清清楚楚。至于自己,不过是“合适的选择”罢了。
所以她现在是后悔了吗?
阴暗的欲/望和嫉妒在暗处盘亘、滋长,蛇一般吐着信子,陆玄京发现,他不能忍受她有可能会属于别的男人。
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握在她腰间的手,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纤细手感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他折断,他生出一种想要将其捏碎的冲动。
直到耳旁传来一声不满的嘤.咛,陆玄京回过神,垂下眼眸,看见怀中少女在梦中皱起了眉。
半晌,陆玄京自嘲地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落在了她的眉间,轻轻地抚平了那一处褶皱。
算了,答应她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输了,不是吗?
回到听月坊的画舫中,陆玄京又恢复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春娘立在舱外,一瞧见他,走上前来:“主上,吕叔来了。”
陆玄京轻轻挑眉,“何时的事?”
“一个多时辰前,他知道主上出去了,便说在此等着。”
“好,我知道了。”
船舱内,一位头发半白的老者坐在茶案边,听见门口响动,抬起了头。
他一张脸干瘦粗粝,薄唇钩鼻,忽然望过来时像极了飞鹰掠地,有种杀机顿现的锋利。
只是左眼的眼眶里并无眼珠,只剩一团模糊愈合的疤痕,看上去令人心惊。
在瞧见陆玄京时,那眼中的杀意才忽然一收,站起身来,躬身一拜:“见过世子。”
陆玄京将老者扶起:“吕叔,说过了,你不必行此大礼。”
“世子面前,礼不可废。”
陆玄京听了,也不多劝。只是不知道他明明一个莽夫出身的武将,为何偏偏有一身的文人习气。
“吕叔为何忽然从西北来京?”
“世子,西北战事眼看要起,属下是来劝世子回去的。”
陆玄京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便是你不来,我也会回去的。”
“如今贺氏一案已板上钉钉,世子为何迟迟不归?”说到这,他话音一顿,迟疑开口:“其实,属下是听闻主上要在京中娶亲,这才冒死赶来的。世子,大仇未报,你怎可如此莽撞?”
吕崇一番话说得直白,言语之间还带着些不满。
陆玄京闻言,不仅没生气,反倒轻笑一声,“参谋没劝你?”
吕崇一噎,沉默半晌才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道:“自然劝了,他说世子不是轻率贪色之人,此举定有缘由。”
陆玄京哈哈一笑,“参谋知我。”
吕崇古怪望他一眼,“那世子究竟是何打算?”
“山匪一事,还另有猫腻。他们不仅私占铁矿,还同北边的人有来往,可前去清缴的军队却并未查出与此有关的东西。”
“世子是猜测这批铁运去了关外?”
“北戎兵强马壮,却不善冶铁,弱在军械,可前阵子与他们交锋得来的那批刀箭却十分精良。”
吕崇一听,脸色顿变。
“若要打这一仗,恐怕还需把藏在肉里的这些钉子先拔出来,否则后方吃紧,前线不得增援,难逃败局。此事我已告知太子,他会想办法在朝中运作,我还派人清查了这半年来运往北地的商队,铁这种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只要做了定会留下痕迹。”
吕崇这才反应过来,心中默默叹了一声,果然还是郭参事了解世子。
“那世子也没必要成亲啊,这样做岂不招人注意?属下可是听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近几月进京的人都要被查一遍。”
“既然你都这般想了,对方难道不会这般想?”
“世子难道是要反其道行之?”吕崇思量片刻,领悟了似的,“也对,他们肯定想不到一直藏在背后的世子会堂而皇之地和个官家女子成亲,这样反而能排除嫌疑。”
陆玄京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指端不知何时染上的一抹口脂上,淡淡道:“算是吧。”
距离婚期还有两日时,姜云静的舅舅沈观澜同夫人一行人终于到了。
正在房中的姜云静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放下刚送来的嫁衣,欢天喜地地奔了出去。一路小跑到正厅,果然看见正坐在厅中同爹爹说话的沈观澜并沈氏。
“舅舅!舅母!”
数月未见,姜云静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直接亲昵扑到了舅母怀里。
见状,姜修白轻咳了两声,皱眉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还不同你舅舅舅母见礼。”
姜云静这才不情不愿地站到一边,福身行了礼。
沈氏向来疼姜云静,只觉得几月未见,她身量似又见长,只不过人倒是清瘦了些。想到姜府里的情况,不免心中又生出些愁绪。
其实,沈家同姜修白早就没了什么往来,这一次若不是静儿成亲,他们夫妇俩是断然不会再踏进姜家一步的。
当年姜修白如何辜负玉儿,他们都看在眼里,好好的一个人活活被磋磨成那般,含恨而死,如今来这府上,对夫君来说不过是再迈进伤心地而已。
可越是这样,老太太便越是要让他们过来,说是要有亲人在身边看着她出嫁。再说,虽然静儿在信中说那个书生是她自己愿意嫁的,可其中内情又如何知?如是,她才陪着夫君来走这一趟。
姜云静来之前,姜修白同沈氏夫妇寒暄了一阵,彼此都尴尬,此时见她也到了,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姜修白一走,姜云静顿时又变作了江城那个惯爱撒娇的小姑娘,拉着沈氏的手问个不停。
“舅舅舅母这一趟可还顺利?有没有晕船?”
沈观澜睨她一眼,笑道:“你舅父我在外行商这么多年不都是坐的船?难道次次都晕?”
姜云静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却一点儿不臊,“那哪能比?这次可是来见泱泱,不得一路上急得都吃不下饭,吃不下饭就必定会犯晕了。想是舅父没那么思念泱泱吧?”
沈观澜指了指她,无奈一笑:“你啊你,越发的巧舌如簧!”
姜云静又问:“瑜表弟同月儿妹妹怎么没来?”
“瑜儿在学堂念书,月儿她前些日子生了病,怕这一路太累,就没让过来,她听说了,气得连饭都不吃。”
姜云静噗嗤一笑,“等我成亲后就去江城看月儿妹妹。”
沈氏轻点她鼻尖,笑道:“还没出嫁呢,就想着成亲后的事儿了。”
“那肯定要想,我都想好了,过两个月就回江城,去看外祖母,她一定很想我。”
沈氏叹了叹,握紧姜云静的手,“母亲确实想你,知道你要嫁人,还特地去庙里给你求了吉祥符呢。”
想到外祖母,姜云静心中微微发酸,若是成亲时她在身边就好了。可又不敢在舅父舅母面前伤怀,只装着撒娇道:“那舅母快给我。”
“都放在你舅舅这次给你带的添妆里了。”
“嫁妆?”姜云静顿了顿,看向沈观澜,“舅舅还给我添妆了?”
“那是自然,我沈家的孩子出嫁怎么能寒酸?”
沈观澜虽行商,可自小饱读诗书,自带一股儒雅沉稳的气质,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此时却多了几分平时少见的矜傲。
“娘亲留下的已经很多了,便是京中那些侯门嫁女都不一定比我的嫁妆多呢。”
沈氏见状,笑着劝:“泱泱,是你舅父同外祖母的心意,你可莫要推辞。”
姜云静知道他们是担心陈氏克扣,便也不再多说,扬眉笑道:“那我得看看舅父给我准备了什么宝贝,一般的我可瞧不上。”
第48章
听了姜云静的话, 沈氏捂着帕子噗嗤一笑,点了点她额头:“泱泱是越发调皮了。”
然而, 看完沈观澜给她带来的添妆后, 饶是姜云静也哑口无言了,上一次青棠说搬来了半个沈家,可这次……
“这……这也太多了。”姜云静嗫嚅着看向一旁面不改色的沈观澜, 忍不住问:“舅父,你是不是最近发了什么横财啊?”
闻言,沈观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片刻,方才沉声道:“这大都是你外祖母给你攒下来的, 沈家我这一辈也就我同你娘,我是男子, 又继承了家业, 你娘亲去得早, 老太太心中多有愧疚, 就等着你成亲之时一并补偿给你。你可懂她的心意?”
姜云静鼻间忽然涌起一阵酸涩, 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外祖母, 乖顺点了点头。
“虽说我们是外家,没办法插手你的亲事,可所愿也不过你觅得良人, 幸福顺遂。你在信中说那位书生是你自己愿嫁的, 实情我们也不知。舅舅只是不希望你走你娘的老路,凡事要多为自己考量些。”
向来很少对她词严义正的沈观澜陡然间说出这样一番话, 听得姜云静是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其中的关怀担忧她又如何不懂?
一时间还是没忍住,眼泪滑落到腮边, 喉间一阵哽咽,半晌,才勉强回了句:“泱泱知道的,舅舅同外祖母不用担心我。”
沈观澜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她:“那位陆公子人真的可靠吗?”
姜云静抹了抹眼泪,点头道:“他为人清正,几次救我于危难,同父亲并不是一种人。何况,我同娘亲也不一样,舅舅知道的。”
这一点沈观澜倒是放心,玉儿性子弱,凡事能忍则忍,他这个外甥女却自小是个不会受气的,只是作为舅舅,担心总是难免。
哭完一阵,姜云静又想起了件事。
“对了,舅舅你可知道江南盐引一案?”
沈观澜脸色微变,严肃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如今上京城人人都在说这件事,贺家人都被抓进去了。其实……我原来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舅舅与人在书房里的谈话,沈家同贺家也有牵连吗?”
沈观澜眉头紧蹙,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些事你无需管!”
“舅舅担心我,我也担心舅舅啊。你便是让我不管,我也会想办法去打听的。”
沈观澜有些生气,却又知道她素来是个倔驴,只能无奈道:“沈家同贺家没什么牵连,不过往日为了官盐,沈家确实同江城的盐务官有些来往,不过后来你外祖母觉得长此以往会有风险,我们慢慢也就放了盐这上面的生意。如今虽查得紧,可像我们家这样的也多,料想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姜云静沉默片刻,“可沈家在江南也是头几号的商户,舅父不也说木秀于林、树大招风吗?不可不防。”
“其实……我这次来京,也不单是为了你的亲事,也是想打探一下风声。”
“什么风声?”
“北边的风声。”
……
西北的风一年到头都是刮不完的。
只是大风过境后的夜晚,月亮却格外亮,挂在穹庐似的天空,像是把闪着寒光的弯刀。
在陆玄京的眼中,那刀却是悬在他脖颈上的,十三年了,一直在那。那些枕戈待旦的日子里,夜尤其的长,像是一条走不到头的漆黑甬道,而甬道中总有那些旧梦蛰伏在暗处。
梦中,总有一人立于城楼之上,水银般的月光将他那张被日光风沙磨砺得粗糙、黝黑的脸照亮,而当他回过头时,陆玄京却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谢尚。
因为他胸口被一把刀从后向前贯穿,露出个血糊糊的窟窿。
血落下来,渗进城墙的地砖里,变黑变暗,变成城墙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西北的风沙之中。
几年之后,一纸媾和条约,那座城变成了北戎的属地,父亲的鲜血从此被胡靴日日地踩踏,不得安息。
这个梦做得太多了,细节都变得毫发毕现。只是近来少了,许是父亲已经知道,离收回那座城的日子不远了。
可这天,陆玄京却久违地做了这个梦。
从梦中醒来时,陆玄京只觉得胸口发疼,像是被利刃刺穿,久久喘不过来气。一身冷汗地起身,唤来外间的青原。